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林未光并沒有親到自己想親的地方。
時機不巧,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程靖森便稍稍退開,她動作不及,唇瓣卻還是蹭過他下颚。
程靖森沒動, 掃了她一眼。
觸到男人視線, 林未光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麽。
強行壓下心頭慌亂, 她暗罵自己腦子不清醒,生怕被瞧出異樣,便微低下頭。
忍着心虛,林未光輕扯他領口:“演戲,演戲。”
程靖森并未回應, 略直起腰身, 朝門口望去。
屋門大敞,走廊敞亮的燈光勻出幾分給室內, 讓掩在陰暗中的輪廓逐漸清晰。
先前聽不真切的聲響只喧鬧一陣,看清屋內暧昧光景後,原本氣勢洶洶的諸位瞬間噤若寒蟬。
尤其被朋友攙扶着的周無虞, 臉色變了又變。
迎着衆人注視,程靖森從容自若, 虛扶了扶懷中女孩的腰,附耳同她說些什麽,女孩輕輕颔首,不聲不響随他起身, 乖巧躲在後方。
二人互動親昵, 視旁人如無物,尴尬的反倒成了圍觀者。
而當事人只漫不經意整了整衣襟,行至玄關處, 問:“有事?”
程靖森一身深黑西裝,領帶松散,襯衫紐扣敞開幾顆,眉梢眼尾透着餍足的懶怠,不複往日冷肅,端正不足,風流有餘。
方才與他暧昧的少女縮于他身後,只露出半張稚嫩漂亮的面龐,眼底汪着水色,神态驚慌而可憐。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對勁來。
Advertisement
雖說打擾別人不道德,但既然已經壞事,自然沒有再裝無事發生的道理。
最終,還是最先開門的服務生打破沉寂,戰戰兢兢地硬着頭皮喚:“程先生。”
程靖森稍稍颔首,算作回應,态度随和又冷淡。
他目光調轉,落在為首的人身上,不緊不慢問:“周夫人這是做什麽?”
他平日溫和有度,一旦斂起笑意,那份久居上位的冷肅便顯現而出,格外懾人。
周夫人到底是個婦人家,被他這麽無波無瀾地望着,不禁心生膽怯,原先嚣張氣焰瞬間消沉,拘謹起來。
但周無虞仍在低聲啜泣,周夫人護女心切,猶疑幾秒,還是皺起眉頭:“程先生,今天是小虞生日宴,沒必要鬧得不高興,但您身後那小姑娘弄傷了我女兒,我必須讨個交代。”
說着,她示意周無虞崴傷腫起的腳踝,視線定定朝着林未光:“傷是小傷,但我身為母親,見不得孩子出半點差錯。小小年紀就因為幾句口角動手傷人,以後還了得?幸好是走廊,如果你們在樓梯口吵架,你難道還要把我的孩子推下去?”
她越說越是氣憤,端着長輩架子義正辭嚴地指責,随後又平複呼吸,像強行按下脾氣,寬容大度道:“我也不知道你對我家小虞有什麽不滿,但看在你年紀不大的份上,當着大家的面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道你媽歉。林未光想到。
她道這聲歉,也得周無虞接得心安理得才行。
這位母親全然不知自己被女兒當做槍使,多偉光正,襯得她林未光才像是仗勢欺人的那方。
周夫人此番話一出,其餘人面上紛紛露出微妙神色,雖都掩飾得很好,但林未光還是感知到其中的不恥與鄙夷。
陌生的惡意針紮般投到她身上,聲讨的人振振有詞,看戲的人津津有味,先入為主就是絕對正确。
林未光渾身發冷。
掀起眼簾,不偏不倚對上周無虞,她清晰望見對方眼底的得意。
林未光感覺自己快要裝不下去了,想幹脆就冠上這惡名,現在就對那個頤指氣使的人做出真正敗壞的行為。
下唇隐約浮現鏽味,她恍若不覺,眸色冷沉,正打算開口,程靖森卻輕揉了揉她發頂,讓她止聲。
二人離得近,她雖低着頭,卻依稀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氣息,凜然中摻着些許酒香,給她不明緣由的心安。
