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還知道問她,她死了!你高興不高興!你個沒用的廢物!拿着,給她收屍去吧!”

天青接過他娘甩過來的鐵鍬,随手扔到一旁,往屋裏尋去。

他掀開簾子,小花竟真的躺在薄木板床上,常年吃素的臉透着蠟黃。天青心裏一震,慌忙跪在床邊,“小花,你哪裏不舒服?”

小花睜開一絲眼睑,在簾外滔滔的罵聲中,小聲道:“哥哥,我頭暈。”

天青心慌意亂,從懷裏掏出一個涼包子,低聲道:“……沒事,你……你吃個包子就好了,這是肉餡的……”

把錢匣子裏的銅板全揣進懷裏,他抱着小花,小花雙手捧着涼包子,兩人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他娘本氣喘籲籲,扶着門框大罵,見他二人離去,沒有了表演觀衆,便閉了嘴,只剩下淌眼淚。

夜涼街長,少年抱着小妹在路上疾馳,他敲開了第一家大夫家,不久後被推了出來,大夫道:“不是我不救人,你這妹子不是普通病症,你這幾個診金……我給你看了,你也抓不起藥。”

天青又沖上去,“大夫,我先賒着,過幾日我就還你!”

大夫又把他推開,并關上門,“我還不知道你家……你又沒爹,娘在家編草鞋,你……唉,你去前面李大夫家看看吧,他醫術比我高明!”

天青在空蕩蕩的長街東張西望,一瞬之後,向李大夫家狂奔,然而,他這次連門都沒能敲開。

他茫然的站在冰涼的夜色裏,緊緊地抱着野貓似的妹妹。

小花細弱的聲音道:“哥哥……咱們是不是錢不夠呀……”

天青嗤笑一聲,低頭柔聲道:“瞎說什麽呢……咱們家是錢不多,那是因為哥哥懶,不喜歡出門掙錢,其實哥哥本事大着呢。”

他小聲道:“你看哥哥多輕盈,去年城裏選中的修士都沒哥哥骨骼好呢,辦事的官吏還說哥哥悟性高……”

夜裏的風特別冷,少年把小妹使勁往懷裏塞,想替她多分擔些寒風——如果能把她塞進身體裏捂着就好了。

小花抱着涼包子,勻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臉,“哥哥別哭。”

天青好笑,“我哭什麽?”

小花眼漸漸合上,聲音也微弱了,“娘老罵你,你是不是不開心呀。”

天青無奈,“你瞎想什麽,別睡!”

小花閉上了眼,小聲嘟囔,“你沒有地方去,天天在街上聽書……”

天青猛烈地搖晃她,“小花,醒醒!別睡!”

岑寂的街頭,傳來鎮外官道上官兵過境的聲音,天青擡起頭,正好瞧見熊熊烈火下,那轎子的顏色……

朱紅華蓋車,百寶八珍串成的璎珞——正是當今這任天君堂兄師子章的座駕,乃他這十年來每夜默誦描述的事物。

文字幻化成實物,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激靈之後,他抱着妹妹向反方向狂奔。

然而奔了半條街,他猛的停下腳步,傻站着喘着粗氣,把冰涼的寒氣統統吸進心肺,像是要打通身體,和冷夜融為一體般。

他緩緩轉身,抱着妹妹奔向遠處的座駕……

許久後,雲澤城。

雲澤城的門樓高逾百尺,寬可容十輛馬車并行,氣派極了。

鐘天青此生第一次來到這樣大的都城,忍不住啧啧稱奇。

城裏熱鬧繁華,有牽着異獸玩雜耍的,有賣各色奇異瓜果的,還有賣各種新鮮零嘴的——雲澤地處茂林邊,連街面上也是奇珍異獸奇花異草。

天青看的眼花缭亂,恨不得有十雙眼,可他腳下卻不肯停留,直奔目的地——天祿營而去。

三個月前,子章殿下向他承諾,若天青能在天祿營脫穎而出,并進入天祿軍,他便将天青的家人全部從小鎮接到都城,他全家人都可吃飽肚,說官話,住幹淨房子。

天青自然一口應下,他得了一封推薦文書,得以參加今年的天祿營。

一路走到城郊,卻越走越是繁華,各種商販只多不少。天青順着商販組成的儀仗隊,走到盡頭,終看到茂林外設立的辦事關卡。只是關卡外各色錦衣少年早排了長長一列,他抱着文書,乖乖站在最後。

錦衣少年們忙着和前後左右攀談,漸漸地,他便顯出與衆不同。

無它,只因他的衣着打扮着實與衆人差的太遠——即便他腳上的草鞋,是他娘昨夜一邊罵他,一邊熬夜新編的,與前後的緞鞋寶靴也不像是一個路數。

無人與他說話,他也不以為意,身旁人偶然瞧他一眼,略帶一絲詫異和不屑,繼而和身邊人熱火朝天的聊天,偶有一兩句鑽進天青耳朵,“聽說那位今年也要來,不知真假。”

“假的吧,四下連個天家随侍都未見到……”

天青進耳不進心,和古木桌後的辦事小吏交接好文書,他擡起頭,看了眼前方老樹盤旋,怪藤亂垂,異鳥嘶鳴,林木遮天蔽日的營地,緩緩走了進去。

天祿營每年設定若幹鹿角,衆人争相追逐,得鹿角者視為勝者,今年的鹿角有一百個,可是參營的少年卻有數千個。他們中大部分人來自世家,甚至還有天家子弟。

天祿營設立的本意是為選拔英才,統一培訓,為天家所用。但随着師家人數千年來穩固統治,普通百姓想要踏進天祿營的門檻已是極難。即便進了營,想要脫穎而出也難,在這茂林中,奇異猛獸兇殘無比,單打獨鬥難以出頭,許多人皆拉幫結派,組隊出行。

