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罷課(下)
松先生端坐講席時,講堂中還有些細碎的議論聲。她恍若未聞,悠然開口。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晖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講堂內很快安靜下來,幾乎能聽見松先生的聲音在廳堂四壁間回蕩。
“詩之意境風格,妾認為可分為二十四類,有雄渾者,沖淡者,纖秾者,沉着者……”
松先生講課同前一天時一樣,清晰透徹,講堂內的學生無不專心致志。待午間鐘響,他們才回過神來,驚覺時間過得飛快。
到這時,即便有再瞧不上女子或不愛詩的,也都對松先生心服口服。好些學生到她面前,為了先前的輕視鄭重道歉。
松先生大度一笑,道:“世人多輕賤女子,妾如何怪罪你們?只盼諸位往後改觀,叫其他女子也如妾一般可讀書明理,也不枉妾來書院一遭。”
之後,書院裏恢複了平靜,凡事那日離開明道堂的學生,都沒有再出現在書院內。
至于其他參與罷課、退學卻最終留下的學生,書院似乎也沒有過多處罰懲戒。
不過很快,楊安那傳來了更多消息。
當時離開明道堂的學生都被阿成帶着人留下了,周先生與他們分別談了談,問的都是整個罷課事件的始末。
問完了話,周先生放了大部分學生直接離開書院。其中不乏百般認錯希望能留下的,他也沒有心軟。
唯一被周先生留在書院的嚴加看管的,正是那時與他頂嘴還頭一個離開的。據說周先生從他屋子裏還搜出了些信件之類的東西,至于內容誰也不知道。
早先罷課的說法才傳起來時,祝英臺就說事情并非看起來這麽簡單,如今看來的确如此。
至于松先生,楊安很快打聽到她是帶着一個護衛和一個婢女來的,可見身份的确不是普通人家。但再想了解得更多,連他也做不到。
除了每隔幾日講課外,幾乎無人看見過松先生出她的住處,連她的婢女也是深居簡出。即便出門,那婢女也同護衛一樣從不與人閑談,更別提說起主人家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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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安使盡了渾身解數,卻是半點內情沒探聽到,叫他挫敗了好一陣。
不過沒過幾天,他又興沖沖地跑來,将祝英臺幾人拉到角落,低聲道:“上次罷課的那件事又有新狀況了!”
祝英臺幾人對視一眼,追問:“發生什麽了?”
楊安一臉興奮,道:“不出一刻前,有幾個人進了書院去找周先生。說是穿着不一般,看起來像高門大戶的管家一類的。就在剛剛,周先生與他們一起去了關着那學生的屋子。他們避着人走的小路,要不是我路子廣,可就錯過了。”
馬文才好奇極了,眨巴着眼睛看祝英臺,道:“信齋,我們也去看看吧。”
梁山伯卻反對道:“我們私自探聽書院秘事可不大好,若是周先生願意叫我們知道,自然不會避着人了。”
馬文才又眼巴巴看向梁山伯,道:“山伯啊,你也知道我的身份,萬一周先生是碰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人家,說不定我還能幫上一把。我也是一心為了我們書院安危。”因為楊安也在,他沒有提祝英臺的身份。
“行了,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祝英臺橫了他一眼,又道:“不過我倒的确想去瞧瞧。若是這次确實有人在背後指使,說不定往後還會再鬧出點什麽別的事。我們去看看來者是誰,也好決定以後如何做。”
梁山伯雖然覺得這樣偷偷摸摸地去看不大好,不過也抵不住心中好奇,三人一齊往楊安所指的地方走去。楊安倒是擺擺手說不去了,他喜歡打聽消息,卻沒興趣親自潛伏探聽。
那屋子的位置有些偏,在毓秀院東面、居仁園東南面的山林間,是幾間簡陋的小瓦房。要不是他們登山的時候曾遠遠看見過,還不一定能找得到。
三人小心翼翼地從樹林中靠近屋子後牆。初夏時節,山中林木茂盛。枯落的松針鋪在地面,走起路來沒什麽聲響。
幾人将衣袖與下擺攥在手上,生怕鈎挂到樹枝發出動靜,很快便到了屋子後的牆角。馬文才放輕了呼吸,跟在祝英臺身後,貓着腰挪到東牆窗戶下。三人豎起耳朵湊近窗縫。
不過他們來晚了些,只聽到屋子裏周先生正和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道別。
周先生道:“既然如此,這人便交還于你們。老夫在這深山裏開設書院,出世多年,與世無争。只願如此次這般的誤會不再發生了。”
那聲音是個中年男子,語氣很恭敬,道:“周先生明事理,老仆主子亦萬分感激。此次乃是主子門客自作主張,還望周先生知道,主子已狠狠發作過了。”
祝英臺仔細聽了這人的聲音,對馬文才和梁山伯示意,他可能認得。
屋裏周先生沒接這話,直接送客,道:“天色晚了,老夫曉得你們要回去交差,就不留你們了。”
那人又是連番道謝,恭維話一句接着一句,與周先生一起從正門口出了屋子。
三人藏在牆角暗處看着,那一行人已點上了燈籠,正好将那人臉照亮。祝英臺立刻将他認了出來。
那幾個人仿佛真的趕時間,推搡着那學生從書院外圍快步下山去了。周先生待那些人走得遠了些,對跟在身邊的阿成道:“若是書院裏有人問起,就說是他家人将他接走了。”
祝英臺幾人則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周先生和阿成也離開,才原路返回住處。
關上院門,幾人坐在書房,馬文才急急地問祝英臺:“信齋,你可認出那人是誰了?”
