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後來……
章家兩年前曾領兵渡江北伐,原本戰事還算順利,卻趕上今年連澇帶旱,糧草短缺,只得暫時退兵。
梁家上書,直指章家帶兵不力,要求其歸還兵權,由梁家人取而代之。
章家如何能忍,自是不依。
梁家卻依此稱他們有不臣之心,有意擁兵自重,甚至懷疑他們與北方蠻族勾結。
章家反将一軍,直指梁家狼子野心,有意做第二個“齊家”,甚至意欲更進一步,畢竟當初齊家可沒有兵權,只養着些私兵。
兩家在朝堂上争執不休,聖上猶自旁觀。
九月初九,馬文才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個重陽節。
章家與梁家還在鬥法,馬家與祝家悄然建立了初步聯盟。
然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聖上駕崩。
這一位皇帝是南遷時,許多世家盡力保護下來的唯一一個嫡系皇室血脈,尚且年輕,也未曾有子嗣。駕崩的原因,說起來卻叫人哭笑不得。
後宮争寵。
皇帝在後宮中曾笑言一位妃子不如另一位年紀輕、顏色好。那個妃子心中記恨,竟趁皇帝在她宮內睡着時,叫宮女一起用被子将他捂死了。
且不說這弑君的後妃要如何處置,梁家趁機扶持了皇帝的一位年幼的堂弟登位,自己攝政。
章家雖極力反對,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兵将在外,城內勢力卻比不過梁家。
梁家在小皇帝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小皇帝那裏發了一道聖旨,派梁家出兵剿滅章家所領的“叛軍”。
兩家在江畔短兵相接,打得比齊宋兩家時更兇狠,完全是一副你死我亡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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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不懂政事,梁家忙于對付章家,朝堂中再起暗湧,許多世家便也想做第二個“梁家”,坐收漁利。
祝家見情勢即将徹底混亂,便決定趁此機會立即啓程,同馬太守一家向西遷入蜀地。
馬文才騎在馬上,身着輕巧铠甲,腰間挂着一柄長刀。
在他右手邊,祝英臺同樣騎着馬。經過長途跋涉,他皮膚曬黑了些,人也更精瘦,臉上的肉都少了,顯得格外銳利,如同出鞘的寶劍。
他們兩人身後是一隊兵,大多是祝家分散藏起的私兵,還有些是自救會的同窗。
他們一路沿着江岸前行,江中是載有祝家族人和馬太守家婦孺老弱的舟船。
除了馬文才、祝英臺所領隊伍外,還另有五支與之相似的隊伍。六隊人馬兵分兩路,分別沿江南北兩岸行動,前有探路,中有接應,後有支援,一路護送江中船只。
這一路來,他們并未遇到過軍隊,更多的是些居無定所的流民,和各類匪徒。
腳下的路一轉,走在他們之前的隊伍停在路邊,這是抵達蜀郡前的最後一個碼頭,所有人均在這裏集結。
休整了約半個時辰,遠處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傳來,正是前來迎接的馬家隊伍。
馬子明與帶隊人簡單寒暄,重整編隊再次出發。
五日後,翻過又一座山,踏出山腳密林,一座城門出現在遠處。
馬文才與祝英臺相識一笑,雙腿一夾馬身,向前行去。
一年後。
梁、章兩家率先引燃的戰火已經席卷整個江南腹地,世家幾乎無一幸免,或主動或被動,加入到亂戰之中。
