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宋先生(上)

當初剛進書院時,馬文才就特地找了一位善書畫的先生學字。這位先生姓宋,平日裏看起來落魄得很,一身衣服總是皺巴巴的,頭發也梳不齊整。除了偶爾出門講課,他總是縮在自己屋裏,要麽寫字畫畫,要麽喝得酩酊大醉。

那日下學以後,馬文才去宋先生的住處拿字帖。他一進門就發現屋子裏竟然一反常态的整齊幹淨,書房長案上留着一張字條。紙條本是對折合上的,只是開門時帶起的風将它吹開,露出上面幾行清秀的小楷。

雖然宋先生立刻皺着眉将那字條揉成一團扔了,馬文才卻仍是一眼認出那字跡,正是松先生所寫。

馬文才裝作什麽都看到的樣子,拿了字帖便快步離開。跟在後面的三七還奇怪,直道公子慢點。

回到不厭居,祝英臺和梁山伯正在院子裏閑聊着等晚飯,見他進來,随口問了句:“逸華今天怎麽回得有些遲?”

馬文才憋了一路,這時哪還忍不住,三步并作兩步湊到他們旁邊,露出個怪笑,道:“你們可知道我剛剛瞧見了什麽?”

梁、祝二人看他眼冒精光,也忍不住發笑。祝英臺問:“去宋先生那兒能瞧見什麽?還能有女人不成?”

“差不多!”馬文才一拍大腿,給他一個贊賞的目光,道:“我看見宋先生的屋子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案幾上還有松先生留的字條!”

“松先生?”梁、祝異口同聲道。

“千真萬确!”馬文才猛點頭,道:“前陣子松先生不是批我們作的詩嗎?我那時還道松先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印象極深,絕不會認錯的。”

馬文才當然印象深刻,松先生給別人批詩就批幾個字,給他卻批了一整頁。用典生硬,韻律全無,結構颠倒,也就立意上有些可取之處。他被梁、祝二人笑話了一整晚。

那兩人果然也想起這一出,又哄笑了一陣,這才琢磨起這件事來。

宋先生的屋子被打掃幹淨與松先生字跡的紙條間其實并不一定有關系,但宋先生在書院裏的确孤僻,往日裏馬文才也不是沒去過他屋子,但也從沒見誰打掃過。若說這只是個巧合,那也太巧了。

“松先生,宋先生,松、宋?”祝英臺喃喃自語,猛地一拍腦袋,喊道:“我怎麽到現在才想到!”

“想到了什麽?”梁山伯和馬文才都一臉迷茫地看向他。

“這松先生和宋先生應該都姓宋,松先生不過是用了化名罷了。”祝英臺道,心裏也感嘆,這麽明顯的事情他竟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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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這宋先生也是世家子?”梁山伯有點接受不了,遲疑道:“若是宋家的人,怎麽、怎麽過得這麽……”

“邋遢落魄。”馬文才接口道:“不過要是說宋家善詩文的女子,我似乎有點印象。”

“是啊,宋家第四子,出嫁前便廣有才名,嫁了齊家一個無官無銜的嫡子,之後似乎便再未聽到什麽消息了。”祝英臺回想片刻,道:“若這位松先生是宋家那位女兒,那宋先生我也大約能猜到是誰了。”

馬文才傻乎乎地問道:“是誰?也是宋家的人嗎?”

祝英臺以一種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向馬文才,道:“那是自然。我倒是知道,宋家有一幼子,人稱‘墨癡’,在書畫上可稱是天縱奇才,卻不通人情世故。因與父親發生矛盾,便獨自外出周游,無人知道蹤跡。”

馬文才點點頭,“看來,這宋先生就是那行蹤不明的宋家幼子。”同為世家子女,他與祝英臺對所有世家情況的了解程度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梁山伯又有疑惑,道:“若我們的推測無誤,那松先生、齊夫人來書院找宋先生是為了什麽?”

