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相
轉眼到了端午節,世子端陽是這一天的生辰,舊例說五月生子是為不詳,因而端陽的生辰很為宮中貴人們忌諱。為着這個緣故,王府沒有給端陽大操大辦,只是設了家宴,請了端陽的幾位舅舅坐了坐。
自年下過來府裏便沒幾件稱心事,端玮閉門不見客,端陽的生辰他也只是遣人送了禮來,成王再三叫他過來,他全都回絕了。他這般油鹽不進,宴上衆人都有些下不來臺,但因為之前李氏女那事對不住端玮,成王只好按捺着沒發作。
王溶去後他的位子換了新人,姜善帶了一陣便撒開了手,好在那人行事舉止頗為謹慎,上至王妃下至丫鬟婆子,都對他頗為滿意。
清竹軒以滿院的翠竹聞名,入了夏,幽深清涼,綠意融融。自王溶去後,姜善總是懶懶的,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雲獻後來挪進來好幾個魚戲蓮花的青花大缸,往裏頭注滿水,養了好幾池的蓮花和游魚,就為了給姜善賞玩。姜善喜歡這些活物,花草蟲魚之類,總是格外愛惜。
端玮與雲獻并肩站在廊下,看着水缸裏的游魚出沒在蓮葉荷花之間,空氣中浮動着艾草和蒼術的味道,微微的苦和香。
“你這日子倒是過得自在。”端玮看向雲獻,“似乎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是讓人豔羨的那個。”
雲獻勾了勾嘴角,“我跟你不一樣的,我什麽都沒有了,所以格外珍惜僅有的人和物。不管是在什麽情況下,我都不會拿他去冒險。”
端玮笑了笑,眼裏都是苦澀。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道:“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是你了。你想要我做什麽?”
雲獻看了他一眼,“聽你這話,仿佛你立刻就要去死似的。”
端玮沒有說話,他這種态度,幾乎是默認了。
雲獻挑了挑眉,問道:“你不想再見他一面嗎?”
端玮一怔,“什麽意思?”
雲獻笑而不語。端玮眼中浮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想,出口的聲音都在顫抖,“你是說,他沒死嗎?”
雲獻點了點頭。
端玮一把抓住雲獻的胳膊,“他在哪兒,我要見他!”
雲獻将胳膊從端玮手中抽出來,“着什麽急啊,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可還沒做呢。”
端玮眼裏重新燃起了光芒,從前被他忽視的細節一一回想起來,他很快想明白,“是你把他帶走的,你謊稱他死了,目的就是為了逼我出手,逼我替你做事。”
“這話怎麽說的,”雲獻笑道:“我只是看王溶可憐,想幫他一把罷了。”
端玮冷靜下來,“你想讓我做什麽?”
“端午佳節,做孫兒的為表孝心,挑了幾個可心的人送給陛下。”雲獻在笑,笑意卻不達眼底,“畢竟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剛剛處死了自己的兒子,難免心裏不痛快。”
端玮的面色十分難看,“往宮裏送人,鬧不好這就是謀逆的大罪!你是不是瘋了!”
雲獻睨他一眼,“我還怕什麽謀逆的罪嗎?”
端玮面色鐵青,“你不怕,我還怕,成王府上下不可能給你陪葬。”
“你這麽說話就太傷我的心了。”雲獻道:“好歹端陽救了我,我可不是什麽忘恩負義的人。只是借你的門路送個人罷了,往日齊王燕王往宮裏送的人還少嗎?”
雲獻慢悠悠道:“我又沒說送進去的人一定是刺殺陛下的。”
端玮才轉好的面色又沉了下來。
雲獻樂不可支,道:“開玩笑的。”
端玮目光沉沉,仍舊在猶豫。雲獻漫不經心道:“你可要想好了,你已經放棄了王溶一次,還想放棄他第二次嗎?”
端玮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瑟縮了一瞬,他咬着牙問道:“你确定不會波及到成王府嗎?”
