第33章 宿命城
幾日陰郁,終于又晴,暖黃色的陽光照拂幾座山頭,黃綠相映的山林如同又鍍了一層淺金色,只是山風過境,仍需裹緊春衫。
離餘承言口中的休渡河還有一座山頭的時候,江槐安便要撤軍回龍城了。
盛思甜不是很理解。
江槐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擡擡手讓随行的裴家軍退遠點兒,向二人交待道:“不是下官不想繼續護送,只是這個休渡泉,它位于宿命城內,這個宿命城的城主吧……她與咱們将軍之間有幾分誤會。”
盛思甜眼睛一亮:“城主是男是女?”
江槐安:“姑娘。”
盛思甜:“什……”
沒來得及問的問題被沈青行的大掌給捂了回去,他不顧盛思甜的掙紮,把人塞到了身後,了然道:“你是怕那城主看到了裴家軍,屆時遷怒于我,不肯讓我進城?”
江槐安點頭:“正是。”
沈青行瞧了眼江槐安有苦難言的表情,心中竟是冷哼一聲,無聲嘲諷,想不到他裴堯風看起來一本正經,身上欠的風流債還真夠多的。
“既然如此,就不再勞煩江大人了。”
江槐安拱手賠禮,指着前邊密集的山林,道:“翻過前面那座山,便有一條大河,過了黑橋就是宿命城,城主叫溫如意,是做礦石生意的,進休渡泉需要得到她的允許,還要先交一筆定金。”
說罷,便朝幾人道了別,率領裴家軍原路返回。
兩個時辰後,天色越暗,馬車抵達了江槐安口中的河邊,河道深約九仞,黃湯似的流水奔湧,水流不算湍急,但也可聞嘩嘩水聲。其上一座黑色的玄鐵板橋,長約十丈,威嚴蒼古,馬蹄落上時,發出踏踏響聲。
過了長橋,便是矗立的高聳城牆,宿命城并非誰都接待,城樓上的管事早就看見了這一隊人馬,派人下城盤問。
張遙林亮出了将軍令,來人見罷,連忙行禮,又派人回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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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思甜卻不由顧忌,沈青行的身份都亮出來了,對方看似恭敬,卻并沒有第一時間放他們進城,這個溫如意究竟多大的來頭?
沈青行捏了捏她柔軟的手心,道:“入鄉随俗。這個溫如意我略有耳聞,她自己做的是礦石生意,但她父親是岚城乃至龍城一帶的黑幫,私底下牽連甚廣。”
“那說白了就是混□□的,這種人朝廷不管嗎?”
沈青行瞧着她好奇的眼神,突然覺得眼前的姑娘好像變成了一只幹幹淨淨的小白兔,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
“朝廷和武林互不幹涉,這是自古已有的規矩。”
盛思甜驚異地眨了下眼睛:“原來這也算武林。”
“自然。其實有些看似不利的東西,他們的存在卻是必要的,世事如局如棋,亦如網,而他們的作用就是相互制衡,這也是朝廷不幹涉他們的原因。”
他頓了一下,盯着盛思甜看了一會兒,揶揄道:“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你那麽笨,聽也聽不懂。”
盛思甜咬咬牙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我聽得懂,你才笨。”
沈青行被她掐了把,非但沒生氣,反而肆意地笑了幾聲,爽朗幹脆,又略帶幾許少年沙啞,低垂的黑發在她手背如燕尾翩跹一般掃過,微微發癢。
一炷香後,二人被請進城中。
宿命城以星宿為信仰,溫家祖先一直認為自家能占來這得天獨厚的寶地,是天命所定,城中住所也模仿天上的星宮布置。溫如意雖為女子,卻是溫氏獨苗,亦是經商奇才,而休渡泉恰好就在她霜輪府的後山之中。
入門一道影壁,遮住青石大道,路旁一棵巨大的藍楹花樹,樹幹粗到三人合抱,淺紫色花朵像成千上萬低垂的小鈴铛,大簇大簇地挂滿枝頭,如夢似幻,仿若一大片粉紫色的雲。
盛思甜一面看着美輪美奂的園景,一面感嘆:“轉缺霜輪上轉遲,好風偏似送佳期。原來這位溫姑娘是住在月宮裏的。”
張遙林在後面皺臉:“月宮住的不是嫦娥嗎?”
