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争執

樹蔭下,春月半蹲着身子替坐在大石上的麗質輕輕按揉雙膝周圍的地方,幫她減輕不少酸脹感。

麗質捏捏春月的面頰,示意她不必忙,一同坐片刻便好。

待雙腿好得差不多,二人正準備起身回承歡殿時,卻見不遠處,數個內侍正擡了步辇急匆匆行來,為首的正是何元士。

何元士一見她,忙上前來躬身陪笑道:“娘子在這兒,陛下知道娘子受了委屈,趕緊命老奴送了陛下的禦辇來,送娘子回承歡殿。”

麗質側目望去,果然見那步辇正是李景烨平日乘的禦攆。

這時候朝會方散不久,李景烨應還在宣政殿中與部分朝臣繼續議事,怎會知曉後宮中的事?

她笑着沖何元士道謝,又問:“陛下怎會知曉方才的事?我這裏本沒什麽,卻不敢打擾陛下的正事。”

何元士親自将她扶上步辇,命內侍們擡起前行,聞言道:“娘子不必擔憂,方才是小裴将軍從長安殿出來後,派人去說與陛下,陛下才命老奴前來的。”

“原來如此,倒是要多謝裴将軍。”

麗質坐在步辇上,唇邊掠過一陣若有若無的笑意,恰被頭頂用來遮蔽驕陽烈日的輕紗擋住。

這人實在有趣。

方才他說得那樣鄭重其事,仿佛真是個心如磐石,堅定不可催的人。

原以為他既然離去,便不會再理會她的事,誰知竟還是替她請了皇帝身邊的人來。

她恍惚想起夢境裏,裴濟與李令月成婚後的事。

李令月嫁他半年後,始終得不到他的半點情意與憐愛,自覺失望透頂,漸漸的便學着前朝的公主們,放浪形骸,不但夜夜笙歌,更公然在府中豢養面首。

長安城裏流言紛紛,既有道公主婚後放縱,有失體面的,更有道裴濟行事窩囊,不敢反抗的。

實則那時太後與皇帝都因此對他十分歉疚,屢次說起若他願意,便可将這樁婚事作罷。

可裴濟卻并無怨言。

他不但潔身自好,更直言,不論這樁婚事起因為何,既娶了公主為妻,便不會因故随意抛棄,除非公主自願和離,否則他不會主動休妻。

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

麗質想,她的确不該對他逼太緊,是時候冷一冷了,否則便與李令月無異。

不一會兒便到承歡殿,已有司藥司的女官在外候着,見麗質回來,便忙着上來替她查看傷口。

因時間不長,雙膝只有些紅,還未變青紫。只是右手掌根的傷口滲着血絲,還夾雜了些許細小砂礫,處理起來費了些時候。

何元士并未急着走,直等女官替她敷完藥,又仔細問過情況,方領着人回宣政殿。

春月親自去送了回來,便一人坐在榻邊,執了柄團扇替麗質一下一下扇着。

麗質看着她竭力隐藏難過的模樣,不由伸手将團扇奪過來,對着她熱紅了的圓臉扇了扇,笑問:“這是怎麽了?誰惹我家春月不快了?”

春月擡眸看了看她,又飛快地移開視線,一雙滾圓的眼裏竟有些泛紅,聲音也難得有幾分悶:“沒人惹奴婢不快,只是奴婢覺得自己容貌醜陋,給小娘子丢臉了……”

麗質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是方才李令月口不擇言時,罵了她一句“醜丫頭”,讓她記在了心裏。

春月是個可愛憨厚的小丫頭,臉與眼皆是圓圓的,雖算不得貌美,也絕不醜陋,只是時常會因右眼下那塊指甲蓋大小的胎記而暗暗自卑。

從前叔父一家雖待麗質與長姊蘭英二人不算好,卻也還将她二人當家中半個主人,鮮有人會當面斥責春月醜陋。

如今到了宮中,處處都是嬌花一般的小娘子,春月本就有些自卑,方才聽李令月當衆責罵,自然心中難過。

麗質正了臉色,從榻上坐起,一言不發将春月拉到銅鏡前坐下,自顧自從妝奁中取出胭脂,又拿來最細的狼毫,格外認真地在她面上那抹胎記上描繪幾筆,使之變成一朵五瓣梅的形狀。