小皇帝長了一歲,仍是小皇帝,似乎超然于混亂之外,從無任何動靜。
蜀郡,祝家站穩了腳跟,與馬家的合作也果然愉快。
馬家雖然将蜀地盡掌于手中,卻一直未獲兵權,只有少許家族私兵。而祝家,竟在安頓下來後,又不知從哪裏帶來了數千精兵。這支隊伍亦全然聽命于祝家。
兩家一家主政、一家主軍,通力合作,将蜀地打造得如同鐵桶。
梁山伯也在這一年加了冠,與祝英玖定了親。
其實,祝家與梁家早先便有意叫兩人先行訂親,梁山伯卻不願叫祝英玖委身下嫁,于是花了近一年時間在軍中打拼,總算有所成就,更配得上祝家小姐。
馬文才觀禮時忍不住想,這世界總算還是有些梁祝傳說的影子,梁山伯與女扮男裝的祝九妹相識相愛,只不過沒有他在其中橫插一棒,兩人順利定親。
祝英臺見他出神,以為他也想有個正式的成親儀式。他回去後便同兩家長輩商量,在梁祝定親後不久,與馬文才也成了親。
儀式不大,除了家人和親近的友人,他們也沒有邀請其他賓客。
但馬文才仍舊感慨,自己何其幸運。
兩年後。
江南戰火綿延,蜀地終究不得全然避開。
馬文才抓破腦袋,想了許多城防的武器,将所有外敵擋在城牆之外。
城內,他亦琢磨了些新的主意,叫政風為之一肅,其中也少不了從現代學去的平衡監督之法。衆人說起他來,也慢慢的不再是馬子明的小兒子,也少有人相信,他曾經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
祝英臺亦在軍中效力,他功夫不錯,處事圓滑,帶着自己的隊伍也立過幾次功勞。
兩人一文一武,配合更加默契。
五年後。
馬文遠又生了個兒子,主動過繼給了馬文才。
祝英臺也從他的兄長那裏過繼了一個男孩。
兩個從未養過小孩兒,當起父親卻頗有一套。
祝英臺帶了妹妹許多年,而馬文才也一直喜歡小琛兒。
一家四口和樂融融,江南卻幾乎被摧毀殆盡。
常年的戰争,讓小弱的世家幾乎消失,殘存的也都依附于較大的世家。然而即便是最大的世家,也都喪失了大半的戰力,江南竟維持起了平衡。
小皇帝長成了少年皇帝,他依舊極少露面,時常叫人想不起他的存在。
祝英臺逗弄着小兒子,問馬文才:“你以前曾說過的‘議會’,是個什麽樣子?”
十年後。
都城城門大開,萬人空巷,祝家軍班師回朝,沿路都有百姓歡呼。
少年皇帝微笑着站在宮門前,準備嘉獎此次北伐大勝的兵将。
他想起幾年前,都城裏走過的軍隊數不勝數,只叫百姓懼怕憎惡。那時的自己頂着個皇帝的名頭,每天都擔心會不會有世家擁戴起另一位皇室血脈,而将自己殺死。
直到那天,祝英臺與馬文才帶着近半車的卷軸進宮見他。
祝馬二家橫空出世,那時候,江南争鋒多年的世家已然失去了一拼之力,但那兩人卻沒有趁此機會掃平天下。
他們将猶有些實力殘存的世家召集至一處,重新劃分勢力範圍。
如今朝廷重建,朝堂上除了各地世家之首外,又有百姓推選之寒門監督,二者之間互有對抗,恰好讓彼此均不敢妄為。
至于他,這個皇帝當得輕松許多,每日裏看各地世家鬥鬥嘴,與寒門監督互相抱怨卻又不得不聯合,着實有趣。
不過有時他也會想,能有如此大胸懷想出如今之計的兩個青年現在如何了。
蜀地,某座莊子,某間小院。
“阿父,阿父,姑姑和姑爹來啦!”一個圓滾滾的小童跑進院子裏。
一個圓臉青年将他抱起來,看向進門的兩個人,道:“英玖,處仁,快進來。”處仁是梁山伯加冠時所得的字。
祝英玖吸了吸鼻子,笑道:“阿兄,今兒是吃火鍋吧?”
祝英臺點點頭,見梁山伯苦着臉,大笑道:“處仁,不必擔心,今日特地做了清湯的底。”
梁山伯立刻松了一口氣,正巧叫出了屋門的馬文才看到。
“都這麽多年了,你竟然還是吃不慣辣。”馬文才無奈搖了搖頭,晃了晃偎在自己手邊的兒子,柔聲道:“乖兒,可見禮了?”
