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規矩

車主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大約三十五歲,瘦得細條條幹巴巴,恨不能皮包骨。因為天氣熱,他赤着上身,肋骨排排可見,肚皮上胃囊的位置卻是外凸,顯然是個吃不胖的體制。“嗯,全、全鎮就、就只有我、我家是面包、包車,五個人加、加、加加上座位就、就行。”竟是個結巴。

一到這會兒,端竹就該退到幕後,讓劉玉溪開八了。可結巴緊接着又問了一句:“是誰介、介紹——你們來的?”端竹疑心他是警惕性作祟,趕緊将送孕婦回家的事和盤托出,“他們之前說您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可我在鎮上找了一圈,實在是找不到适合的車了,只能轉着圈兒再找回來。”聽到端竹這樣說,結巴的臉上立刻凝起些許沉重,在四川人民中廣泛存在的大眼睛裏明晃晃地跳躍着淚花,再聯想到他的境遇,端竹都有些不忍卒睹了——如果他就是蟄伏的特務,那用四十五分鐘确定家人沒得救了,然後利落地跑去傳訊報平安,這...就真是只有麻木不仁的老特務才能幹出來的混帳事兒了。

“我還、還得活,一個人、也得活,”結巴揚手一指家門前,路對面的幾個小山包,再回手指向院子裏那間半倒不倒的屋子,“老、老小都、都需要墓碑,房子還、還要重蓋,到、到時你們給、給、給五百塊,我就送、送你們出去。”

劉玉溪裝的就是大款,區區五百塊錢她當然要不放在眼裏。但按照端竹的要求,她還得唧唧歪歪地跟結巴耍一通大小姐脾氣,遂與結巴讨價還價,嫌這嫌那,直到把結巴煩個半死,就差一開口說給錢也不去了,端竹這才站出來□□臉道:“叔叔你別急,她是身體不太好,怕腰疼。你能不能讓她上去坐一下試試?”說到這裏,端竹朝結巴遞了個別有深意的眼色。結巴被她弄得摸不着頭腦,只傻傻看她。“對了叔叔,”轉而,端竹用力嗅嗅空氣裏的香味,拉起劉玉溪的手,流露出哀求的可憐表情,“鎮子裏沒糧了,我們有錢也買不到吃的。野兔兩百塊一只,小小的吃不飽我們又舍不得買,您看您家有沒有餘糧,能讓我們填一下肚子?一百塊,不管吃什麽,讓我們吃頓飽的就行就行。反正路搶修得再慢這會兒也該通過來了,路一通,救援肯定能來,今天我聽鎮上的人說,早上看見飛機了。”說着,端竹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紅彤彤的□□不管不問地塞到結巴手裏,撒嬌般地叫了聲,“叔叔~”

端竹從小長得清秀,這幾年過了青春期,臉上呆呆的青澀漸漸脫去,她便生出一種十分具有親和力的漂亮來——有親和力的漂亮是不能一語敝之的漂亮,是百變的漂亮。與師烨裳對比,這種漂亮是生動;與郝君裔對比,這種漂亮是可親;與林森柏對比,這種漂亮是沉着;與汪顧對比,這種漂亮是青春。從咪寶處繼承了舉手投足間的幹練,又從郝君裔處繼承了恍惚飄然的眼神,兩者的結合很容易讓人産生一種介乎于信任依賴與憐惜疼愛之間的感情,她就像一匹名駒,随時随地地動如脫兔靜如處子。男人對女人的極致要求,一種是咪寶那樣的妖媚美麗,一種就是端竹這樣的清純漂亮。妖媚美麗的情人令他們一擲千金,清純漂亮的戀人則令他們舍生忘死。

