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鐘天青一點胃口也無,聽到元寶說“吃”,甚至有一絲反胃,但他還是點點頭,在這樣高強壓力下,若進食不足,他怕自己垮了。

廚房依舊送來三樣小菜,兩葷一素,都是鐘天青慣常吃的。

鐘天青一擡眼,只見桌上的回鍋肉油膩發亮,紅燒排骨黏黏糊糊,只有一盤素炒青菜勉強看着還能入眼,他撿着青菜和白米飯吃了半碗,那青菜越吃越油膩,仿佛每咽下一口,附着的油水都要挂在嗓子眼裏。

鐘天青想問這青菜裏到底放了多少油,但他并不是挑剔的人,從不為飯食費心,加之不敢細想,怕自己略一細想便要吐了。

即使這樣難受,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了一整碗飯,放下碗筷時,他幾乎捂住嘴。

元寶問他:“青頭兒,怎麽了?”

鐘天青搖搖手,不肯說話,等喉嚨中那股翻天覆地的惡心退了下去,他才道:“我沒事,這些東西你們分了吧。”

元寶坐在他位子上,嘗了一口紅燒排骨,鹹香酥爛,又嘗了一口回鍋肉,更是鮮香可口,他大快朵頤,心中疑惑道:“這不挺好吃的麽?”

鐘天青不敢坐下,只站在書案前,仰起頭不停灌水,門外有人通報子章殿下請他過去,他放下茶碗,答:“知道了。”

元寶看他出門,忙追上他,喊:“穿好衣服!”

鐘天青攏着身上的素色長袍,頭也沒回,“到左廂才三五步路,何至于……”

一陣輕柔的晚風袅袅吹來,他藏在衣衫裏的肌膚裏,驟然千萬個毛孔齊齊炸開,頃刻間,眼前半明半黑,走路如踩在雲上,他努力平衡身體,放緩腳步。

到左廂門外時,裏面傳來師子章訓斥手下的聲音,所有的将軍都擠這小小房間中,有站有坐,老老實實聽訓。

鐘天青一踏進門,便斜靠在門板上。

正在罵人的師子章目光略過他,愣住,道:“你扮什麽病西施!”

此話出口,滿屋将軍都覺得詭異,他們心中對鐘天青都十分敬服,認為子章殿下即便要挑剔罵人,也挨不上“病西施”三個字。

師子章脫口而出,說完後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奇怪,忙改口:“都幾時了,請你也請不來!”

把尴尬掩過,他指着緊挨自己的座位,“快過來坐好!”

鐘天青等身上那股虛軟的勁勉強捱過,平靜地走進房中坐下。

師子章接着與衆人商議如今形勢與對策,餘光時不時瞥向身邊人,發覺他只兩天而已,臉頰瘦了一圈,往日飽滿的餘肉全消失不見,漂亮的唇只剩蒼白,連眼神都沒有以往的殺氣,總是半垂着。

這副模樣簡直……讓人想罵他都罵不出口。

師子章心裏五彩缤紛,神出鬼沒,卻毫不影響他一張臭臉。

他道:“從人數看,我們遠不足與雲光軍對峙,出城與他們對決,勝算恐怕極小,除此之外,我們的糧草武器等皆比不上他們充盈,但這并不是說我們絕對沒有贏的機會,我們占據山陰城,山陰易守難攻,他們有何動作,皆被我們收進眼底,在往年,我們也曾遇過這般情形,當時正是和雲光軍的濟老頭對打,我們派出精要隊伍偷襲他們,又在城樓做好□□,引得他們不得不分成小股小股來攻城,最終将他們分批打的潰散,從城裏突圍。”

有将軍激動地附和:“是,當時是青頭兒帶我們殺到敵營,那雲光軍一見青頭兒,就如羊群裏進了狼,全吓得四處逃散,哈哈,這次必還要青頭兒出馬,我們必勝無疑!”

鐘天青擠出一個微笑。

師子章實在忍不住,轉頭問他:“你是不是病了?給他看軍醫了沒有?”

他後一句話是問鐘天青身邊的元寶,仿佛是鐘天青不是個将軍,而是五歲小兒,還需要奶媽照顧。

元寶還未回答,有人小聲提醒師子章,“前日那些軍醫沒跟上隊伍,全死了。”

師子章身形一滞。

鐘天青道:“屬下或是略感風寒。”

他坐了許久,不覺身上有何異樣,主動接過師子章手裏的軍牌,起身跪下,“屬下領命,願如以前一般,為我辟邪肝腦塗地,舍生忘死,擊退敵軍!”

他頭垂的很低,跪倒在滿室人的注視裏,伏低的身影顯得并不強悍,甚至還有些脆弱和沉重。

有人抿起嘴,心中有些歉然,還有人轉開臉不去看他,莫名的心裏難受。

鐘天青一個頭磕到底,站起身時,眼前忽然一黑,在一片天旋地轉中,轟然倒地。

師子章及滿屋人全搶出也未來得及扶住他。

等他從黑暗中醒來時,一群人擠在他周圍,師子章獨自霸占着離他最近處,而他竟然大逆不道的躺在了師子章的榻上。

他忙起身,師子章一把按住他,皺着眉頭道:“別動。”元寶抓着一人衣領,将人扯了進來,大聲道:“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軍醫死了,他們無奈只能去城裏找大夫,這是元寶一戶一戶敲門,硬抓來的。

滿屋人都為這民間大夫讓路,連師子章也移開尊臀,讓這民間大夫坐下,而自己站在一旁。

大夫滿頭大汗,自己的手比病患抖得還厲害,他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越診斷,汗流的越多,原來細密小汗珠,現在變作豆大的汗珠子,順着脖子往衣衫裏流。

