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此時當年

正月初七是雲獻的生辰,且這個生辰不同往年,乃是他加冠之年。只是細數雲獻的這些長輩,竟無一人能為他主持加冠。沈難聽說之後,便将雲獻和姜善兩人叫了來,要為雲獻加冠。

聞言雲獻沉默了片刻,沈難面色有些憔悴,并沒有多做争辯,只是淡聲道:“我與你父親年少相識,一同長大,他若活着,是他為你加冠。他既然已經死了······”沈難的聲音顫了顫,“合該我來替他。”

尋遍詩書禮法,都尋不出這個合該從哪裏來。雲獻大可以這麽反駁他,但他到底沒說什麽,同意了這件事。

在一方小院裏,寥寥幾個人,雲獻完成了他的加冠禮。沈難從姜善手上接過了玉冠,穩穩的戴在雲獻頭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沈難一字一句的将冠禮的祝詞念出來,“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沈難看着雲獻,“今我為你賜字行簡,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我希望你記得民生多艱,不管是奪位的路上,還是日後真的登上大位,你都要記得善待黎民,不堕你父親的名聲。”

“弟子雲獻謹記先生教誨。”雲獻拱手拜了三拜。等他直起身子,一眼就看見了沈難身後的姜善。姜善看着他笑,他也不自覺的勾起嘴角笑。

沈難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眼眸帶笑的年輕人,不自覺的就恍惚了。

他沒有見過端蘭洲的加冠禮,端蘭洲年滿二十的時候,沈難已經離開了京城。他總說自己與端蘭洲年少相識,可事實上,他錯過端蘭洲的那些歲月,早就超過了他們相知相守的年月。

沈難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咳的聲嘶力竭的,止都止不住。姜善吓了一跳,在他動作之前,沈楝先一步扶住了沈難。

雲獻也起身扶他,沈難擺了擺手,別過眼不想再看雲獻的臉。

沈楝扶着沈難去內室了。過了一會兒,沈楝走出來,道:“他沒什麽大礙,你們兩個可以走了。”

姜善和雲獻對視一眼,兩人就在門外行了禮,一道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走在小巷子裏,兩邊是落了雪結了冰淩的青色的牆。

姜善抄着手慢吞吞的走,狐裘随着他的腳步微微擺動,雲獻看了看他,問道:“想什麽呢?”

“想先生給你取的字,”姜善笑道:“行簡。”

“好聽嗎?”

姜善抿着嘴笑,“好聽。”

雲獻也笑起來,他想了想,問道:“你有字嗎?”

姜善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為你取一個?”雲獻沉思片刻,道:“顯,肅雍顯相,是高貴顯赫之意。”

姜善笑了,“我哪裏配這樣的字。”

“怎麽不配?”雲獻笑道:“若我登上大位,我會叫你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姜善一怔,抿着嘴笑起來。他拉住雲獻的手,兀自回味了一會兒,道:“你莫要哄我,顯,獻,這算什麽?”

“算你我一體,永不分離。”雲獻忽然認真的看向姜善,“我不會叫你置于沈先生那樣的境地。”

姜善愣了愣,眼睛忽然就紅了。

正月十五的宮宴之上,朝臣命婦的穿着都要好于宮中貴人們的穿着,陛下見了大為光火,雖然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私底下卻将齊王狠狠訓斥了一頓。

燕王失了世子,後宅又失和。齊王雖保住了端城,到底壞了名聲失了人心,這個年,兩家都過的沒滋沒味的。

年下正月末,陛下下旨賜婚,凡是适齡皇孫幾乎都慮到了。而之前人人争搶的首輔孫女卻變得無人問津,陛下斟酌了片刻,将她賜給了端玮。

端玮纨绔子弟的名聲在外,沒什麽正經事在身,且不是世子,于傳承香火之事沒什麽大礙。這樣的一門婚事,對于朝政格局不會産生什麽太壞的影響,也表明了陛下對于首輔的看重。至于賜婚雙方願意與否,就不在陛下的考慮範圍了。

領旨回來,成王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成王妃兀自在房裏流淚,對着自己的大丫鬟春葉道:“那李氏女品行不端,正經人家誰願意要她?前頭端慶那事也是因她而起,擺明了一個壞家的根本。端城不要了的,陛下就給咱們玮哥兒,端城是他孫子,端玮就不是了?”