天青進營三天,僅遇上奇異猛獸兩次,次數不多,但每日難關卻并不少。比如,打來的野食稍不留神便會丢失。營地宿舍中,一覺醒來,寶劍丢了……一番尋找,會在高逾數丈的鳥窩裏尋到。從樹上往下跳時,落腳處的石子邊角會尤為尖銳。

第三日的黃昏,暮色四合,叢林中的綠色帶着昏暗。

天青弓着腰,抱着鼓囊囊的衣襟,穿過矮叢,一溜煙逃到一片岩石下。

他将頭貼在岩石上,壓抑住呼吸,神經緊繃,聽岩石後的腳步聲。

身後幾個年輕人奔來,為首的那個叫濟大強,來自帝都,是當今濟老将軍的侄孫,出身算是高貴,身旁擁簇者衆——畢竟濟老将軍是全天祿軍統帥,誰不想抱他家大腿呢。

濟大強提着刀,身後跟着三五個少年,其中一個勸道,“濟哥,算了吧,一只野雞而已,咱們有的是吃的,何必跟那小子計較,他射得便射得,今日讓他吃一口飽飯,明日咱們再收拾他。”

其他人附和,“就是,再往前便是姑射石,那是營中聖地,禁止動武,且石壁前便是萬丈懸崖,咱們便是追上了,稍有個差池,惹出大事來便不妙了。”

那濟大強恨聲道:“那便這樣便宜那小子?”

其他人道:“晚間他無論如何要回營地睡覺,到時候咱們再收拾他——咱們這麽多人,他孤家寡人一個,還能讓他有好果子吃?”

濟大強雖不甘心,又暫時未尋到天青的身影,只得憤憤離開了。

天青貼着石壁,靜聽許久,久到林中只剩枝葉摩擦聲,他才慢慢舒了口氣,順着石壁邊沿緩緩滑落。

他坐在地面,這才察覺他身後的石壁巨大無比,約有百丈之高,靠坐其旁,猶如青石板上的一只小螞蟻。他仰臉看着,震撼之下甚至生出巨大恐懼。

而他面前一丈遠處,長着稀疏草叢,草叢外乃是懸崖斜坡,擡着下巴瞧了瞧,懸崖下有小溪潺潺流過,旁邊數個屋舍,那是參營人晚間集中休憩之所。

這倒是個避難的好地方——如果夜裏那些見過沒見過的異獸也都休憩的話。

天青收回目光,從後頸,到肩胛骨,到後脊背,全松了力道,癱靠着石壁,大舒一口氣——終于有個地方,能讓他歇息片刻。

然他這口氣未舒完,不遠處昏暗不清的草叢裏,響起一聲輕微的“咔嚓”。

天青猛的睜大眼,後背——不,整個人瞬間緊繃,如拉滿欲射的弓,又像是撐到極致馬上斷裂的弦。他抓起旁邊的劍胡亂指着異響之處,聲色俱厲,“是誰在那裏!出來!”——他的手因整日過度緊張,已控制不住的顫抖,劍尖也虛浮不穩。

他餘光一瞥自己劍尖,眉心突突直跳。

不好,若是來人一見他這模樣,沒有歹念也要生出歹念——畢竟每年死在同伴手中的參營人,不比死在關卡和異獸上的少。

草叢簌簌輕響,一雙手從中伸出,輕輕搖晃,“對不住!對不住!無意冒犯。”

一個素色蜂腰窄衫,銀光箭袖的年輕人彎腰現身,那人剛站直,與天青四目相對,天青怔了一下,那人也怔住。

天青怔住,是因他從未見過這樣幹淨淡雅的男子。那人為何怔忡,他便不曉得了。

天青皺着眉頭,手中的劍依然直指對面,“你藏在那裏做什麽?”

年輕人浮起溫和微笑,“我早就在那裏,比你來的還早,并不是藏。”

天青仍舉劍,“那為什麽不出聲?”

那人好脾氣的笑笑,“你一副生怕身後人發覺的模樣,我怎好出聲将他們引來?”

天青想了想,慢慢将劍收到身邊,暗地裏,他的手腕早瘋狂的顫動不休。

那人的唇未啓,似是想說什麽,瞧他滿身戒備的模樣,只得遠遠靠着石壁坐下。

天青餘光盯着那人,靜等一刻,從前襟裏掏出一只小野雞——他本不想拿出,奈何已一日未進食,早手抖心顫不成人形,什麽也顧不上了。

那野雞早死,他将其按在地上,快速而笨拙地拔毛。

遠處那人猶猶豫豫似是想說什麽,過了一刻,終于忍不住道,“你手受傷了,先止血吧。”

雞毛翻飛中,天青右手手背血肉裸露,從手腕到關節根部的肌膚全被磨去,經過拔毛勞動,鮮血涔涔流溢,一副不管不顧的架勢。

天青餓的心煩,将濕漉漉的手背在光滑的石壁上随便抹了兩下。遠處那人眼睜睜看着他,張了張唇未說出話。

他皺眉從衣服下擺撕了條破布,将那血肉模糊的手背胡亂卷了卷,左手笨拙不能系帶,他便用包成粽子的手腕抵着面頰,用牙齒咬着布條,勉強将兩端勾上。

收拾好傷口,他低下頭,欲要投入火熱的拔毛事業。一伸手,愣住了,這裹得棒子似的手可怎麽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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