這個孩子似乎有些害羞,微紅着小臉向祝英玖與梁山伯問安。
祝英臺懷中的男童扭着身子竄下來,跑到馬文才身邊,道:“爹爹,爹爹,我帶阿弟玩。”
馬文才點點頭,道:“別出了院子,待會兒就用飯了。”
“曉得了,爹爹!”
“謝謝阿父。”
兩個小孩兒手拉着手跑到院子一角,不知是去玩什麽了。
祝英臺也拉住馬文才的手,小聲嘀咕:“咱們小兒子怎麽這麽腼腆,不像你啊。”
馬文才胳膊肘輕輕搗了搗祝英臺,道:“咱們大兒子倒是挺像你的,一張圓臉。”
祝英臺也不惱,捂着肚子裝痛。
馬文才失笑,只得在他臉上親了親。
天氣正好,不知何處傳來清淡花香,鳥鳴清脆,與童言稚語交彙,似能傳上雲霄。
番外(上)
“英臺,前幾日李長史與田刺史到我們家中,為馬太守家長子文才作媒。我想,我們兩家門戶相當,大可以同意。之後幾日,李夫人也帶了馬公子的文稿來,我看了看,大概也是過得去。次日,我帶你母親在李長史會面,見着了那馬文才,他五官也還整齊。不管怎麽說,男子只要願意讀書用功,将來必成大器,至于長相如何,倒無關緊要。
“因此,那親事我便答應了。今天,是男家來過聘禮,因此打掃房屋,開了祖先神堂。待聘禮到了,就在這祭桌上擺列開來,也算禀告祖先,英臺是馬家人了。這馬家官居太守,那真是……”
祝英臺猛吸一口氣,從床上驚醒。
她喘着氣,後背上冒出一層白毛汗。
窗外透着蒙蒙的亮,離日出還有些時候。
父親的話如同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在她腦海耳際徘徊不去。
與梁山伯同窗的三載間,她情愫漸生,在分別時,更是借“男子”身替自己與梁山伯做了媒。
誰能想到,在她安心等待梁山伯前來議親時,自己父母竟将她許給了馬家,生生斷了她與梁山伯的姻緣。
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父母與馬家的錯。
她父母貪圖馬家的地位和富貴,絲毫不過問她的意見,就同馬家訂了親。
而馬家,則是仗勢欺人,不顧她的意願強娶良家女子。
她的梁兄,她怕是等不到了……
想到這,祝英臺不禁雙眼一紅,流下淚來。
她癡癡地睜着眼睛,回想着與梁山伯在書院中同窗的一幕幕,直到窗外的天色漸亮。
“小娘子,可起了?”
一個女子從屋外進來,繞過屏風,輕聲喊着。
祝英臺閉上眼,不想理睬任何人。
那人輕輕掀開床上的紗帳,見祝英臺眼睛紅腫,枕巾上還印着淚跡,便是一驚:“小娘子這是怎麽了?你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無事,你下去吧,我歇歇便好。”祝英臺擡手将紗帳合上。
那人縮回手,又小聲問她:“小娘子,可要喝些水吃點東西?”
“不用,你快下去!別來擾我!”祝英臺翻了個身,将後腦勺留給那人。
那人唯唯應是,無聲退出去,立刻去主院裏禀告。
滕氏一聽便急了:“素繪,你從頭到尾好好同我說,九妹她怎麽了?”
“小娘子昨天晚間用過夕食後便說有些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今日我便比平日裏晚了一些去叫她。”素繪口齒清晰,道,“我沒聽她出聲,便掀了床帳瞧她,就發現小娘子像是哭了一場,眼睛都腫了。我問小娘子可有不适,她卻只叫我下去。素繪不敢擅專,立刻來禀告夫人。”
“這好好的,怎得就哭了呢……”滕氏喃喃着,起身就往祝九妹那裏去。
祝英臺猶自卧床暗自神傷,就聽到又有人走進房間,母親的聲音響起,問她:“兒啊,你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事同阿母講啊。”
“呵,”祝英臺露出一個凄楚的笑來,“說了又有什麽用呢。”
滕氏和素繪對視了一眼,都滿面迷茫。
最近沒發生什麽事兒呀!