林未光眼眶發酸,猶疑着閉嘴,将那些目無尊長無理頂撞的話咽回去,不吭聲。
“周夫人,你畢竟為人母親,着急為孩子讨公道,說出口的話難免會向着自家人。”
程靖森緩緩開口,笑意不達眼底,道:“但你指責的是我的人,我相信她,也見不得她受委屈,你剛才那些話,太主觀了。”
他神色平靜,态度溫和,話裏話外卻透出不容置喙的強硬,立場顯而易見。
周無虞千想萬想,也沒想到程靖森居然會這樣駁周家的面子,她表情險些失控,幾分難以置信地抿緊唇。
周夫人亦是被堵得啞口無言,緘默少頃,終究顧及這麽多外人在場,她不得不平複過于激動的情緒,做出讓步。
“好,确實是我着急。”周夫人颔首,“那就讓小虞來說,到底怎麽回事。”
見話題牽扯到自己,周無虞難為情地笑笑,喏聲道:“其實就是一場意外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
她語調輕柔,将無辜拿捏得恰到好處,顯得格外溫婉識大體。
“小虞性子軟,總想息事寧人,但我在旁邊可看得清清楚楚。”攙着周無虞的那名少女忽然出聲,無奈嘆息,“我和小虞離開酒席透氣,在休息室遇見這位小姐,見她眼生,所以就問了問身份……誰知道她說話不客氣就算了,還要動手,我就趕緊去喊伯母過來。”
說的跟真事似的。
聞言,程靖森不置可否,只是俯首,問身側女孩:“是這樣嗎?”
“不是的。”
林未光軟聲否認,扯扯他衣袖,看向方才說話的那名女生,有些膽怯似的,又迅速垂眼。
她眉目間流露幾分怯懦,眼睫挂着淚珠,委屈道:“這位姐姐确實在場,但我和周小姐曾經見過,她也是後來才認出我,然後聊了幾句。”
“周小姐問我……你和我的關系,我回答了。”她說,“或許是我說法有問題,周小姐好像不太開心,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惹她生氣,但我真的沒有想吵架,也沒有推周小姐,她踩到裙擺絆倒,我還扶了她呢。”
語罷,林未光輕咬下唇,眼圈都急紅了,唯唯諾諾地解釋:“但那時長輩們都被喊過來,看到那麽多陌生人,我就慌了……”
像是不堪忍受委屈,她終于落下淚來,又匆忙擦掉,低垂着腦袋,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壓抑哽咽。
她楚楚可憐地抿起唇,試探性觸碰程靖森垂在身側的手,帶着哭腔:“我太害怕了,才急着去找你,我真的沒有做壞事,信我好不好。”
話語深情,我見猶憐,跟只顫顫巍巍的小雀似的,這樣柔弱的小姑娘,教人很難将她與惹是生非四字聯系在一起。
周無虞面色微僵,沒想到自己的戲全被搶走,竟一時啞口無言。
她身邊的同伴也無話可說,目瞪口呆地望着林未光,仿佛沒想到這人有兩幅面孔。
而當事人卻好似渾然不覺,仍盡心盡力投入這場苦情戲,掉淚隐忍抽噎樣樣沒少,将嬌氣與委屈演繹到了極致。
林未光邊往外擠眼淚,邊可憐兮兮往程靖森身後藏,表面作難過狀,實則心裏舒坦得不行。
——對付無辜白蓮花的最佳辦法,就是走白蓮的路,讓白蓮無路可走。
周無虞能憑借幾張嘴就定她的罪,同樣,她也能憑本事陰陽怪氣回去。
林未光向來锱铢必較,被人膈應了,她就得加倍膈應回去,不然絕咽不下這口氣。
事實證明,她這出戲演得的确成功,周夫人見此,都不禁心生動搖,不再堅信自己先入為主的猜測。
“我剛才着急,也沒問清楚。”周夫人頓了頓,看向女兒,“小虞,事情是這樣的嗎?”
連母親都這麽問了,周無虞沒什麽可再發揮。
她只得扯起嘴角,笑得勉強,答得更勉強:“……嗯,我開始也說啦,真的只是場誤會而已,一直沒能解釋清楚,耽誤大家時間了。”
木已成舟,主角都已經放話,旁人便也沒敢再說什麽。
而事實究竟如何,各自有數。
程靖森思量少頃,卻是對服務生微微一笑,問:“這層休息室,有監控麽?”
現在哪兒還能沒監控?
