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奔往雲澤的大路上揚起塵煙,一行隊伍的中間,有一加了料的栅欄籠子,中間用層層鐵鏈束縛着一人,即是天青。他的手腳乃至身軀俱被層層鎖住,緊捆在栅欄上,肩膀被鐵鏈緊緊勒紅,再被栅欄頻繁摩擦,便在衣衫破爛處,顯出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一路上地裂的痕跡越來越重,每路過一處裂痕,栅欄中的他便跟着一震。這倒不要緊,只是他不能扶不能撐,被鎖的身軀一震一滑,慢慢的變作半癱的躺姿。後腰上幹涸的血窟窿承受着身軀的所有重量,被擠壓的裂開,慢慢濕潤起來。
這樣行了一日,到傍晚時,雪照下車檢查,與栅欄中的天青打了個照面,天青咧嘴一笑,“還有多久才到?”
雪照目光從他的肩頭掠過,依然是廣受稱贊的溫和微笑,只是不理他的話茬。“路程長些,于你不好麽。”
老天爺要他多活些日子,他可剛洋洋得意說完這話沒多久。
天青不在意的一笑,“多走一天我多活一天,自然是好的。”他頓了頓,朝欄杆外的人道:“能不能幫我個忙?”
他含笑嘆了口氣,低聲的,無奈的,“能不能讓我坐直?”
雪照被他這語氣一襲,幾乎要倒退半步——他也不知為何。
聽了這話,他頓了頓,隔着栅欄,雙手扶住他的腰将他向上一托——他摸到一手濕滑。
雪照收回手,雙手一片殷紅,他順着殷紅向那人後腰望去,只見破爛的粗布衣衫上一片黑紅的陰影。
天青腰斷之前,得以喘了口氣,回過頭,對栅欄外的人露出幾顆白牙齒,“多謝你。”
雪照看着他,停了片刻,平淡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看管天青的正是郭爺,他等雪照走後才湊上來,面對這個被他一手撈進山陰城的叛軍第一屠刀,他又是自責又是後悔又是懼怕又是好奇,試探着靠近栅欄,他狐疑的問:“你和殿下很熟?”
天青瞥了他一眼,“你們殿下不是說了麽,不熟。”
“那……”郭爺說不上來,只覺得他二人哪裏不對勁。
天青靜靜地靠着栅欄,等後腰的窟窿慢慢向外滲血,在一片山影和炊煙中,不知望着哪處,淡淡地笑笑。
其實他和雪照的關系很簡單,就是睡過。
舊事如流水,若要追憶,怕要回溯到他剛穿來的那一年。
穿越前那一晚,21世紀的某個夜晚,他無意間搜索到一本裏面某個人物與他同名同姓的書,只看了兩眼,不知如何,竟就下載到手機上,他一看就停不下來,躺在被窩裏,挑燈夜讀。
緊鎖的門縫裏透露着屋內的亮光,門外,他媽媽分別在夜裏十點,十二點,一點,兩點,三點,用世界上最不堪入耳的詞彙,大聲斥罵他,震得屋內的天花板幾乎要落灰。天青死豬不怕開水燙,充耳不聞,待十分熬不住,一不小心閉上眼便昏了過去。
這一昏了不得,他再睜眼居然已天光大亮,他媽媽帶着一陌生人正在撬他房間的鎖——天青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是這樣的居高臨下,視線竟在天花板的高度。
他媽媽打開房門,看到了此生最怕看到的一幕。房內傳來她撕裂心扉的哭喊聲,天青飄在門外,沒敢進去。
卻也沒人扶他媽媽出來——唯一的外人是開鎖師傅,他親爹早離家十年,剩他們母子不明不白的過日子,他媽媽哭完了昏倒,醒來又哭昏,在靈堂煎熬了三天三夜,終于完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葬禮。
靈堂很熱鬧,人多的時候,天青被擠得只敢貼着天花板,人少的時候,他便無所事事的飄來飄去。終于三天完畢,親朋好友散盡了,靈堂空蕩蕩,他望着他媽媽獨自坐在蒲團上的背影,第一次想逃。
老天爺果然對他疼愛有加,他眼前一黑,仿佛過了很久,再睜開眼時,已在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他愣了一會兒,發覺一件不好的事——他的四肢仿佛不能動……
未等他這個念頭閃現完畢,一陣暴風驟雨的抽打落在他身上,他的四肢自發恢複運動能力,瞬間矯捷的竄了出去,只是肚子一直響——原來他剛才是餓得沒勁了……
這才發覺,自己如今不過四五歲的模樣,方才躺的地方,一個擄袖子穿髒裙的婦女拿着一根擀面杖,指着他一陣大呼小叫。
他從罵聲中分析,婦女是這具身體的親生母親,還未等他從換了個世界的玄妙感中抽離,這罵聲已給了他奇妙的安全感——太熟悉了,像他媽媽。
而同時,他幾乎是立刻便察覺出異樣——這個世界便是他臨死前看的那本書。他正穿成那位與他同名同姓的書中人物——出身草莽,一路逆襲,一生與出身高貴的主角打擂臺,終于被主角幹翻,最後慘死的草根反派。
他深吸一口氣,剛穿越重生的喜悅還沒完全綻放,就枯萎了——這個角色的命也太不好了!
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咬着牙和世界較勁,跨越階級——原先出身雖低,生活雖窮,好歹你活得久啊!