祝英臺反問道:“你不認得?”
“我應該認得?”馬文才細細翻找了一遍記憶,搖頭,“确實沒見過。”
祝英臺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道:“那人是齊家的管家,我随家中長輩去拜訪時曾見過。”
“齊家?”馬文才想到自己醒來第一天見到的那兩個人,皺了皺眉,心道:怎麽又是齊家?
在馬文才看來,周先生和尼山書院不過是在附近幾個郡縣內有些名氣,完全不像是會與齊家那樣的權貴有任何聯系的。
梁山伯都笑了,道:“逸華,你平日裏大約是只顧着讀書了,周先生與齊家的恩怨尼山書院裏大多學生都曉得。在開設書院前,周先生是有名的寒門之士,許多年也曾做過官,在寒門中聲望極高。不過前幾年,他曾當衆批評齊家有把持朝政之嫌,甚至痛批其言行間的不臣之處,大大惹惱了齊家。齊家一怒之下,硬生生将周先生逼到罷官,這才有了如今的尼山書院。”
“所以說,這次罷課便是齊家在背後挑撥唆使的?周先生罷官都還不夠嗎?”馬文才想了想,又不解道,“便是叫書院開不下去又能如何?”
“齊家人行事,向來如此狠絕。”祝英臺對齊家亦無好感。他對馬文才細細解釋道:“逸華大約是不明白寒門中人的想法。像周先生這樣的大家,心中總有忠君救國的志向,即便仕途受阻,亦想兼濟天下。天家不重用他,百姓傳頌他亦可。”
見馬文才露出了悟的表情,他接着道:“以我猜測,齊家挑動罷課,也是了解周先生的性情,必不會屈從于學生的威脅,若是處理失當,極可能散了書院、失了人心。若是周先生為了學生而放棄了松先生,以後也能因為其他理由趕走其他先生,如此一來,又會失了文人中的名聲。無論是何種情況,都可能叫周先生跌落雲端。”
“只是他們卻沒料到周先生如今也學會用計了。”梁山伯笑道。
“的确,所以他們才僅僅通過書院的學生來生事。若是以後再叫他們抓住機會,恐怕就不會這麽簡單了。”祝英臺嘆道。
馬文才見他們面有憂色,安慰道:“以齊家如今的地位和行事方式,已經成了衆矢之的,遲早是會倒下的,不必如此擔心。”
祝英臺笑了笑,點頭道:“也是,多少我們知道了些前因後果,現在擔憂也無用,到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
之後楊安再來問起他們去看到了什麽,他們也都只道沒聽見什麽,來的好像是那學生的家人。畢竟若是真叫書院裏都知道這事竟牽扯到這樣龐大的家族,恐怕學生們更會惶恐不安,反倒害了周先生。
罷課的事這才算是徹底過去,松先生在書院中的生活更是如水一般的平靜,至今無人見到她或她帶來的仆人與誰接觸過。
祝英臺都要開始相信,這松先生是單純為了教書育人而來到書院的了。
不過誰也沒想到,突破口最後竟是向來極少與書院中人接觸的馬文才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