春葉心裏也難免這麽想,只是面上還要勸着,“王妃慎言。”

晚間端陽來找雲獻,兩人在一處品茶。

端陽的情緒也不高,雖說是品茶,将這件事同雲獻說了之後他就一直沉默着。

雲獻看了他一會兒,起身拿回來一壺金華酒,倒了一杯酒給他,“心裏不舒服,應當喝酒。”

端陽接過雲獻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

“我知道我們家比不得齊王和燕王,比不得陛下其餘的子嗣。”端陽道:“我祖母宮婢出身,不得聖寵。太後去後,我們家沒有別的依仗,所以對上他們,我們都選擇退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意的緣故,端陽的眼睛有些紅,“我母親在幾位妯娌裏頭總是不好說話的那個,我三個妹妹,在宴會上被他們兩家的姑娘擠兌。現在,連端玮也······”端陽沒在說下去,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眼見一壺酒都見底了,雲獻道:“酒就喝到這裏,話也就說到這裏,你該回去了。”

端陽忽然拉住了雲獻的衣袖,“你真的沒有別的心思了嗎?”

雲獻看着醉醺醺的端陽,眼中晦暗不明。

端玮的婚事是最着急的,二月末便要成禮。只是剛出正月,王溶就病倒了。

姜善得了空去看他,走到門外,瞧見端玮身邊的一個小幺兒守在門口。姜善在一邊站了,從窗戶往裏看去。端玮湊在王溶身邊逗他,初時王溶還冰着一張臉,後頭就撐着不住笑了出來。端玮逗笑了王溶,兩個人又偎在一處說話。

姜善看了一會兒,便悄悄的去了。

二月末,端玮的婚事熱熱鬧鬧的操辦起來。王溶非将這件事都攬過去,端玮成婚的一切事宜,全都是他親手辦的。大約人只要想為難自己,總有各種各樣的法子。

姜善對此不甚在意。沈難病了,作為弟子,他與雲獻應當侍奉在側。但是沈難不願意看到雲獻的臉,所以只好是姜善常常去看他。

沈難搬到了城裏面住,在離成王府不遠的一個院子。院子不大,收拾的幹淨雅致,只是難免冷清了些。

姜善午後拎了些吃食去看沈難。屋裏只有沈難一個人,沈楝坐在屋外廊下,在給沈難熬藥。他看起來那麽嚴肅冷硬的一個人,做起這些事來卻是耐心的不得了。

姜善跟沈楝打過招呼,走進屋裏。

沈難歪在榻上,面色很是憔悴,挽起的頭發裏忽然之間夾雜了很多白發,像是一夜之間生出來的。姜善将吃食擺出來,捧到沈難面前,“先生,我從外頭帶了些爽口的吃食。”

沈難點了點頭,“你有心了。”

他雖這麽說,卻沒什麽胃口。姜善将他扶起來坐好,兩個人在一處說些閑話。說到一半,沈難沒了聲音,姜善看去,只見沈難盯着窗口。姜善順着他的目光,在窗戶邊看到了一盆快要死了的蘭花。

姜善便道:“先生這麽喜歡蘭花嗎?病中也還挂念着。”

沈難點點頭,“我最喜歡蘭花了。”

姜善愣了愣,看向沈難,沈難依舊看着蘭花,喃喃道:“我那麽喜歡蘭花,卻總養不活它。我那麽喜歡他,就落得個這樣的結局。”

姜善擔憂的望向沈難,“先生······”沈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我近來總是夢見他,他在夢裏怨我狠心,怨我忘記了我們共同的理想,那麽多年不肯見他一面。”

沈難聲音輕緩,“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十一歲被立為太子,代價是元後的命。我跟他躲在櫃子裏,眼睜睜的看着皇帝将皇後賜死。他一聲不吭,生生把手咬出了血。那時候我就發誓,我一定會助他登上帝位,為母複仇。”

“我們約定好了,有朝一日,他為帝我為相,我們共創繁華盛世,一同名垂青史。京城到現在還流傳一首民謠呢,京都有雙壁,紫微與文昌。”說着,沈難笑了,“有一年,他藏在我的馬車裏跟我出宮,在花燈會上笨拙的跟我表白,說他此生定不負我。”

“誰知道他那麽快就娶妻了。”沈難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他跟我解釋了說要登上大位,必須要一個能為他提供助力的太子妃。他的不得已不甘心我都懂。可是,我沈難何等人物,怎麽能淪落到這般境地?到底是他端蘭洲背約毀諾在先,不能怪我一去多年。”

姜善面色不忍,“先生,沒有人怪你的。”

沈難看向姜善,在他澄澈的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忽然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了,眼淚随着阖眼的動作一齊滑落。

“我離開京城的時候,不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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