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濟麟這才順着他手指望過去,只見一群人中一個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從人群裏擠了出來,賠笑道:“麟兒……來的匆忙,也沒給你消息……”
正是他母親的丈夫,他的繼父,鐘禹生。
濟麟心想這是誰,一瞬之後才辨認出來:“哦!額……父親。”
鐘禹生年紀大了,相貌生的倒好,不然濟麟母親也不能看上他,只是他愛去山川湖海亂跑,不像別人細皮嫩肉,反而顯出幾分潦倒。
鐘禹生絲毫不介意濟麟的反應,仍是笑眯眯。
濟麟顧不得他,忙着迎師子楷進府,只是進門時抽空回頭問了一句:“你怎麽來南境了,誰照顧我母親?”
鐘禹生笑道:“你母親身體一天比一天好,我看天氣晴暖,南境剛被收複,便想來看看這裏的山川風景。”
濟麟回過頭,沒接他的話。
鐘禹生看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聽說那叛軍頭子師子章和鐘天青已經投河死了?”
濟麟瞥了他一眼,“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差不多吧。”
鐘禹生“哦”了一聲,還沒等他再問,雪照的住處已到。
其他人只能留在院子裏,只有師子楷捧着旨意與濟麟進了房門。
雪照下榻之處征收了原留城将軍的府邸,房內按照南方習慣,滿屋名貴紅木,床榻、隔扇、窗戶無處不雕花,屋下敞亮高窗,窗下寬闊大榻,榻下光可鑒人的青花地磚,一直蔓延到暖閣,暖閣裏置着一張垂着重重繡花幔子的床。
雪照正倚床斜坐,靠在繡花幔子前,他見了來人,十分和氣的一笑,“是子楷來了。”便欲正身。
師子楷立刻搶上前,不敢按他,只是虛扶一把,順勢蹲下身,仰面看他:“皇叔千萬請靜躺着!您養好身體,便是天家和我最大的心願,何敢讓皇叔勞動。”
雪照笑笑請他坐下,他不敢上座,側身靠着床欄,在腳踏上坐下,像是小孩依偎着大人般。
他不說旨意,先問雪照的病,雪照道:“倒不是大病,軍醫已看了說是風寒。”
師子楷略帶三分埋怨道:“什麽時候染上的,皇叔怎麽在來信中只字未提?”
濟麟替雪照道:“說來也奇怪,先前打仗打得血雨腥風,多艱難的時刻殿下身體也健康得很,只是大軍剛得勝,殿下只吹了陣風,就倒下了,軍醫說或許是疲累太過的緣故。”
師子楷捶拳,語氣裏帶了慷慨,“那必定是先前的火氣累積!天下一安,皇叔身上的勁一松,沒壓制那股邪火,病竈就爆了出來。”
說到此處,他正好進入正經話題,把懷裏抱着的旨意抖了抖拿了出來,他腦子快,先死死按住雪照,讓他必須半躺在床上,這才站在屋內正中處,打開旨意宣讀,前面無非是誇贊雪照奇功蓋世之流,讀到後便是各種賞賜。
“……賜雲澤城龍息草兩株,東海至臻品級不夜珠十二顆,極北金礦打造的成套金銀器皿各二十箱,西洲特産白雪軟紗二十四卷,京都珍品晚玉米一百擔,東北雲絲棉兩車……”
讀完旨意,師子楷對雪照笑道:“龍息草是藥中聖物,據說只服一口,便有起死回生之效,皇叔用它補養身體必然很好。”
雪照笑笑,“天家有心了。”
從小到大,他的所有用度都是頂尖中的頂尖,天下好物源源不斷的流入他處,拼命饋贈他情或物的人擠破門檻,而他不過一個人,沒有姬妾,更沒有兒女,個人私産富裕到不知往哪處花銷,早已對這些東西麻木,即便是天家賞賜也不例外。
師子楷也知道他根本不會看,直接将旨意遞給濟麟。
濟麟細看旨意,笑着望向師子楷:“草藥珍珠也就算了,這又是棉花又是布,是要做什麽,讓咱們殿下做棉被麽?還有這麽多晚玉米……我剛瞧見大人身後那麽多車,難道連米都拉來了?”
師子楷停了一下,笑的微妙起來,他含羞帶騷的向雪照道:“是這般,我來之前,天家特地叫我過去,說有件事他都不好意思像您老人家提:南境初定,但還不安穩,若您老人家在此處再多震懾一些時日,那便太好了。”
濟麟搶着笑道:“哦……怪不得,讓咱們殿下有吃有喝,天家真是細心。”
雪照笑着喊他:“濟麟!”濟麟立刻閉嘴不再多話。
雪照對師子楷道:“這是什麽難事,何來不好意思,你讓天家放心,什麽時候南境安定了我再回去即可。”
師子楷一喜,伏身大拜,“我替天家謝謝皇叔。”他起身,摸摸胸口,笑道:“這樣我的差使也可交代了。”
他擠擠眼,“皇叔,還有個沒在旨意上的賞賜,”他回身道:“來人。”
兩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垂首進屋。
師子楷笑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奉命尋的,已□□了一年有餘,你看看可堪入目?”