沈青行睨了他一眼。
張遙林不甘心地小聲:“還有兔子。”
沈青行握着盛思甜的手,說別理他。
說笑間,步入正堂,裝潢素雅考究,堂上挂着一幅山水畫,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紫檀木桌上立了只孔雀綠釉青花瓷,窄小的瓶口插了幾枝白鵑梅。
二人落座玫瑰椅,侍女沏了一壺柿葉茶送來。等了片刻,便見一紫衣女子從珠簾後走來,步伐微快,氣勢奪人,一手垂下,一手摩挲指尖慣性微擡,手背朝上,像是在撥算盤似的。
溫如意天生細眼,眉尾微挑,巧鼻櫻唇,又一身貴氣,是個十足的富家美人。
侍女為她倒茶,她卻甩甩素手,朝沈青行點了點頭便算是在行禮,而至于盛思甜,她只是在坐下之前細細地看了一眼,便忽略了。
對方是□□千金,實打實的地頭蛇,這反應興許是性格使然,盛思甜倒也沒在意。
雖是生意人,但溫如意不太喜歡拐彎抹角,剛坐到椅子上,細長白皙的指節便敲了敲扶手。
“沈将軍的來意我已經聽章煥說了,你想借我後山的休渡泉解毒,也并非難事,只是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我這後山可不是誰都能進的。”
她口中的章煥,便是剛剛領着二人進城的管事。
沈青行聽罷,道:“城主有什麽要求,但說無妨。”
溫如意嘴角一彎:“痛快。”
她眸光微微流轉,如陽光下反射着白光的流水,幾分鋒芒幾分清透,有意無意地落在盛思甜的臉上。
“二位還沒用膳吧?”
她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倒讓盛思甜無所适從地怔了一下。
沈青行亦是不解。
溫如意翹起的指節閑适地敲了敲椅子,道:“天色已晚,不便入山。二位貴客遠道而來,我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至于入休渡泉的要求,咱們明日再談。”
也許是聽過她黑幫背景的事兒,盛思甜至此有幾分不安,看了看沈青行。
沈青行察覺她的目光,表面上八風不動,暗地裏卻抓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如羽翼般輕輕掃過,示意她放松。
溫如意就算是此地的大小姐,也要遵守江湖規矩,況且沈青行身份特殊,雙方又毫無恩怨,無緣無故的,她沒必要也沒膽子敢跟他結梁子。
“那就有勞城主了。”沈青行坦然自若地應下。
飯後,章煥帶着幾人去了後院客房。白天持續一天騎馬趕路,張遙林早已困得要命,當即回屋睡覺去了。
浴洗完了,沈青行揉着發疼的右肩,見房門大敞,屋裏燈火通明,卻無人影,眉毛一皺,繼而返身出門找人。
沒走幾步,便見盛思甜裹着春芽色的夾絨披風,低着頭立在院子裏,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月光和院中昏暗的燈籠一齊映照着她小小的身影,沈青行目不斜視地盯着她,生怕風大了把人吹跑了似的。
半晌,不見她擡頭,終于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
“找什麽?”
他随口一問,盛思甜聽聞他的聲音,便擡起一雙明亮的眼睛,白淨的手指朝向地面。
“你看!”
