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師子章立刻後仰着深吸一口氣,大怒之下來回踱步,指着鐘天青罵道:“你剛才是睡死過去了嗎?!豬都該反應過來了!”
鐘天青撥開扶着他的元寶,緩緩跪下去。
若在往日,師子章說着說着便要動手了,今天他剛罵起興,卻看到鐘天青格外虛弱的樣子,他停了停,猛地甩了袖子,不再理會他,命人請各将軍們到來,親自籌謀布置。
他思量着他的好皇叔燒他軍中糧草,下一步必定是斷他後續糧草的來路,故此他立刻派人去後方接應,搶先占據先機。
兩個時辰後,師子章和各将軍們說的口幹舌燥,疲憊不已。
他揮揮手命人暫且散了,自己也回寝帳休息,鐘天青忙一路親送到帳外,目送他走遠。
此時糧草早已燒成灰燼,鐘天青嗅了嗅,空氣中似乎還有焚燒的餘味,這若有若無的味道竟也勾得他又泛起一絲惡心,他平複了一會,立刻回營帳放下了簾子。
元寶待人走光,才趕上來問,“頭兒,一會兒叫軍醫給你看看。”
鐘天青搖搖頭,“我這些天腸胃不好,不要小題大做了,況且子章殿下正煩我,讓他聽到再勾起氣來。”
元寶想了想也是,他心疼鐘天青,偷偷出去吩咐廚房背地裏做些好吃的送來。
鐘天青心事重重,躺在榻上揉腰,他上次的腰傷過重,幾乎要了半條命,至今仍然好的不算利索,需要時時按摩。
忽然有将士低聲來報,鐘天青邊按腰邊命其進來,将士手裏端着一個食盒,元寶接過來,道:“頭兒,你一晚上吐也吐幹淨了,趕緊墊補點兒。”
鐘天青看着那食盒,将士還拿布略作遮掩,他知這是因為此刻糧草是敏感又要命的大事,所以将士們給他做飯也要偷偷摸摸。
他嘆息一聲。
元寶忙着把菜往外端,道:“別愁了,天塌下來還要靠你給我們頂着呢,餓誰也不能餓你,快點吃些吧。”
鐘天青笑笑,沒有矯情。
元寶揭開蓋子,盤中有三樣小菜,兩葷一素,一道濃油赤醬的蜜汁排骨,一道油水充足的回鍋肉,還有一道油鹽炒豆芽。
鐘天青一見這色重味濃的菜色,忽然覺得口涎猛湧,胃裏虛火上升,他抓了幹糧,先吃排骨,又挑着油水直滴的回鍋肉吃,最後把素菜也一掃而空,急急吃了一刻鐘,這才覺得胃裏充實。
他一邊洗漱一邊吩咐元寶為他将大軍人數與剩餘糧草情況細細統計報來,反正天快亮了,他又心中不安,必定會如往常一樣失眠,不如整理軍情,心裏有數了好應對下面的難關。
那軍報不一會兒便送來,他收拾妥當,正身端坐踏上,手捧着軍報,正欲鏖戰一晚,然看了沒半刻鐘,腦中便昏沉起來,眼簾也幹澀沉重,幾乎要黏在一起。
他拍拍臉,心裏焦躁,剛才贻誤了大事,現在正想彌補一二,怎麽又犯上懶了?
他扔了軍報,硬生生站了起來,閉眼停了片刻,命人拿來冷水,在臉上潑了幾把,振奮起精神,又接着看軍報。
當日下午,辟邪軍各重要人物全聚集在師子章營帳中讨論昨夜之事,鐘天青坐在第一排左上,離師子章極近,他昨夜一夜未睡,本來這也是常事,但今日一整天仿佛是服了什麽蒙汗藥一般,頭腦昏沉不能思考,連眼都睜不開,只要稍一安坐,便能昏睡過去,他努力在座位上挺了半個時辰,一不留神,眼皮合在一起,頭猛地墜了一下,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師子章立刻轉臉瞪着他,把手中的筆“啪”的一聲扔在案上。
鐘天青驚出一身汗,忙站起身。
師子章斜着頭,當着整整齊齊兩排人的面,道:“睡得香嗎?昨天夜裏沒休息夠?”
鐘天青一聲不敢吭。
師子章暴呵:“不然你滾回床上睡去可好!”
元寶在鐘天青身後站着,此刻不得不挺身而出道:“殿下息怒,青頭兒昨兒熬夜研究一宿軍報,一直靠茶葉吊着,到現在還沒敢休息。”
師子章依舊瞪着鐘天青。
鐘天青在他膝前半跪,“屬下屢次犯錯,贻誤軍事,請殿下責罰。”
師子章沒說話。
座上皆是鐘天青的人,此刻紛紛為他開脫,“鐘将軍一時不察,情有可原,聖人也有個不小心犯錯的時候呢……”
師子章沉默着,正在此時,門外一将士緊急進來禀告:“回殿下,雲光軍欲堵住咱們後路,正巧和咱們接應糧草的人打了照面,現在正僵持着呢。”
師子章狠拍了下桌子,“果然不出我所料。”
衆人皆道:“還是殿下英明。”
送信的将士在一片馬屁聲中又道:“但咱們的人請大軍速速支援,說對面來得是王金虎!”
衆人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師子章皺着眉頭,“王金虎來又如何?”
這王金虎是雪照手中除了濟麟之外的第二號猛将,他派王金虎,自己便派鐘天青,有何懼之?