“比起你,我大可以讓端陽做這件事。”雲獻直視端玮,“而我選擇讓你去做,足可以表明我的打算,無論如何,都不會涉及成王府。”
端玮緊握着的手倏地松開,“好,我幫你。”
雲獻這才笑了,道:“王溶身子有些不好,我将他移去城東的一處宅院了,回頭讓三秋帶你去看。”
“我要将他帶走。”
雲獻挑了挑眉,端玮道:“不是你說的嗎,不能拿重要的人冒險。”
雲獻眼裏的笑意愈深,他颔了颔首,“請便。”
雲獻跟端玮前後腳出了府,等到晚間,雲獻才從外頭回來。姜善一般晚上來找他。有一回雲獻有事耽擱了,姜善直等到半夜。
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雲獻站在院中,竹影斑駁,屋裏點着明亮的燈,暈在窗紙上,暖融融的。那是有人點了一盞燈,在等自己回來。
雲獻走進屋,屋裏彌漫着一股艾草的味道。姜善坐在裏間榻上,桌上擺了很多五色絲線,他低着頭編長命縷,不疾不徐,帶着一股沉靜的氣質。
“大晚上的做這些,眼睛要難受的。”
姜善聞聲擡起頭,沖他笑道:“回來了。”
雲獻應了一聲,姜善起身去爐子上拿回了溫着的粽子,五只小巧的粽子,放在一個盤子裏,擠擠挨挨的,很是可愛。
雲獻剝了一個吃了,旁邊姜善給他倒了雄黃酒,之後繼續編他沒編完的長命縷。姜善的手藝很好,五色絲線在他手中穿梭,不多時,一個漂亮的長命縷便做好了。
姜善把這長命縷系到雲獻手腕上,“要等到了六月六才可以摘下來,扔到水裏叫它飄走,可保福壽安康,百病不生。”
雲獻看了看手腕上的長命縷,問道:“你也帶了嗎?”
“我還沒呢。”姜善道:“忙了一天,才閑下來,只做好了一個。”
雲獻将自己手上的長命縷解下來系到姜善手上,動作輕柔,似有無限眷戀。
姜善不解,看向雲獻。雲獻摩挲着姜善的手腕,“我時常在想,你遇見我,是幸還是不幸。我的姜管家一身幹淨不染纖塵,卻被我生生拉進這一趟渾水裏。日後你想起來,會不會怨我。”
“我當然不會怨你,”姜善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
雲獻沒說話,只是那麽看着姜善。
姜善又奇怪又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怎麽同我說起這些了。”
雲獻低下頭理了理姜善的袖子,道:“我今日去見了陸商,問他我父親的事。陸商是陛下的心腹,雖然我父親這件事陸商因為避嫌沒有插手,但是他肯定知道些什麽。”
“他說了什麽?”姜善問道。
“他告訴了我,為什麽我父親認下了謀逆這樁罪名。”雲獻看向姜善,“我們家,确實謀逆了。”
姜善倏地一驚。
謀逆的人不是太子,是太子妃。
太子妃是英國公府的嫡女,英國公府三朝元老,在朝堂之中底蘊深厚。太子妃出身名門,碧玉年華嫁給了尊貴無匹的太子,不久之後生下了雲獻,雲獻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為陛下所愛,驚才絕豔,舉世無雙。她活這麽久,實在是太如意了。
也正因如此,多年的順心生活養大了她的胃口,始終不冷不熱的丈夫也讓她寒了心,她不甘于再做一個賢良的太子妃了。
“所以她聯合母家謀逆,想當皇後?”姜善問道。
雲獻搖了搖頭,“她想當太後。”
姜善瞪大了雙眼,雲獻道:“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我已經長大成人了。親生兒子做皇帝和相敬如賓的丈夫做皇帝,哪個更合她的心意呢。”
姜善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顯而易見的,他們的計劃敗露了。”雲獻道:“齊王燕王,包括陛下,他們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謀逆的人是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借此将我父親拉下太子之位。”
姜善皺起眉頭,“齊王燕王也就罷了,為什麽陛下也要這麽做?”
雲獻斂着眸子,“因為我父親成為太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從陛下的兒子,變成了一個篡位的人。”
姜善面色不忍,“所以,他們逼太子認了罪?”
雲獻搖搖頭,“陛下雖然多疑奸詐,卻還喜歡标榜自己為明君。他用兩個人的命,換我父親主動認下這樁罪名。”
“哪兩個人?”姜善問道。
“一個是沈難,”雲獻道:“一個是我。”
雲獻看向姜善,眼眸深處情緒複雜,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悲傷。他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道:“我從來不覺得,他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端蘭洲對于雲獻而言,就是一個嚴格的夫子。雲獻做對了事,他不會誇雲獻,雲獻做錯了事,端蘭洲同樣沒有憤怒的責罰。就好像雲獻這個人不值得他浪費一絲一毫的情緒。相比于永遠冷漠的端蘭洲,雲獻更親近陛下。那時候,身着黃袍的老人滿足了雲獻對于男性長輩的渴望,滿足了雲獻對于父親這個角色的渴望。很多時候雲獻都會忘記那個人是陛下,他們像普天之下所有普通的爺孫一樣。
而端蘭洲,他冷眼看着天真的雲獻,用生命給他兒子上了最後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