“或許是勸他回宋家吧。”馬文才道:“世家怎可能叫兒子流落在外呢。”

大約是因為知道了宋先生的身份,馬文才再看到他時,倒突然開始覺得挺有趣的。一個世家子能把自己做弄得像乞兒一般,在這世上恐怕只此一人了吧。

很快,梁山伯和祝英臺便發現,馬文才去找宋先生的頻率高了許多,甚至偶爾會同宋先生一道用飯。

終于,祝英臺忍不了了,沒了馬文才在吃飯時閑聊,他覺得吃飯都沒什麽滋味。于是,在馬文才又一次和宋先生用了飯回來後,他攔住了馬文才。

“逸華,文才,你最近為何總是去找那松先生?”祝英臺抿着嘴看他。

馬文才有些莫名:“我去向他請教書法啊。”

“我知道,只是你最近去得太過頻繁了些,還同他一起用飯。”

“哦,那是我最近同他聊得多些,他倒挺有趣的。”說着,馬文才還輕笑了下。

祝英臺只覺得心裏煩躁極了,又不知該怎麽說,便道:“聊便聊了,為何不回不厭居裏來,我最近都沒怎麽同你說過話了。”

馬文才回想了一下,自己呆在不厭居的時間是稍少了些,但他最遲用完夕食便一定會回來,每日照常同梁、祝二人鍛煉,在書房讀書。他笑道:“哪裏有信齋說的這樣。”

祝英臺還是不露笑臉,嘆了口氣道:“罷了,逸華在書院中找到知己,歡喜是應該的,忘了我們金蘭兄弟又如何呢。”

馬文才這才曉得祝英臺在不高興什麽,心道果然是女子,心思就是敏感。他安慰道:“我雖與宋先生聊得多些,但他哪裏能和你們相比。何況你有山伯相伴,不缺我一個。”

祝英臺看他一臉真摯,心裏莫名好受了些。他想說我就是缺你一個,但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做小兒女态。他露出個淺笑,道:“逸華往後還是多回不厭居吧。”

平日裏,祝英臺總是他們三人中最成熟的一個,遇事穩重,思慮周全,行事說話都頗有章法。難得見他顯露出這樣的情緒,馬文才覺得心中軟綿綿的。

不過既然祝英臺都明白說了,馬文才便真的不再同宋先生一起吃飯,只是平日課上或偶爾無課的閑暇時會繼續同他請教、說話。祝英臺也恢複了正常。

梁山伯作為旁觀者倒是看得明白:祝英臺雖然嘴上愛戲弄馬文才,但對他的關心也是遠超旁人;而馬文才雖然好像對誰都是同樣的有禮有節,卻也唯獨對祝英臺格外體貼包容。

梁山伯不覺有異,也毫不妒忌,只覺得兄弟二人和睦親密,他瞧着也高興。

然而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又升起了波瀾。

午食過後,書院講課的時間,馬文才三人都已離開不厭居去了正誼院,只留下幾個書童守着門。

這時有個人匆匆走進來,将幾人都驚得一愣。

三七拍着胸口道:“原來是宋先生。見過宋先生,公子上課去了,不在院裏。”

宋先生還是頂着一慣梳不齊的頭發,身上背了個紮得鼓鼓囊囊的包裹,手中抱着長長短短的許多卷軸。

他将卷軸一氣塞進三七懷裏,低聲道:“給你們公子。”轉身就走。

三七抱着那些卷軸左支右绌,口中“哎哎”叫着,卻又邁不開腳去追。

四九和銀心都沒怎麽和宋先生接觸過,被眼前這一幕驚着了,不知發生了什麽。

六曲倒是追了過去,但他不像三七那樣會說話,喊了兩聲“宋先生”,被他一句頗有威勢的“別跟着我”喝住,停下腳步。

幾個書童心裏都有些不安,卻也不敢打攪自家主子的課,只好坐立不安地等着。直等得他們心焦,馬文才幾人才有說有笑地回來。

其實往常三七或六曲該有一個去接他們下學的,結果幾人都忘了。連夕食都只有銀心一人心不在焉地準備着。

一見他們回來,三七第一個沖過去,道:“公子,公子你可回來了。”

馬文才奇怪道:“你這是怎麽了?這樣急着盼我回來也不曉得去接我。”

三七顧不上請罪,急聲道:“公子,先前大約未時初的時候,宋先生來了,還拿了許多東西要給公子。我們幾人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也不敢擅自處理,只等着公子們回來。”

說着他便将幾人領到書房,宋先生塞給他的卷軸都被他擺在書房長案上。

馬文才他們也是一頭霧水,各拿了卷軸看起來。

這一看可不得了,這些卷軸無不是名家的書畫真跡,有些年代都已久遠,價值連城。

馬文才也有些懵,問三七:“宋先生怎麽送這麽些東西給我?他可說了什麽?”

三七搖頭,道:“只說讓我把這些都給公子,我們都沒敢打開看過。”

銀心在一旁補充道:“宋先生身上還背着個包裹,像是要出門遠行的樣子。”

馬文才幾人聽了都是心裏一跳,把珍藏“托孤”,自己背着包裹,這是又要離家出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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