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與師子章目光相接,師子章以往噴着火似的目光裏,黯淡的只剩餘燼,相接的一瞬間,鐘天青心中一半慶幸他平靜,一半是說不出口的滋味。兩人真如相攜進城的病患兄妹一般,在別人家袅袅的炊煙中,拖着腳步向寬闊潔淨的大街深處慢行。
師子章行了一陣,想起一件事,他低聲問鐘天青:“你要不要去看看……”
鐘天青搖搖頭,“本來無人知道她們在此,別再多生事端。”頓了一下,他又道:“就讓她們當我已死。”
師子章點頭,忍不住感嘆:“你倒是心硬。”
鐘天青臉上無甚波動。比起這個,他更關心眼下的棘手之事——他們去何處落腳,住店是不可能,借住百姓家也太危險,他們身上幾乎分文沒有,鐘天青在來時路上便已想好,适合他們的去處只有一個。
破廟,連門板都沒有的破廟,此刻涼風習習,堪比避暑行宮。躺在單層竹席上随處仰卧的人到處都是,約有幾十人,有投親靠友無着的外鄉人,也有長住客乞丐,個個灰頭土臉蓬頭亂發,連親娘見了也不好辨認,何況盤查的官兵。
他二人對留城十分熟悉,棄大路投小巷七拐八拐來到廟前,病病歪歪自自然然挪進大門口,廟堂裏沒睡着的閑漢中,偶爾有人将目光投來。
在緊挨大門的角落,有涼風,有太陽,鐘天青一眼掃過去,便顫顫巍巍走過去,一疊聲“哎呦哎呦”,蹬着腿坐下,旁邊半睡不睡的大哥,只得向旁邊挪了挪。師子章扶着鐘天青,仿佛一個含羞帶臊的小妾。
有了落腳之處,鐘天青心中稍安,歇了一會兒,他對師子章小聲道:“我去街上弄些東西吃,順便查看情況。”
師子章愣了一下,“你又餓了?”邊說邊撩起衣服,摸索了半日,把身上僅有的碎錢都掏給他。
鐘天青也被他問住,他方才一閑下來便想弄吃的,但若不是師子章問他,他也未留意。昨夜那窩頭下肚後,腹內反而更空虛——說不上極其饑餓,只是空落落。他舌頭磕絆住,心虛不已:“是……我……我主要上街看看情況。”
揣着唯一一點碎錢,他急行着鑽進安靜無人的小巷,細品方才師子章的話,他腳步越快,心中越虛,心中越虛,腳步越快。在青石板上一個急剎車,他氣喘籲籲地頓住腳步,決定暫時不往賣吃食的集市上去。
拐彎!去醫館。
幸好他如今是女子打扮,行事方便許多,當今男女一樣是簡單的發髻,加之他放下頭發,低眉垂首,倒也能糊弄過去。但如今他想了想,還是路邊買了一頂帶垂幔的鬥笠戴上,他沒去大醫館,七拐八拐的小巷中找了一個蒼蠅大的門店,小醫館內藥架櫃臺診桌俱是幾十年的暗紅老物件,除了在診桌上打瞌睡的一個七老八十的大夫,一個人都沒有,冷清的自我生風。
他清了清嗓子,輕聲叫醒大夫,說自己身子不适,請大夫為他診一診。
老大夫要他診桌旁坐,耷拉着睡眼,在他脈上一按,沒多久便松開,打了個哈欠,“是喜脈,恭喜夫人。”
鐘天青被這一句恭喜險些從椅子上劈出去。
他按了按抽跳的額頭,咬着牙平靜的問道:“會不會診錯了?”
老大夫略有不快,“喜脈是最常見的,焉能連這都診錯,娘子不信可去別家!”
鐘天青牙都要磨碎了,連診兩家,由不得他不信,但就是因信了,才讓他更崩潰。
他向大夫道謝,付了診金。走出大門時,巷子上的天空都是旋轉的。
他沒了來時的急躁和忐忑,耷拉着腦袋,慢吞吞的向前行去。
這是什麽玄幻狀況?!他,一個男人,竟然懷孕了?!
他除了不敢置信,還是不敢置信,記憶中沒有這茬啊。
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和正常人沒有區別,內裏卻讓人陌生。
鐘天青想着,越發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原有的內髒讓人重新全換,連調動手腳都不協調起來。
震驚過後的別扭,虛幻,麻木還未消退,他拖着腳步走到街上。
旁邊有賣豬蹄的攤子,香辣蒜蓉脆皮豬蹄。
他停下腳步,咕的一聲被激出滿口口水。
好香。
香的他心慌,香的他抓心撓肝。
他覺得自己能一口吞十個。
摸出剩下的錢數了數,只夠買兩個豬蹄。
絕不可以,絕不可以!這是身上僅剩的一點點錢,連着師子章的份一共這麽多,他們以後生計無着,全靠這點錢暫撐活命。
但是……真的好香啊。
我就買一個,他忍不住想。
不行。
就買一個,剩下的錢全給師子章買吃的,大不了我這幾天餓着。
不行,你不要昏頭。
……鐘天青你何至于,竟然為了一口吃的這麽糾結?
他扶着額頭,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
轉身強制自己離開攤位,往前走了幾步,遇到一個賣燒餅的攤子,他買了兩塊剛出爐的燒餅,揣進懷裏往破廟走。
從攤子到破廟這短短的一段距離,他越想越忐忑,越想越焦慮。
他現在東躲西藏,拖着這麽一副身體該如何是好?
在過幾個月肚子大了怎麽遮掩?