接着,她又用鑷子夾起一抹金色花钿,仔細貼在那朵五瓣梅的花心與花瓣上。

銅鏡中,春月睜大眼眸,愣愣望着鏡中的自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樣貌平平的小丫頭,眼下多了那一朵金紅相間,熠熠生輝的五瓣梅,竟一下變得俏皮靈動起來。

麗質捏捏她的手,望着鏡中的她,笑說:“傻孩子,容貌是父母給的,無法改變,可咱們稍加修飾,便能大不一樣,切莫妄自菲薄。那些拿別人容貌來說事的人,實在是因尋不到你別的錯處才會如此。”

春月呆呆地望着鏡中的麗質,眼眶漸漸泛紅,眼看淚水要落下,又忙伸手去兜住,生怕沾濕了那一朵梅花。

“小娘子心真善。”

麗質輕笑,拿了帕子給她擦淚,搖頭道:“我不是心善,不過是想帶着你一同活下去罷了。”

她改變不了身處的困局,只好在現有的基礎上,一點點做些努力,以後總會有用的。

……

長安殿中,李令月闖入後,也不顧大長公主還在,便哭着将方才的事說出,末了,巴巴的望着母親,委屈不已:“表哥一點也不信任我,只幫着那狡猾的妖女!他是不是也被那妖女迷住了?”

太後聽了女兒的話,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大長公主,不由一陣頭疼。

大長公主被這話吓了一跳,忙尴尬地笑了笑,道:“令月怕是誤會了,你表哥那性子,你還不知嗎?對誰都是那副面孔,你千萬別同他計較。”

李令月好容易止了抽噎,道:“可是姑母,他都不聽我解釋。”

太後無奈,揉揉眉心,沖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

大長公主心領神會,道:“此事是三郎的錯,姑母一會兒回去會好好說他。”

李令月聽罷,又覺不忍,忙道:“姑母別為難表哥,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大長公主不敢再久留,忙起身同太後道別,乘上步辇出宮去了。

殿裏一時沒人,太後長嘆一聲,安慰了女兒好一會兒,仍不見其心緒平複。

她只得替女兒擦淚,道:“令月,三郎的事,別太執着了。”

李令月搖頭,一聲一聲抽噎,稚嫩的臉上淚珠滿滿:“不,母親,我就是想嫁給表哥。”她忽而想起方才麗質的話,“母親,表哥是不是心中有了別人?”

太後望着小女兒這般可憐的模樣,心疼不已。

她年近四十時才生了這唯一一個女兒,從小養在身邊,萬般疼愛,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如今大了,卻養成了她驕縱任性的性子。

只是已這樣大的孩子,做母親的又如何忍心再嚴加管教?事到如今,也只好盡量依她,實在做不到的,再稍加勸說。

偏這孩子對三郎一片癡心。

她幼年時,兩個兄長都長她幾歲,尤其長兄,大了她十歲,又是太子,平日課業繁忙,鮮少能顧及她,而六郎則十分頑皮,時常捉弄這個最小的妹妹。

唯有表兄三郎,雖小小年紀便肅着一張臉,卻是唯一一個有耐心帶着這個表妹一同玩耍的。

她将這些都深深記在心裏,從十二歲起,便不厭其煩地追逐在他身後,即便三郎早已同她說清楚了,她也仍是不依不饒。

若今日告訴她,三郎心裏已有了中意的小娘子,能讓她歇了心思,也是件好事。

這般想着,太後道:“我與你姑母只是猜測罷了,不過看樣子的确不假,只還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李令月聞言,只覺心中一痛,随即便是一陣難以克制的嫉妒。

她猛地起身,道:“我不管是誰家娘子,總之不許與我搶表哥!母親,求母親快下旨,讓我嫁給表哥吧!”

