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體會

端竹一行,沿路故意拖拉,慢行慢走,總算于這日五點抵達目标小鎮。

可說是小鎮其實已經不再确切,因為之前的小鎮早在地震中消失,放眼望去,連條像樣的街道都沒有,遍地都是碎石瓦礫,視線所及,只有模糊成一片的磚青磚紅土黃瓦灰。鎮上為數不多的幾棟“高樓”業已倒塌,地基被震出地面數尺,阖盤裸露着,別有一番不可思議的視覺沖擊效果。

鎮子很小,似乎沒有救援隊會想到來這裏救災。而這裏的人,似乎也不需要救助。他們已經群策群力地把死去的人掩埋,有些壓在瓦礫下暫時沒有挖出來的,只能暫時任其腐爛。

鎮幹部正帶領着民警和群衆在呼救聲的指引下挖掘救人,幾撥人救幾個人,分散又集中,川人喊號子的聲音響得九霄震顫,男人都光着膀子,女人也不遺餘力——畢竟那大概是僅有的,還能夠等待拯救的生命了。

陣陣屍臭在鼻前飄過,端竹突然覺得這一切太過冷靜,超出常理,甚至有些可怕。那些人,難道是放棄了挖掘自己家人屍體的時間,在為讓他人活下來而争分奪秒地努力着嗎?看樣子,沒錯。郝君裔告訴過她,人性的力量,也許只有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才能得以展現。現在回想,竟是真理。但郝君裔對此必然心中有數。用一個“也許”,是在照顧她的心情。

瞧,她不愛先知,郝君裔也不愛當先知。她們多麽和諧。如果能再熱烈些就更好了——想到這裏,端竹好像隐約發現了她與郝家大小姐之間的關鍵問題。她撇下一邊眉毛歪着腦袋仔細想了想,這條線便越來越清晰起來。“呵。”端竹從鼻腔裏淡淡哼出一口氣。那種疑有所答、困有所解的快意表情史無前例地出現在了她青澀未脫的臉上。

由于百姓都奔忙于各自崗位,并沒有人留意到他們幾個外來客。但這不是他們想要的效果:與一般間諜人員不同,他們偵查的前提是融入,因為監聽人員截取信號的地點太過遙遠,只能判斷出信號的大致方向,并不能準确說出來自哪條街頭巷尾。如果不能讓本地鄉民把他們當成可憐的小災民施以援手,他們就沒有吃百家飯串百家門的可能——當務之急,扮可憐。怎麽可憐怎麽來。這勢必要以女性的母性為突破口。當前時間五點過十三分,再有一段就到飯點。依周邊環境判斷,這種地廣人稀的鎮上一定會有衛星村的支持,雖然相比平常,它也會面臨物資缺乏的境況,但應該不至于像一些人口密度較大的城鎮那樣捉衿見肘。

端竹與四位同伴對視一眼,不用交流便已明瞭對方意圖。

與隐蔽階段的策略完全相反,他們陸續擡起沉重的雙腿,半死不活地走向救援人堆,看見人堆邊放着的鐵水桶,他們便兩眼放光地一齊撲了過去。端竹有傷,自然要撲得費力些。撲的過程中,她眼尖地發現水桶邊的半截殘磚,就故意拖着腳扮成不慎被磚塊絆倒的狼狽模樣。

到了這會兒,該她肚裏那些兔血發揮作用了——她着地之後,并不急于爬起,只是就着跌勢将自己的身體攢成一團,受傷的左臂緊緊縮靠在胸腹間,右手揪住自己髒兮兮的T恤領口,開始像急性食物中毒似地抽搐作嘔。與此同時,她的同學都在專心致志地擠在桶邊搶水喝,仿佛下一秒水桶就會消失。

五個紮堆的人恰好足以構成一個非緊急形态下吸引視線的目标體。鄉民即便再忙此時也不能選擇性失明了。端竹作為唯一面對人群的觀察點,眯着淚眼看見有人轉頭向她,便立刻密集催嘔,将蓄在喉間的血腥液體逼進口腔,讓兔血拌着幾塊嫩乎乎的罐頭牛肉湧出嘴角。

鄉民既然是在救人就不能見死不救。幾個中年婦女急忙跑下廢墟,将她摟得半坐起來,七嘴八舌地問她出了什麽事。直到此刻,她那些過足了水瘾的同伴才紛紛轉身“發現”她的慘狀。

組中的另一位女同胞,趕緊掬來一捧水,顫顫巍巍地跪到她面前,一邊抖着手将水灌到她唇間,一邊一句三喘道:“黃安安,咱有水、有水了。不用、不用喝兔血了!快起來,喝水!”