自從祝家跟着馬家遷到蜀地,至今已有數月,生活和以前一樣的安逸穩當。兒子祝英臺和馬家的馬文才兩人情深意篤,女兒九妹和梁山伯之間也被雙方家人默許,只待訂親。滕氏覺得,這日子是萬事圓滿。
滕氏捏了捏祝九妹的手心,又摸了摸她額頭,确定至少沒有發熱。她嘆了口氣,道:“你先歇着,待會兒稍微吃點。”
床上的祝九妹動也不動,滕氏無奈,帶着婢女們出了門。
她對婢女菊兒吩咐道:“你去叫人,請英臺、馬公子和梁公子回來,或許他們曉得出什麽事了。再叫人去老爺那禀報。”
菊兒領命離開。
過了小半個時辰,梁山伯率先來了,四九小跑跟在後頭。
他一身士兵的打扮,身上還帶着塵土,滿臉的汗水都沒來得及擦幹淨。
他一進門便問道:“九妹她如何了?到底出了何事?”
滕氏叫人将早上的情況又說了一遍,也問他:“這幾天你可見到她有什麽異樣?”
“并無任何不同啊。”梁山伯眉頭緊皺,“可請了醫師來瞧瞧,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我急得就是她根本不讓人瞧啊。”滕氏連着又嘆息幾聲,“你先去看看吧,英臺和文才估計也快回來了。”
梁山伯拱拱手,不多說話,跟着菊兒進了後院。
素繪看到他來,多少松了口氣,趕忙進屋裏告訴了祝九妹。
祝九妹眼睛一亮,臉上不由地露出個笑容來,道:“什麽?他來了?阿母竟準許他進來見我?”
“小娘子說得哪裏話,夫人怎會不允呢!”素繪笑道,仔細侍候她起身。
祝九妹搖了搖頭,往她院中的廳房走去。
梁山伯正擡着腦袋往外看,見祝九妹款款走來,立刻也快步上前,細細看她,果真發現她眼睛有些泛紅。
他擡擡手又放下,軟着聲音問:“九妹,你這是怎麽了。”
祝九妹眼眶一濕,連忙低下頭,再擡起來時已恢複成一副笑臉。
她轉頭對素繪道:“銀心,你去倒些茶來,再同四九說說話。”
素繪、梁山伯和四九三個人都愣了。
銀心?
祝九妹見素繪不動,催了句:“快去啊。”
素繪看了眼梁山伯,低頭應是,和四九一道出了門。
祝九妹強壓住心頭的悲傷,低頭輕輕喚了聲:“梁兄。”
梁山伯還在想她剛剛喊那聲“銀心”是怎麽一回事,接了句:“九妹。”
祝九妹耳朵染上紅色,她把玩着衣袖上的刺繡,說:“大半個月不見,梁兄倒曬黑了些。”
梁山伯“啊”了一聲,他們不是兩三日便見一回麽?
“九妹,你這是怎麽了?”梁山伯小心翼翼問道。
祝九妹身子晃了晃,哀嘆:“梁兄……唉,梁兄,你為何不早幾日來。”
“早幾日?”梁山伯腦袋徹底糊塗了,早幾日他不是來過嗎?
祝九妹雙手握緊,道:“梁兄啊,自我兩人書院分別,小妹苦等你不來。家中卻來了兩位大官,替我做了媒。家父瞧那人家財大勢粗,竟要将我許配給那馬——”祝九妹猛地喘了口氣,“那馬家公子。”
“馬家?”
“是,”祝九妹仿佛失去力氣,“馬太守家的公子馬文才。”
梁山伯木着臉,重複道:“你說的是,馬文才?”
祝九妹雙手捂住了臉,發出一聲悲泣,跑回卧室撲在床上。
素繪正端着茶過來,見狀顧不上許多,将東西往四九手上一塞,跟着祝英玖跑去,口中喊着:“小娘子!”