雪照淡淡一笑:“是很好,但我病着,只能辜負美意了。”
師子楷多麽會察言觀色,聞言立刻道:“那是,那是,保養為重。”他向那兩個男孩道:“清兒安兒,你們先下去。”
兩個男孩退下,雪照複又擡起眼,朝離開的身影看了一眼。
各自又敘了家常,師子楷不敢多待,請雪照休息,濟麟送他出去,剛關上門,師子楷笑道:“怎麽方才我說提到送人,小皇叔臉上的笑便淡了。”
濟麟目光閃了一下,笑道:“大人多心了。”
他看了眼遠處的衆多随從,玩笑道:“不過,天家倒是有心,只送男孩過來。”
師子楷鬼精到極致,立刻正色道:“濟小将軍何出此言?”他頓了頓,拿捏說辭,“其實,他還備了兩個女孩子給小皇叔,只是不敢亂送,天家對小皇叔……沒有別的心。”
濟麟“哦”了一聲,低聲道:“是麽?……那便好。”
師子楷笑起來,“你倒是真心為我小皇叔,實話告訴你吧……”他附到濟麟耳邊,調笑道:“不敢亂送,也是怕你吃味。”
濟麟嗤笑一聲,“我吃什麽味?殿下是我主子,只要他願意,讓我替他掰開那人腿都行!”
師子楷瞠目結舌,頓了一下才抱拳,忍不住笑道:“濟小将軍果然赤膽忠心。”
濟麟捶了他一下。
師子楷笑完,嘆道:“鐘天青和師子章兩個若總是這般生死不知,于南境安定不是好事。”
濟麟想了想,“大人放心,我會加派人手必給大人一個交代。”
他二人邊說邊走到鐘禹生面前,鐘禹生馬上收起傾聽的耳朵,躬身給自己這位繼子和大人讓步,一群人浩浩蕩蕩從雪照院子撤離。
空蕩的院落,卧房一門之隔內,雪照已從床上站起身,在門前停了一陣,他本來要去喝水,此刻空着手站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又回到床上休息。
這一夜,他未曾休息好,第二日清早起的卻早,鎮日在家中無事可做,雪照忽然福至心靈,只帶了一個郭爺,繞過小花園的游廊,順着角門向大街上看街景去了。
留城地處南方,大街寬闊平坦,日照充足溫暖,如今雲光軍鎮守此地,百姓心裏安生,放任大小兒童在街上嬉戲玩耍,倒是一副太平樣子。
雪照一路上沒有看到乞丐難民,問郭爺,郭爺指着前方不遠處一條巷子,道:“那小街裏有個破廟,那些要飯的都集中在那裏,殿下要去看看?”
雪照擡頭看去,只見那巷子陰黑,從那裏吹來的風無故比大街上冷些似的,他正要過去,一群七八歲的小兒嘻嘻哈哈燕子似的從他身旁跑過,笑聲響徹青天,他駐足,目光随着那些小兒的身影遠去,嘴角含了微笑。
稚子可愛。
他原先不覺得,此刻忽然念及自己今生可能不會擁有,心緒忽然湧了上來。
不過也心緒也只是片刻,他笑了笑,令郭爺去零食鋪子裏買了許多糖餅,那些小兒螞蟻找食似的全黑壓壓的擠過來,無數小手亂伸,雪照被擠得後仰,笑着道:“莫擠,莫擠。”郭爺滿頭大汗為他們分發,兩人一路向回走,發了半道才把糖餅發完。
雪照微微出了汗,心裏清淨暢快許多。回府路過角門時,他順着曲折的游廊慢慢踱步,游廊的盡頭樹影婆娑,吹來徐徐清風,實在沁人心脾。郭爺扶着他坐下,兩人一坐一立,在此歇涼。
忽聽游廊盡頭有兩個男孩的說笑聲,叽叽喳喳,清脆歡快。雪照望去,只見昨日師子楷送來的那兩個男孩正打鬧着從那邊跑來。
見了雪照,兩人猛地剎住腳步,怯生生地縮着肩膀,聲音立刻從山間野燕變蚊子哼哼:“……見過殿下。”
雪照此刻心情正好,微微一笑,輕輕擡手讓他們起身,他的目光從二人身上掃過,停留在其中一個身上,問:“你叫清兒?”
清兒戰戰兢兢,道:“是……這是小人乳名。”
雪照含笑道:“清是哪個清?”
清兒更恭敬了,“回殿下,是清淨的清。”
雪照淡淡笑着,“哦……”半晌沒再說話。
樹蔭裏的涼風徐徐吹着,綠枝在游廊兩邊高低搖曳,人的心跟着熏熏然,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