他診了一刻鐘,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師子章先急了,“廢物,怎連個脈也斷不出來。”

那大夫吓得滑倒跪下,哆哆嗦嗦的說:“貴人這脈有些奇怪……不,不,草民是說……”

鐘天青起身道:“殿下,別吓他了,屬下剛才吹了風,該是受了風寒,不信你問元寶,讓大夫給開些風寒藥就好了。”

元寶遲疑着道:“青頭剛才确實凍着了。”

師子章心知這民間大夫是個草包,技藝不精,口齒也不利落,但他也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鐘天青靠着床,氣息虛弱,師子章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轉開臉,心中躁郁的他胸口發熱。“……給他開點風寒藥……再開點補藥。”

大夫叩謝不止,不敢多說,開了藥單便撤了。

鐘天青在床上虛虛謝恩,衆人圍着他噓寒問暖,“青頭兒,你現在頭還暈麽?”

“能站起來嗎?”

“我扶你起來?”

“扶什麽扶?讓青頭兒再躺一會兒。”

師子章也混在衆人中,不肯走開。

鐘天青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勉強提着氣道:“各位放心,我真的沒什麽大礙,殿下交代的事我必然會去,元寶,去将我的戰甲拿來。”

元寶依言去拿,衆人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師子章臉色也不好看。

“哪裏的話,青頭兒,我們只是擔心你。”

“是啊,是啊。”

鐘天青剛一笑,将士已急急捧着藥湯進來,衆人立刻分開讓路,看着鐘天青半靠着床榻,接過那黑乎乎的湯藥,他們一動不動的盯着他,仿佛看着他喝藥,好轉,能讓他們安心,有安全感。

鐘天青一靠近那黑乎乎黏糊糊的藥湯,便感到胃裏一陣難受,空氣裏的一絲苦氣仿佛放大十倍,只略一聞,胃裏就要抽搐着向上翻湧,但周圍無數目光期盼的看着他,他不得不使出一百二十分忍耐力,使勁壓着喉嚨。

他閉上眼,屏住氣,壓低舌根,大口吞那藥湯,喝完後,一邊立刻拿布擦拭嘴唇,一邊朝衆人笑了一笑。

衆人連帶師子章同時松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沒松完,有人跌跌撞撞沖了進來,被門檻狠狠絆倒,趴在地上哀嚎,“雲光軍攻城了!”

鐘天青正拭唇的動作微微一頓,一股急火從丹田頂了上來,一張口“哇”的一聲,将剛喝的藥湯全部吐出。

衆人大驚失色,呼啦啦站了起來,随着師子章全往外沖,一瞬間屋裏走的幹淨。

鐘天青心如火燒,也向外沖出去,他利落的掀開被子,下床穿靴,但實際情況卻是軟綿綿的推開被子,軟綿綿的放下腿,軟綿綿的穿上靴子,站起身時,元寶一把撐住了他,他望了元寶一眼,身邊人眼中滿是驚憂惶恐,他勉強笑了笑,想安撫身邊人。

我沒事的,只是風寒,我一定沒事。

他也對自己暗道。

穿上他的戰甲,他還要去護城,替師子章守住陣地。

他說:“快給我穿衣。”

元寶眼裏有了淚光,将衣服抖開,鐘天青穿上一只袖子,回身要穿另一只袖子時,他伸了伸手,竟然沒伸進去——一片眩暈中,他早已看不清了。

門外黑暗處,剛走又回身的師子章,正巧看到這一幕,有一雙手攥緊他的五髒,還卡住他的喉嚨,他頓了頓,沒有叫鐘天青,穿着自己的戰甲目光呆滞的向城門跑去。

鐘天青勉強挂上戰甲,等元寶扶着他出門一看,喊殺聲和火光已占滿古城上空,他二人打開院落側門,喊兒子叫娘的哀嚎聲撲面而來,無數原本深藏在家的百姓頭上頂着鍋或盆,在大街上奔走逃竄。

鐘天青逆着人流,掩住自己散開的戰衣,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城門沖去,城門上滿是混亂的士兵,從他眼前跑過也不行禮,他踩着高聳的臺階向上趕,上了沒兩個臺階,他竟然已喘不來氣,不得不抓着山牆向上爬,不知是天黑還是他眼黑了,他已經看不清路了。

他登上城樓時,高曠的視野和紛雜火把才使他略略清明,元寶扶着他躲在牆垛後,亂箭已射到城樓中,城牆上的士兵也拼命還擊。

他扶着淩亂的戰衣,向牆垛外望去,只見曠野低垂,雲光軍的甲衣戰士森然有序,像一只巨大的神獸融化在黑夜的大地上,讓人震驚中帶着膽寒。

雖這樣紛亂遙遠,但鐘天青很奇異的一眼便找到怪獸中最深處的雪照。

隔着這樣數裏的距離,按理說不應該,但他凝視那裏的時候,那個人似乎也凝視他。

緊接着,那個人舉起一只金貴強悍的弓,豁然放箭,鐘天青一閃身,那箭锵然插進他躲藏的牆垛後。

元寶也吓得蜷縮在牆下,在炮火連天中,有士兵弓着腰在他們耳邊喊:“殿下找您呢,快跟我走吧,這裏……”他改做低聲,“這裏守不住了。”

元寶拉了拉鐘天青,鐘天青猶豫着,他悄悄看了一眼外面兵臨城下的盛況,再不走,那個人就要登上城樓了。

作者有話要說:如無意外,以後早六點更新。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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