鄉民一聽她說“喝兔血”,大概能猜到他們是個什麽境況了:

這鎮子往北,山林濃密,站在林中很難看見陽光,是以不易辨別方向。雖說盛産野兔,但村裏鄉裏的業餘獵手也只敢在白天捕獵,因為一到夜晚山上就會飄起濃霧,就算有燈也難免迷路。這幾個細皮嫩肉的娃娃一看就是從山外面來的,周身除了衣服再沒有多餘裝備,顯見不是預備爬山——不是預備爬山就更危險。連指南針都沒帶,不管遇沒遇上鬼打牆,這群山林都夠他們鑽幾天的。沒活活渴死餓死在裏面就算運氣很好了。

“哎呀,我們有井沒塌,渾是渾,可以喝,水多,先讓她吐,吐完再喝水。那些兔子很髒的,生吃生喝要不得。”一個白胖白胖長得好生富态的中年婦女把端竹扶得蹲起,示意端竹繼續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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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之下,端竹怕再努力催吐會大量流汗,大量流汗便意味着沒有嚴重脫水,萬一偵查對象就在周邊,這個破綻一定不會被放過,于是她将喉中污穢吐盡後便強自壓下嘔意,虛弱地搖搖頭,用氣音喘道:“沒...沒了...”

接下來,善良鄉民對一只小狐貍的救助略過不表,但除去端竹,剩下的四位同志吃完鄉民提供的米粥便立即像軟腳下一樣虛弱地投入救人工作的熱情十分值得表彰——他們因此博得了鄉民的一致好感,順利奪取了初期戰略勝利。

這個鄉鎮得不到外界救援,到了夜間當然不會有帳篷這號先進的東西。好在鎮上有些新平房是用輕體磚蓋的,塌了也無大礙,幾下就又矮矮搭建起來,頂上蒙一塊尼龍布便可供精疲力盡的抗災義士席地而眠。端竹喝了開水吃了米面混煮的稀粥,入夜後就很敬業地大睡起來。真睡。一覺到天光。

一時她想起床,卻又覺得以自己當前這個身體條件,睡眠時間還是太短,因而她裝作又要嘔吐的樣子,彎腰駝背,哆哆嗦嗦地跨過地上橫七豎八,不知死活的人體,跌跌撞撞地摸到門邊,一到門邊就迫不及待地吐了起來。

有位睡在門外的大叔被她吵醒,見她是外來人,年紀又小,身上更沒二兩肉,不由憐香惜玉地爬起來,一面替她拍背,一面提醒她,“吃壞肚子是這樣的,喝兩頓粥就舒服了。別怕,到了我們鎮上,一定讓你們活着回家。”這話如若放在往常,聽來該是多麽可笑。但在這節骨眼上,确實沒什麽比活着更重要了。

端竹吐完幾口摻着血絲的胃液,慢慢扭頭,感激地對大叔笑笑,應一聲“嗯”,她剛想加一句“謝謝”,大師兄卻突然殺到她面前,咆哮馬那般有力地握住她的肩,連聲問:“怎麽樣?怎麽樣?肚子是不是還疼?要不要喝點兒水?”端竹恨他妨害自己與大叔聯絡感情,卻又礙着三者距離太近不好沖大師兄使眼色,唯有虛弱地搖頭,說自己還想回去躺會兒——如此有氣沒力地又捱過半天,吃過早午飯并成的一餐,她認為自己終于應該“有些恢複”,可以稍微走動一下了。不過,在走動之前,她要做的是把這同一屋檐下的“人體”們都排查一遍。

特務絕不會長一副奸人樣,但也并非毫無蛛絲馬跡可循。

只不過別聽小說電影瞎哈啦,指望用什麽勞什子的“警惕性測試”來分辨一個老特務。

大凡執行長期埋伏任務的老特務,其行事日程早有規律,心理調節能力強的,幾乎都會不把自己當成特務,等該睡的時候睡得比誰都死。啥鬼“有人站在樓下打個響指睡在樓上的特務就會立刻從睡夢中驚醒”的劇情,只有中國特産、想象力貧乏的編劇才能想的出來——依郝君裔自幼觀察郝耘摹身邊那些特務的經驗,大凡執行長期埋伏任務的特務,身上都會有一種難以掩飾的麻木。這種麻木是從心理層面反映出來的習慣,其表現方式多種多樣,有些表現為呆滞無神,有些表現為笑容刻板,有些表現為目光僵硬,有些則表現為老好人式不分親疏的熱情。這種麻木不能光靠眼睛看腦袋想,必須用心去體會。

端竹可憐巴巴地靠在牆上裝病殘,放眼望去,一片光膀子。饒是她用盡了心去體會,結果也只聞到濃濃的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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