梁山伯站在門前,臉色不大好看,四九都不敢主動問他發生了什麽。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往廳堂走去。
恰好祝英臺和馬文才也趕了回來,見他便問事情如何。
梁山伯甚至有些不知從何說起,看了眼馬文才和銀心,表情越發古怪。
馬文才急了,問:“到底怎麽了,說話呀!我們可都提着心呢!”
梁山伯撓撓頭,幹脆把他與祝九妹說得話都重複了一遍。
祝英臺奇道:“她這是發什麽昏呢?怎可能有人替馬文才與她做媒?阿父阿母也不可能同意。”
馬文才心裏感覺最為微妙,因為“馬文才提親拆撒梁祝二人姻緣”這個情節他可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他在前世流傳的梁祝傳說中的關鍵部分。
這個祝九妹并非梁祝故事中的祝九妹,怎會說出這段事呢?
他心中有九成把握,現在的祝九妹正是故事中的“祝英臺”。
至于她将素繪喊成銀心,他猜測,恐怕就是因為這個“祝英臺”的故事裏,銀心也是她的貼身仆人吧。
祝英臺此時已經往祝九妹的院子去了,梁山伯與馬文才兩人緊緊跟上。
素繪正愁眉不展地跪在祝九妹身邊,見三人出現在門口,便湊到祝九妹耳邊輕聲道:“小娘子,公子和梁公子、馬公子都來了,請快別哭了,去見見他們吧。不管有什麽疑難,他們必能幫到你的啊。”
祝九妹擡起臉來,茫然問道:“你說誰?”
“自然是小娘子的阿兄英臺公子、馬文才公子和梁山伯公子了,”素繪雙手攙着祝九妹的胳膊,“小娘子不也常說,‘這世上就沒有阿兄他們辦不了的事’嘛。”
“你糊塗了!”祝九妹将手一甩,“我乃家中獨女,英臺公子不過是我女扮男裝求學的名號,哪來的真阿兄!何況那什麽馬文才,怎可能和梁兄一道!”
祝英臺在門口聽不下去,怒道:“阿妹,你如何說話的!”
祝九妹回頭,見到屋外站着三個青年男子,臉上有些驚慌:“你們是什麽人,怎能胡亂說話!”
見梁山伯站在兩個陌生男子身邊,她又問道:“梁兄,這兩位到底是什麽人?”
梁山伯向前跨了一大步,反問她:“九妹,你,你現在到底是什麽人?”
番外(下)
“梁兄,你這是何意!”祝九妹滿臉不可置信,“我是九妹,我是英臺啊!”
除了馬文才,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都變了。
素繪拉着她,連連問:“小娘子,你在說什麽胡話?”
“閉嘴!”祝英臺瞪了素繪一眼,視線落在院裏幾個仆人身上,直看得他們低下頭。
他陰沉着臉,道:“素繪,扶小娘子回屋子去,她身體不适,需卧床休養。”
祝九妹被素繪拉住,她掙紮了幾下掙脫不開,踉跄着跟在後面。她罵道:“銀心,你怎麽聽那人的話!你還當我是主子嗎!”
她又轉過頭大聲喊道:“來人,來人啊!梁兄,你為何不救我!”
“把她嘴捂上!”祝英臺喊,恨不得親自動手。
馬文才用手肘輕輕碰碰他,低聲說:“我去同她說幾句話。”
祝英臺眉頭緊蹙:“現在什麽情況都不清楚,你同她說什麽?萬一她真是被什麽魇住了……”他嗓子一哽,說不出話來。
再怎麽說,那是他的親妹妹啊。他少有的,感到手足無措。
馬文才在他肩上拍拍,道:“你放心,還有山伯和素繪他們,你先去把仆人們約束好,別傳出去什麽。”
這個時代,人們對非自然事件極為相信也極為恐懼。如果真讓人知道祝九妹被什麽孤魂野鬼附了身,恐怕命也就保不住了,更別提想辦法讓她回來。
祝英臺點點頭,看了眼祝九妹的房門,快步走出去。
馬文才讓梁山伯不要跟着,獨自一人走到祝九妹的門前。
屋內,祝九妹正坐在胡床上,環着手臂滿臉防備地看着素繪。素繪則恭恭敬敬地低頭站在幾步外。
馬文才輕咳一聲,兩人擡頭望着他。他沖素繪打了個手勢:“我同九妹說幾句話,你先下去。”
素繪咬着下唇,還是行了個禮退出門外。
祝九妹往裏面縮了縮:“你要做什麽!”