沈青行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皮,睨着滿地的淺紫色花瓣,鞋尖微微一擡,帶起了幾朵被他踩扁的脆弱花朵。
微風拂過,花枝輕響,數千的花瓣從上飄落,簌簌如紫色的雨。盛思甜欣喜擡頭,輕嘆一聲,沈青行循着她的視線,才發現這院子裏也有一棵藍楹花樹,雖不及前堂那棵粗碩,但冠上的花開得鋪天蓋地,如雲如霧。
大多時候,他是個不解風情的粗人,從來不會多留意這些東西。
但今夜,他似乎也開始覺得,這景色确實不賴。
他只瞧了一眼滿樹的藍楹花,視線回到盛思甜的臉上時,便移不開了,盯着她的笑顏,神色也微微放松。
“有那麽好看嗎?”
盛思甜被這花景迷得出神,眼神也不分給他一點兒,“當然了,你不懂欣賞。”
沈青行微微側頭輕嗤一聲,走近她身旁,“想不想上去看看?”
他眼指了指藍楹樹斜挨的一側房頂,那裏離樹冠極近,月光又極好。盛思甜不禁心動,點了點頭。
沈青行湊近她:“那我到底懂不懂欣賞?”
沒想到他這麽小心眼兒,盛思甜鼓了鼓腮,最終妥協道:“懂,你最懂了。”
沈青行滿意地輕哼了一聲,伸手摟住她的腰,随後一躍而起,帶着她穩穩地落到了院房頂上。
月亮将圓不圓,像被哪個調皮的小孩兒打碎了一角的白玉盤子,但月華皎潔,照着随風飄來的藍楹花,仿佛二人的腳下踩的便是花雲,身後是明月星辰,仿佛置身仙境,如夢似幻。
盛思甜伸手抓了一枚,被房頂的冷風吹得耳朵疼,但還是很開心地攤開手給沈青行看,“我們回家以後,也種一棵藍楹花吧!”
沈青行:“不行。”
盛思甜唇珠微翹,擡頭埋怨:“為什麽?”
沈青行低頭,輕呼一口氣便吹走了她手心那枚殘缺的花瓣,擡起修長微彎的眼睫時,眼中好像盛滿了奶白色的月光。
他唇角微彎:“一棵怎麽夠?要種就種一片。”
盛思甜微微一愣,手心還呆呆地捧着空氣,望了他半晌,幸福感突然湧上來,雙手捧着沈青行的臉,左右同時一捏。
“……”
沈青行臉部變形,頓覺有失身份,擡手拿開她的爪子,眉頭緊鎖地看着她:“放肆,本将軍的臉豈是你想捏就捏的。”
盛思甜輕聲:“沈青行你真好。”
上一秒還自稱本将軍的男人瞬間深吸一口氣,不太自覺地朝她湊近了一步。
“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涼風習習,盛思甜的聲音比剛剛不知低了多少倍,臉頰微紅地看着他。
“你人真好……”
沈青行不大滿意地皺了皺眉:“誰?”
盛思甜噗哧地小聲笑了笑,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道:“你。”
沈青行順勢俯身,繼續明知故問:“我是誰?”
盛思甜眨了下眼睛,回敬道:“你是耳背大将軍。”
聞言,沈青行臉色一垮,正要興師問罪,突如其來一陣大風,把樹冠上的花瓣全呼啦呼啦地往二人身上吹。他摟着盛思甜微微背過身,擋了一陣後,風漸漸停了,但他頭頂也挂滿了花瓣。
沈青行輕輕打了個噴嚏,随即從頭上摸了片花瓣下來,看了眼,便不悅地皺起了眉毛。
潔白的月光從側面輕掃,映出他好看的輪廓,輕盈芬芳的花瓣落在如墨染般的發間,本是谪仙皮相,卻因他生氣而微皺的眉,多了幾分少年意氣。
原來對方不是天上仙,而是凡間人,眼前人。
……心上人。
原來一個人生氣的時候也能這麽好看。
盛思甜眼神略顯迷離,靜靜地注視着他。
良久,沈青行緩緩擡目,正欲開口,風止花落間,她心念一動,踮起腳尖,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一時間,沈青行只覺得世界萬籁俱寂,鼻尖只餘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