太後蹙眉,正要拒絕,便聽殿外傳來一道帶着薄怒的聲音:“胡鬧!婚姻大事,怎容你如此蠻橫?”

母女二人循聲望去,便見李景烨沉着臉步入殿中,身上還是赤黃的常服,顯然是才從宣政殿議事回來,還未換過衣服。

李令月此時正是氣性大的時候,聞言冷哼一聲,道:“大哥有什麽資格說我蠻橫?承歡殿裏那個,是誰帶回來的?”

“你——”李景烨一時氣急,伸手指着妹妹,有些說不出話來。

李令月仗着母親也在,仍是不依不饒:“陛下這樣急着趕來,是要替那妖女來責罰我這個妹妹嗎?那妖女真是有本事,陛下為了她,先是對不起六哥,如今要輪到對付我這個親妹妹了!”

“李令月!虧你還知曉朕是大魏的天子,朕看你這兩年越發缺管教了!”李景烨氣得将平日的溫吞一掃而空,只剩下滿面陰沉,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十分瘆人。

李令月望着兄長陌生而可怖的模樣,心中雖有幾分害怕,卻仍是不甘示弱。

眼看兄妹二人争執不下,太後再看不下去,怒道:“夠了!”

她沖殿外的宮人揮手:“将公主帶回去好好休息。”

李令月還想說什麽,一見素來慈愛的母親也難得面色不佳,只好先壓下心中情緒,跟着宮人轉身離開。

待殿裏的人都退下,李景烨方深吸一口氣,坐到一旁,道:“母親,令月這性子,該好好管教了,否則日後怕是要惹禍。”

太後冷笑一聲:“她是公主,便是惹出天大的事,別人又能拿她怎樣?除非你這做兄長的不願護她。怎麽,可是她方才的話戳到你的痛處,讓你不快了?”

“母親!”李景烨疲憊不已,滿心怒意也發洩不出來,“為何你們都要如此逼我?我只是想要麗娘,想讓她留在我身邊而已。”

太後道:“你是天子,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為何非要同六郎搶?你要六郎怎麽辦?”

“天子如何?正因為是天子,朕想要他的妻子,他也得讓給朕!”李景烨像是忽然被刺到痛處,說話間也沒了平日的從容淡定,反而多了幾分壓抑的猙獰,“母親,從小到大,因我是太子,他是親王,你們便要我事事讓着他。我眼睜睜看着他能在父母膝下承歡,能呼朋喚友四處玩樂,能自由出入結交名士,但凡他想要的,你們都願給。而我是儲君,只能克己慎獨,不能有半點自己的欲望。這麽多年了,如今我已是天子,坐擁天下,難道連任性一次的權利也沒有嗎?”

“大郎……”太後錯愕不已,怔怔望着這個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的長子,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母親,朕已做了讓步,麗娘已不能再有子嗣,不必再擔憂朕會因她而亂了心智,變作一個昏君。不管母親是否點頭,朕都要封她做貴妃。”

李景烨一番話說完,已漸漸回複成平日淡然溫和的君主模樣。

麗質飲藥的事,太後自然早已知道。

她像是忽然疲乏不堪,微閉着眼沖他擺手:“罷了,人今日我已見過了,陛下的事,我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李景烨沉默片刻,緩緩起身,沖太後行禮:“請母親好好休息,兒子還要回宣政殿去。”

太後閉着眼沒說話,待他行到門邊時,才慢慢道:“不知那女子對陛下有幾分真心,竟輕易便願意喝下那樣的虎狼之藥。天下有那個女子不想為自己的郎君生下一兒半女的?”

李景烨腳步頓了頓,随後一言不發,徑直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寫到一個女主要對男主冷一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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