以他這幅尊體,怎麽生?他生不了啊!那麽大個東西如何是好?會爛在肚子裏嗎……
他不寒而栗,頭發根炸起。
還有,方才……他一定是懷孕的症狀,他平時絕對不饞嘴!
乃至于更早前的鬧胃、風寒、流血等等肯定也俱是,這些他早便懷疑,這次更加确定無誤。
他痛苦地捂住頭,比跟雲光軍決戰時還要手足無措。
破廟,大門邊。
師子章斜靠柱子,正在發呆,忽見鐘天青苦着臉進了門,如欠了人八百萬銀子一般,丢給他一塊燒餅。
師子章一骨碌爬起來,附到他耳邊極低極低的問:“怎麽了?!你被人發現了?”
鐘天青垂着眼,面無表情,一口撕下一大塊燒餅,“無事。”
唔,燒餅裏的椒鹽好香!
師子章眉頭深皺,打量他,“那你……”繼而,他頓悟,低聲道:“你去看你娘和妹妹了?”
鐘天青擡起頭,如看傻子,“真的無事。”
這一夜,鐘天青罕見的沒睡着,月光下,他在破席子上翻來覆去,心裏亂糟糟,各種想法閃來閃去,末了,他嘆息一聲,眼睜睜等到天明。
第二日,他沒出門,和師子章一起窩在廟裏坐吃山空,師子章小聲道:“咱們手裏就這兩個錢,今天還吃飯麽?”
鐘天青摸了摸幹癟的肚子,道:“我鬧胃,不餓。”
他倆難得悠然的躲在廟裏的陰暗處,看着大街上人來人往,這是他們熟悉的地方,可是征戰多年,竟從沒得空好好看上它一眼。
鐘天青嘆了口氣,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
他正嘆息間,太陽已然很高,廟裏的有幾個人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拖着席子越過門檻,往外一扔,在太陽底下懶洋洋的躺下,把帽子随手放到前面,過了片刻,有路人經過時,竟然向帽子裏丢了兩個錢!
陰暗處,同樣躺着的鐘天青和師子章睜大了眼,被同時點醒。他倆對視,鐘天青搶先道:“我去,我穿着女裝,認識我的人也不好辨認。”
師子章話沒說出口,一雙黑眼睛盯着他,鐘天青嘿嘿一笑,拉着破席子也加入外面的乞讨大軍。
鐘天青心量大,要飯也不覺丢人,反而喜滋滋。但是左看右看,又瞧瞧自己,他生出一絲不好意思來,他原先套在外面的女衫已經破損,露出裏面的男褲,和一雙站着不顯眼,坐下極為明顯的男鞋,細看像個怪物。
不過難民乞兒原本穿着便不講究,何況誰去細看路邊乞丐的衣衫呢?
鐘天青也這樣安慰自己,但他心裏還是惴惴不安,因他知道,自己像怪物的不僅是穿着,還有衣衫下掩蓋的身體。
他拉了拉寬松的衣襟,蓋在平扁的小腹上。
這時,街上忽然有一陣小騷動,許多人向城中主道快走而去。
鐘天青不知道情況,也向那邊張望。
身邊有曬太陽的懶漢一邊張望,一邊和身邊人閑聊:“別看了,那是天家派來嘉獎雪照殿下的貴人,雪照殿下這次打了勝仗,收了咱們南境,這下可是旺火底下加炭,越燒越紅火了!”
他身邊人高聲道:“你看街上騎馬那個是濟麟小将軍吧,聽說他總是随侍雪照殿下左右,殿下也出來迎旨了嗎?”
“誰知道呢。”
鐘天青一愣,慌忙将衣衫脫下來蓋在頭上,緊緊掩蓋小腹。
主道上今日一早便有人淨水潑街,灑掃除塵。濟麟一身嶄新的紅色武服,束腰箭袖,分外精神奕奕,他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兒查看各類儀典器具,一會兒視察街道是否清潔完善,一大早便出了一頭細汗。
郭爺給他遞上肉香四溢夾着青紅細椒的脆燒餅,濟麟囫囵吞了兩口,問郭爺:“宣旨官幾時到?”
郭爺道:“說早過了河,最多一刻鐘便到。”
濟麟随手把燒餅扔給随從,“殿下病了,不能出迎,咱們可更要小心,不能有一絲松懈之處……”
他正跟底下人叮囑,忽聽得主路盡頭一陣喧鬧,早用圍欄将百姓隔開的空曠大街上,四五個人一邊揮手一邊向他跑來。濟麟立刻會意,急道:“快,快,各到各位子上。”
宣旨官排場極大,前後赫赫揚揚共帶來數百人,個個錦衣華服。濟麟心知這是好事,這是天家極力給自己小皇叔的排場。
濟麟笑眯眯地迎上去,隊伍前方一身暗紅的主官叫師子楷,也是一位師家王孫,二十餘歲,也是雪照晚輩。
兩人一見面,濟麟便拱手笑道:“大人遠來一路辛苦了。”
師子楷笑道:“為天家辦事,何敢談辛苦,都是分內之事。”
濟麟道:“原本雪照殿下要親自迎大人,只是他偶感風寒,不宜外出,請大人見諒。”
師子楷立刻睜大雙目,倒流露出一分稚氣,他急道:“當然不敢勞動殿下親自出來,只是……我小皇叔病的重不重?”
濟麟道:“不重,不重,只是大夫要他卧床。”
師子楷捶拳:“早知道該帶兩個禦醫來。”便急着要和濟麟一起去住所見雪照,剛要走,他想起一件事,對濟麟笑道:“看我,一提小皇叔,便什麽都顧不得,濟小将軍,你看還有誰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