接着還要作死,明知敵不過主角,還要一直與主角為敵——怎麽想的?嫌死得不夠快?
天青理清楚這個角色的命運,呼吸一窒,得出兩個結論:一,該窮就窮,活着就行。二,遠離主角,保住小命!
以上想法不過是須臾之間,當下,天青調動短小瘦弱的四肢,在母親追打他前,搖搖晃晃的跑了出去。
他出門,正瞧見自家門前影壁下,蹲着一個一兩歲大的小豆丁,通體破衣,看不出男女,正凝神盯着地上一小長條黑乎乎的物體細看——身體的記憶告訴他,這是原身的親妹妹。他正要走進,卻看見那小豆丁嗦了嗦手指頭,滴着口水,将那黑乎乎的東西撿起來,往嘴裏塞……
天青五官皺成一團,沖上去無情的打落她的手:“那是屎!”
小豆丁快到嘴的食物被打飛,眼淚真心實意的奔湧出來,不分好歹的咧開嘴,“要吃!我要吃!嗚嗚嗚,我餓……”
天青啞然,摸了摸身上,一個銅板也無,他閉上眼仔細回憶:他親爹在小鎮上也算一號怪人,仿佛是幼年讀過幾年書,自诩才華橫溢,前幾日帶着家中僅剩幾個饅頭跑了,據說是去大都城一展抱負。家中已無一粒米,母親鎮日除了罵還是罵,今早上去隔壁借米,沒借到,她是個暴躁脾氣,生了一肚子氣,回來瞧見兒子少爺似的躺在床上,抽起擀面杖便打……
天青閉着眼,皺起眉頭,青筋都要跳動起來。
多麽熟悉……
他慌忙睜開眼,一低頭,正好對上抱着他腿,瘦貓一樣小聲抽泣的小豆丁,此豆丁名小花。天青沒有兄弟姐妹,不曉得怎麽跟這種豆丁類生物相處。他想了想,躲過小花方才抓屎的小嫩手,捏垃圾似的捏住她的手腕,向巷子外的集市走去。
集市裏有熱氣騰騰的包子攤,有炸糕炸魚攤,還有各種吃食零嘴攤子。天青拉着小花走在其中,夕陽将他們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
總有辦法吧,天青茫然地想。
時光匆匆流逝,本世界按照天青的記憶,數年換了三茬天君,他十七歲那年,本書的主角,先天君的幼弟師雪照推拒天位,先天君之子子隸即位,子隸堂兄子章順服稱臣。外面的世界轟轟烈烈,循序推進,而安靜的北河鎮,無事發生。
這一日,太陽不溫不燥,北河鎮河沿邊的集市上,一說書人正在講現今流行的話本,身旁圍着不少老人小孩,其中只有一個正當青春,無所事事的少年——天青慣會享受,他不肯坐着——嫌累,只躺在別人家被太陽曬熱的門前石板上,一邊聽書,一邊被書中內容逗得嗤嗤發笑。
那說書人說到正精彩處,忽然收官,不肯再講。天青皺眉睜開眼,“今日怎麽才講這麽短一段,還不如昨日的一半長。”
說書人也不生氣,“我說少爺喲,眼見太陽落山,我也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回家吃飯去喽。”
天青懂他意思,自己臉皮也薄,在衣襟裏摸了摸,卻一個銅板沒摸到,他只得閉上眼,幹曬太陽。
一老頭經過,對他道:“鐘家小子,你娘有急事找你呢,你還不趕快回去。”
天青一聽,立刻支起上半身,“什麽急事?”
老人道:“誰知道哩,她正罵你呢,吵得整條巷子裏的都不安生,你快回去看看吧。”
天青本來已要起身,聽了這話,複又頓住,“估計也沒什麽大事。”他竟又緩緩躺倒。
老人臉一皺,嘟囔道:“你這小子,你爹不是個玩意兒,你娘又糊塗暴躁,你該懂事上進些才對,怎麽鎮日渾渾噩噩,游手好閑?你娘也是,又不送你讀書,又不送你從軍,正經出頭路子不給你尋摸,只教你打零工,唉,辱沒了你祖上!”
天青閉着眼,差點笑了。讀書?束脩是天上掉下來的嗎?從軍?那更不可能了……
他含笑對老頭道,“我這不是上進呢——夢裏什麽都有!”
老頭只得走了,“人富貴家聽書聽曲兒,當個樂子,你也學這個?!跟你那爹真是一個德行,不務正業!”
天青掏了掏耳朵,繼續曬太陽。直到夜晚降臨,街上涼氣襲人,他才不得不拖着腳步,慢慢向家走。
他不用分辨哪家巷口通自己家,有高亢尖銳的女人嘶喊,那必然是他家。
果然,他剛走到門口,便聽得屋內傳來哭叫聲,他一邊低下頭,慢慢在門口磨腳底的泥,一邊迅速的擡起手,準确的格擋住襲面而來的擀面杖。
胳膊上挨了一下,他搖晃着退後兩步,不肯出聲。他娘咆哮着沖了出來,“你還知道回來?你回來做什麽?給我收屍嗎?你怎麽不死在外面吶!我生你有什麽用!用男人的時候一個個都跑了!你和你爹一個死樣!我好苦的命!”
他扶住他娘亂揮打的手——他娘近年積勞成疾,只有打罵他的時候能攢起力氣起床,“小花呢?”
他娘一聽便哭了,天青心裏一跳——他娘這次是真心的哭,不是為了惡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