馬文才并不進房間,等其他人都離遠了些,才道:“你說你是祝英臺?”
“自然是。”
“那我便直說了,”馬文才稍稍壓低了些聲音,“你的魂魄或許是‘祝英臺’,但這個世界并非你原先所在的世界。在這裏,你的這個身體名祝英玖,上有幾個兄長,祝英臺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剛剛離去的那個。你的婢女名為素繪,而銀心則是你阿兄祝英臺的書童。我是馬文才,同祝英臺、梁山伯是書院同窗。你與梁山伯二人情投意合,今年內或許便要訂親了。”
祝九妹起初臉色慘白,但聽到她會與梁山伯訂親時,眼睛動了動,唇邊瞬間閃過一抹笑。
她捂住臉,道:“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我現在腦袋昏昏的,你先走吧。”
馬文才眉毛一擡:“你最好盡快回憶起你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真正的九妹去了哪裏,各自回到原處。”
說完,他也擡腳立刻,沒走兩步,卻聽見屋裏祝九妹喊了一聲“素繪”。
馬文才腳步頓了頓,梁山伯已跑上前來問他:“九妹她如何了?你說了什麽?她說了什麽?到底出了什麽事?”
馬文才搖頭敷衍道:“我也問不出什麽來。”
梁山伯已不知嘆了多少回氣,眼巴巴望着祝九妹的屋門。
當天晚上,馬文才就聽說,祝九妹已經好了。她只是前一天夜裏做了噩夢,被吓糊塗了。
馬文才總覺得不對,第二天早早去了祝家。
祝九妹偎在滕氏身邊,祝英臺和梁山伯都坐在下首。
祝英臺斂着眼睛喝茶,不說話。梁山伯則是滿臉的慶幸。
見到馬文才,祝九妹笑容微頓,低下了頭。
她忽然出聲,對滕氏說:“阿母,馬公子同阿兄的同窗情誼深重,早早便來尋他,真叫人羨慕。”
滕氏臉色一變,梁山伯臉上的笑也僵住了。
祝英臺“啪”地一聲蓋上杯蓋,冷笑一聲:“到底是哪來的東西,竟占着我妹妹的身體不放!”
祝九妹臉上有些慌亂:“阿兄,你說什麽呢,我就是你妹妹啊!”她轉頭望向滕氏,見她也是一臉不渝,心知自己說錯了話,卻不知該如何彌補。
她流下淚來,抽泣道:“阿母,阿兄,九妹若是哪裏做得不對、說得不對,便告訴九妹,為何要這樣指責我!竟是叫小妹不能活了。”
滕氏擡手将她推開,手指顫了顫:“你,你果真不是我的女兒,我女兒絕不會這樣說話。”
“不,我就是祝九妹!我就是祝英玖!”她喊着,想往滕氏身上撲去。
菊兒眼疾手快将她攔住:“小娘子,你當心傷着夫人!”
祝九妹看見馬文才,神色又是一變,指着他道:“是你,都是你,為何你總不肯放過我!我不過是要同梁兄在一起,你為何一定要阻攔我!”
“九妹!”梁山伯攔住她,表情說不出的複雜,只是重複着,“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
正當一屋子亂糟糟的時候,門外忽然走進一個人,身披黑色鬥篷,一頭白發束在腦後,雙眼微閉。
他一進來,屋裏的人便莫名齊齊靜下來。祝英臺将馬文才拉到身後,問道:“請問來者何人,是如何進入我祝府的?”
那人轉頭面向他,眼睛一睜,露出灰色的虹膜,看得人心中發憷。
他的目光落在馬文才身上,說了句:“你倒過得不錯。”
馬文才心頭一緊,不禁抓住祝英臺的胳膊。
那人又轉向祝九妹,道:“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祝九妹瞪大眼睛,連連搖頭:“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同梁兄訂親成婚!”