服務生納悶,當即老實道:“有的……”
下一瞬,撞進男人眼底冷冽,他又迅速改口:“但是壞掉了,維修師傅明天才來。”
“是嗎,可惜了。”程靖森聽罷,稍稍颔首,“那就當做是小孩間的誤會吧。”
服務生強顏歡笑:“……您說的對。”
這番簡短對話,既斷掉旁人最後查證的路,也為雙方留有緩和餘地,恰到好處。
随後,他看向周夫人,溫聲道:“今天是令媛生日,發生這種事,我也有一份責任,抱歉了。”
從這位口中得聲“抱歉”,不是誰都消受得起,周夫人臉色微變,忙不疊恭敬客氣地應回去。
此事這才算圓滿畫上句號。
見沒自己事兒了,林未光不由放松下來,肩膀卻在此時被人攬過,随即被帶入一個熟悉懷抱。
她眨眨眼,昂首,恰逢程靖森眼簾低垂,視線相接。
——确認完畢,是演戲的預告。
他擡指拭去她淚跡,神情略有無奈,教訓道:“以後不許再胡鬧。”
這句訓話毫無警告意味,拭淚的動作更是溫柔至極,若不是因為心裏有數,林未光都以為這份寵溺真的屬于自己。
她自然奉陪,演完最後金主與金絲雀的戲碼,攬住他臂彎,懵懂地沖他笑笑,悄聲:“知道啦。”
二人當衆**,毫不避諱,其中關系可想而知。
雖然程靖森傳聞衆多,但無非都關于他那些雷霆手段,感情生活從未走漏半點風聲,如今親眼瞧見,在場諸位都是頭一遭。
他身邊這位小姑娘身份神秘,全程躲在後方,只能依稀看見幅漂亮面孔,瞧出年紀不大,估計剛成年。
衆人臉色各異,不敢議論。
托程靖森的福,林未光身為鬧劇中心人物,得以率先退場。
何恕早就替她請好司機,候在餐廳大門外,她從工作人員那拿回自己的滑板,便上了車。
宴席沒散,何恕跟程靖森不便離場,于是她只得獨自回到逸海名邸。
今晚的事太折騰,林未光進門換好鞋,當即三步并作兩步撲進柔軟沙發,将臉埋進臂彎。
被戳着脊梁骨的感覺令人惡寒,雖然事情已經解決,但回想起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她還是感到不舒服。
她沒受過這種委屈,以前孤立無援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被欺負就狠狠報複回去,不像現在要瞻前顧後,束手束腳,沒出息透了。
好在事情最終順利解決,沒出什麽岔子,不然沒完沒了有的煩。
——但說到底,最令她頭疼的并不是今晚發生的這些。
林未光掀起眼簾,有些郁悶地皺起眉。
屋內關着燈,外界燈火通明,也勻出幾分光來灑進她眼底。
這會兒靜下來,她細細回想之前種種,許多自身沒顧及到的心思也顯露出來,細枝末節逐一顯現。
尤其那個未遂的親吻,她思來想去,也搞不懂自己當時在想什麽。
換作以往,林未光有足夠自信為自己找出借口,無非是色令智昏,畢竟她本來就是個顏狗。可現在,她也不确定這份難以抑制究竟是出于怎樣的情愫。
她不敢想。
但被他護在身後時的酸澀是真的,見他袒護自己時的欣喜也是真的,這些都理所當然,但她不明白這些情緒的出發點是感動還是其他。
林未光覺得頭疼。
實在不願繼續思考,她幹脆拿抱枕蒙住頭,長舒一口氣。
腦中亂七八糟,林未光沒心思玩手機,便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發上,望着吊頂出神,等待程靖森回來。
時間流逝太緩慢,四下寂靜,她等得昏昏欲睡,竟不知不覺阖了眼。
就連夢都是跟那人有關的。
夢的內容承接于那間昏暗的包廂,內容荒誕不經,沒半分邏輯,發展得出人意料卻又順理成章,過分绮麗。
她意識清醒,卻沉浸其中醒不過來。
畫面清晰浮現在眼前,像在逼迫她承認什麽,而她繞不開,也躲不掉。
直到有什麽微涼的觸感拂過眉間,林未光才倏然清醒過來。
夢裏的人此時就站在她眼前,略微俯身,眼簾低垂望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從容清冷。
他将她額前碎發撥開,不疾不徐道:“醒了?”