他瞧了眼那人,道:“給你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鐘天青立刻道:“屬下就算肝腦塗地,也要殺退王金虎,接來糧草。”
師子章露出一個“這才像話”的臉色,緩緩點頭。
跪倒在陰影中的鐘天青,心中卻有一個淡淡的隐憂,只是此刻無法再提。
鐘天青跨上良駒,配上寶劍,帶着數名精要一路飛奔趕往糧草來處,相隔一裏地外已瞧見山頭人形隐隐,他揚鞭狠抽馬背,頓時馬聲嘶鳴,四蹄如飛,馬背如狂浪颠舟,他繃緊渾身肌肉,小腹都被颠的隐隐發硬,忽然猛蹬一腳,接着馬勢一躍而起,朝王金虎等人處抽劍飛去。
刀光劍影翻飛激的風沙陣陣,他帶來的人個個以一敵十,厮殺許久後,鐘天青一劍劈死王金虎的手下,從四五丈的高處猛地落地,或許是地面太硬,震得小腹一陣發緊,鐘天青愣了一下,那裏随即暗暗抽痛,他面上自然不露,緩慢沉着的扶着劍站起身,在一片風沙走石裏散發駭人殺氣。
王金虎瞧這形勢,一點不戀戰,冷笑了一聲,便帶人溜了。
鐘天青沉着臉,心裏卻頓時松了一口氣,他看着那些人走遠了,回頭清點人數,跟着他的人個個滿臉黃土,有輕傷的,有被人攙扶的,總之是十分狼狽,宛如喪家土狗。
鐘天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高呼一聲舉起手中長劍,那些灰頭土臉的将士也紛紛笑起來,跟着高聲呼喝,他們自知贏下了關鍵一仗,心中十分雀躍。
一幫人各自傻傻咧着嘴,你說我笑,風塵仆仆壓着軍糧往軍營處走,還未走出兩裏地,鐘天青隐約覺得不對勁,他揮手止住衆人。
大家也覺出有異,凝神細聽,遠處的地面傳來震動的聲音。
元寶一臉茫然,扭頭問鐘天青,“青頭兒,這是什麽聲音?難道又是山崩?”
鐘天青輕皺着眉搖了搖頭,緊緊盯着遠方。
須臾後,只見那裏地面浮起濁氣,不是別的,竟是戰馬齊齊奔來激起的塵土!
鐘天青等人吓得原地倒退半步,渾身冒出雞皮疙瘩,難道是雲光大軍殺來了?
還沒等他們轉身奔逃,有眼力好的“哎”的一聲,直直指着那裏,高聲笑喊:“是我們的人!”
“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怎麽來了?”
“難道是來接我們的?就這幾裏路也太客氣了些!”
衆人哄笑,鐘天青也跟着含笑,只是有點疑惑的望着遠處。
片刻後那些人馬的前鋒已趕到他們眼前,最前面是個将軍,平日也是大軍裏數得上人物,此刻戰甲都沒穿好,滿面大汗,離他們兩三丈遠便大喊:“快跑!快跑!雲光軍從後面殺過來了!”
鐘天青等人二話沒說,調轉馬頭就跑,他一邊拼命揮打馬背,一邊問:“殿下呢!殿下在哪!”
将軍道:“後面呢!他無事!”
鐘天青第二句話便問:“不能一戰?!”
将軍道:“不能戰,戰不了!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殺來,這是調虎離山計!咱們被打的措手不及!死了将近一半!”
鐘天青立刻閉了嘴,大喊:“往南邊走,回山陰城!”
兩天後,山陰城。
城外士兵們胡亂躺在城牆邊,街面上,演武場上。昔日太平景象早已不見蹤跡,經過幾次戰火後,城中殘留的人都紛紛閉戶不出,整個古城肅穆,潦倒,還帶些驚惶不安。
守城将軍府早被征用,師子章占了正院左廂,鐘天青占了右廂。院子屢遭踐踏,鐘天青房中大門只剩下一扇,剩下的那扇空門像老太太缺門牙似的直漏風。
鐘天青穿着一身破舊單衣,正俯身研究城防圖,這山陰城城門堅固,城牆高大,是個利于防守的地勢,他們辟邪軍前幾次落敗,人馬早已不足與雲光軍對峙,只是仗着一股豪情打到如今,前日被雪照設計圍殺後,兵力更是折損的厲害,兩邊兵馬實力着實相差懸殊,況且這次更糟的是,軍心潰散。
鐘天青自己死了不足惜,反正他是命定的活不長,但此刻,這麽多人命攢在他手心裏,着實讓他心裏發慌。
元寶擡頭,見他不斷撫摸單薄的衣袖,疑惑道:“青頭兒,你冷了嗎?”
雖然是黃昏,但他們行伍之人素來健壯,元寶一點也不覺得冷。
鐘天青聞言擡起頭,愣了一下,放下手臂,道:“沒有。”
元寶打量他的面色,有些擔心:“還是加一件衣服吧。”
他擅作主張拿來一件長袍,鐘天青止住他,剛想說“不用”,漏風的門板處襲來一陣晚風,這徐徐的晚風竟激得他“阿嚏”一聲,打了個寒顫。
鐘天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我怎麽這樣嬌氣?”
元寶硬給他穿,他只得接過來,也不好好穿,胡亂披在肩上,略擋着風。
他低頭看圖,絲發散落在消瘦的面頰上,衣襟微攏,露出兩片單薄的鎖骨,連手腕似乎都瘦了,涼風順着空落落的衣袖往裏鑽,整個人一副弱不勝風的模樣——雖然元寶不想承認,但确實如此。
他盯着鐘天青,不敢露出擔憂,“青頭兒,你兩天沒吃東西了,先用些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