那人仿佛沒聽到一般,擡起手,迅速做了幾個詭異的手勢。祝九妹的聲音立刻頓住,整個人失了力氣般倒下去。
素繪将她接住,驚叫道:“小娘子!小娘子!”
那人道:“不出十息,她便會回來了。”說完,向後退了一步,眨眼間便消失在衆人眼前。
屋裏的幾個人面露驚訝,互相看看,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祝九妹猛吸了一口氣,坐起身來,看看四周,裂開了嘴。
“老天,我終于回來了!”
她站起身來,挨個喊道:“阿母,阿兄,馬兄,梁兄,還有素繪,菊兒,銀心,四九!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滕氏小心摸了摸她的臉,問道:“你是,我的女兒,我的英玖?”
祝九妹用力點頭,眼睛裏冒出淚花,脆生生應道:“是的,阿母,是我!”
“哎喲,我的兒啊!”滕氏一把将她抱住,“你這是去了哪裏,叫阿母好生心焦啊!”
祝九妹抹掉淚,說起她的經歷。
原來,她是和占據了她身體的那個祝九妹互換了魂魄。
她道:“你們可不曉得,我當時也吓壞了,就怕誰将我抓起來燒死。
“那個祝九妹同我真的極為相似,連阿父阿母和下人們都一樣,只是沒有兄長,名叫祝英臺,婢女恰好叫銀心。”
梁山伯感嘆:“怪不得,那個祝九妹一見素繪就喊‘銀心’。”
祝九妹點頭,繼續道:“我瞧着不對,便裝作腦袋糊塗了的樣子,跟下人打聽,你們曉得如何?那裏竟也有個馬太守之子馬文才,和梁家莊的梁山伯呢。那個九妹女扮男裝去書院讀書,認識了那一個梁山伯,不知怎麽的就自己替自己做媒,要同他成親。可她父母又将她許給了馬文才。”
祝九妹撇了撇嘴:“要我說,那個九妹可真夠糊塗。你若已心系別人,為何不早早同父母講個清楚?明明她早已聽說了議親的消息,還不說,非等到父母之命後,才來反對。反對便反對吧,又不好好分說,偏要惹人生氣。她那個祝家不過是個普通人家,馬家是太守,何至于非娶她不可呢。我瞧着,她說不通父母退親,搞不好會做出嫁了人後跟馬家說‘心悅他人’的事。這樣昏了腦袋的姑娘,不知會給家裏帶來什麽災禍呢。”
“那你呢,你如何了?可有嫁給那個‘馬文才’?”梁山伯追問,瞟了一眼這個馬文才。
祝九妹撲哧一笑:“我自然也不肯的,別說那個馬文才了,便是那個梁山伯我也不肯嫁。我和那個九妹的父母懇切說了一次,為了女兒的幸福也好,為了祝家也好,都不能強迫她嫁人。只是那馬家已将聘禮送來,少不得要給人家賠罪,讓馬家退親。”
滕氏心疼地摸了摸她腦袋,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個女子的确是糊塗的,竟還想賴在這兒,同梁山伯成親呢。”
梁山伯立刻接道:“即便她賴在這兒,我也不會娶她的,我要娶的是英玖。”
祝九妹紅着臉瞪他,叫衆人都是一樂。
等馬文才與祝英□□處時,他說起那個黑衣人:“信齋,今日那個黑衣人對我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祝英臺看着他沒做聲。
馬文才深吸一口氣,道:“其實,我也和那一個祝九妹一樣,是——”
祝英臺忽然用食指按住他的嘴,道:“我只知道,我認得的、認定的都是眼前的你,不論前因後果。我只慶幸,那人沒有對你做什麽。”
看見馬文才眼中的憂慮,祝英臺不再多說,微微低頭,湊在他耳邊道:“放心,我絕不會放你離開。”
說着,祝英臺吻住了他的雙唇。
馬文才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擁住祝英臺,心想,我也絕不會離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