林未光又覺得自己不是那麽清醒。
她好像睡懵了,一時沒能分清哪個才是現實,見男人要收回手,便下意識握住。
是涼的,還帶着些許尚未褪去的冷意。
她這行為太冒失,程靖森長眉輕蹙,卻沒揮開,只沉聲提醒:“林未光。”
林未光這才分清夢境與現實。
緊繃的弦倏然松懈,方才那些朦胧缱绻盡數消散。
像是場短暫的鬼迷心竅。
怔愣半秒,她迅速收斂思緒,不敢暴露半分迷茫,佯裝無事地坐正,嘟囔道:“兇什麽,我還沒怪你那爛桃花惹事。”
說着,她蜷起身子,往沙發角落縮,低頭甕聲甕氣:“煩着呢,別跟我說話。”
小孩兒抱着膝蓋,将自己團成一團,渾身豎刺,擺出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看得人無可奈何。
程靖森并不是有耐心的人,但畢竟小姑娘的确受了委屈,他只得耐着性子道:“別鬧脾氣,擡頭。”
林未光巋然不動,認準了跟他較勁兒,“不要。”
靜默少頃,程靖森終于做出妥協,單膝蹲在沙發前,不知該拿這耍性子的小孩兒怎麽辦。
半晌,他伸手,将她略顯淩亂的發絲順到耳後。
指尖頓在她臉頰,沒有再動。
林未光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才會從這個簡單舉動中感知出幾分溫柔。
場面并沒有僵持太久,片刻後,她聽見程靖森開口:“如果我道歉呢?”
林未光壓根不信,氣哼哼地回:“你會嗎?”
“我錯了。”他說。
毫不猶豫。
林未光驀地僵住,擡起臉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二人兩相對視,認錯的人從容,接受道歉的人惶恐,場面倒錯,微妙至極。
“你……”她欲言又止,“真的假的,再說一遍?”
然而程靖森已經不緊不慢起身,恢複往日端正淡漠的模樣,聞言只掃她一眼:“別蹬鼻子上臉。”
林未光不由暗罵他老混蛋。
不過賭氣歸賭氣,老男人心氣比誰都高,除去敷衍,說句抱歉簡直稀罕,她的确有被安撫到。
撇撇嘴角,她沒再鬧脾氣,擡頭看他:“那你當時為什麽說信我啊,就為了配合我演戲,當個盡職盡責的金主?”
林未光問得別扭,但程靖森畢竟年長于她,小孩的心思在他面前袒露得十分徹底。
——無非就是想聽他說只是因為信任她,偏偏還不會好好說話,非要拐彎抹角打探他想法。
程靖森輕笑,有意打趣:“看你可憐而已,想什麽呢。”
果不其然,林未光信以為真,瞬間變了臉色,忿忿道:“那你剛才道什麽歉,玩我啊!”
再鬧下去沒完沒了,程靖森收斂眉眼戲谑,安撫性地揉了揉她發頂,道:“好了,不逗你了,這次的确是我讓你受了委屈。”
稍作停頓,他淡聲補充:“不會再有下次。”
他嗓音低沉,語調因此顯得愈加溫柔,林未光聽着這句話,眼眶不知怎的發酸發澀。
家破人亡這些年,她明白自己不再擁有予取予求的資本,于是逼自己獨當一面,不想依靠旁人。
但偶爾也還是會難過,希望有誰能拉自己一把,陪在自己身邊。
而現在,終于有人在乎她是否受委屈,願意在她孤立無援時擋在她身前,給她信任與支持。
她不再是沒人疼愛的小孩。
林未光眼睫輕顫,總覺得要掉淚,便匆忙轉移話題,低聲:“這只是今晚的事,周無虞可不是第一次算計我。”
程靖森卻并不意外,颔首應道:“我知道。”
她愣了下,“你知道?”
“之前打架的事。”他說,“是我錯怪你了。”
林未光沒想到他竟然清楚其中內情,但她不記得自己提起過周無虞的嫌疑,程靖森是怎麽知道的?
越琢磨越不對,忽然想到什麽,她倏然臉色大變——
“你偷聽我跟她們說話?!”
程靖森不置可否,“我一直站在那裏。”
林未□□得想罵他,又不敢,先前醞釀的感動全沒了,只得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你什麽時候過去的,都聽見什麽了?”
迎上她滿是期待的眼神,程靖森氣定神閑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片刻後,他很輕地彎起唇角,“花樣多?”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老規矩,明天不更,後天上千字排行榜,更新在周四晚十一點,感謝看到這裏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