結巴是男人,就算他看不起一百塊錢,也實在無法拒絕一個清麗小美女的動人要求。此時此刻,如果他是正常人,應該樂意路永遠不通,救援永遠不來才好。“那、那好嘛,”收下錢,他轉身擡腳往屋裏走,“你們城、城裏人,真受、受不了苦...”在他身後,端竹與劉玉溪不甚明顯地對視一眼,嘴上叽叽喳喳地喊餓喊累喊熱,視線卻在腦袋不轉的前提範圍極大地掃蕩開去。

和普通鄉鎮居民一樣,結巴的小院裏也種着蔥蔥植物,乍看上去很有些琳琅滿目的感覺。結巴拿來一張斷腳的桌子擺在院子中央,用破磚墊好,又給她倆拿來兩把馬紮,也不交代什麽,自己就去生柴做飯了。事到此時,端竹又覺得他的警惕性實在低得不像話,劉玉溪等了一會兒便裝作百無聊賴的樣子站起來,任性地在別人家的院子裏亂逛。端竹假意勸說不要亂動人家的東西,結巴卻沒有任何反應,只一味煮水下米,間或出來摘兩顆小蔥兩頭小蒜,仍是滿臉剛剛經歷苦痛的滄桑木然。後來,劉玉溪逛到塌了一半的屋子前,站在一間又暗又窄的院屋前,好奇地往裏探看。端竹聖母地在後面大聲喊:“林蟬,那是人家卧室,你進去幹嘛?”她這句話其實是一塊試金石,專門說給結巴聽的。如果卧室裏藏着見不得光的器材,結巴一定會阻止劉玉溪進入。可結巴對此依舊不聞不問,對她們就像善良大叔對待不懂事的小LOLI。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結巴端着個大鋁鍋從面對端竹的廚房裏出來,鍋蓋是翻放的,蓋子上盛着兩個瓷碗,等結巴将碗放到桌上,端竹這才看清裏面盛着的東西,一碗炸辣椒,一碗姜絲炒小蔥——只要是不吃辣的,任誰見了這倆菜都會覺得那難受,端竹就更是失望地皺起了眉,可憐兮兮地擡頭看着結巴,問:“叔叔,能給我們炒個雞蛋嗎?”劉玉溪聞聲,立刻從屋裏狂奔出來,連聲附和,“對對對,雞蛋,沒有肉,雞蛋也行!”說着,她直接沖進煙熏火燎的廚房,可還沒三秒就淌着眼淚跑出來了,“媽呀,你拿什麽東西點火,這麽嗆!”

結巴自己也是眼裏含淚,但他顯然有應付煙氣的絕活,見劉玉溪被嗆出來,他是一點兒也不奇怪,“雞蛋加、加五十,我只剩、剩幾個了。煙大因為都、都是新柴,剛砍、砍的。老柴都、都塌、塌在後半截裏了。”他所謂後半截,指的是廚房裏塌掉的東面,從端竹的角度望過去,一眼就可以看到院外。

按正常人的思維,現在首先應該懷疑他的柴火是不是有問題,廚房是不是藏着東西,因為這裏蹊跷。可端竹不,她只是對結巴的有問必答感覺奇怪。答應下結巴所提要求,她跟着結巴走進廚房,閉着眼睛跟結巴說這說那——結巴說話費力,她不打算讓他作答,只學孕婦,一味地将幾日苦楚傾訴個沒完。她這邊閉着眼睛只管訴苦,結巴也是有一聲沒一聲地應她。

端竹是用過柴火的,能從竈膛的氣味裏聞出新柴的味道,她本人也清楚怎樣防熏,不外是把食醋勾淡了,在生火前先将眼睛輕微刺激一番,等樹汁未幹的新柴發出酸性氣體再熏眼睛時,眼內粘膜已經失敏了,一般不會嗆出淚來...如此判斷,廚房和僅剩的一間漏了大洞的卧室就都沒了疑點。有問題的,只剩下車。“叔叔,您別對我同學生氣。”端竹說到這裏,語調裏充滿了讨好,“您別不送我們出去。她...她、她矯情是因為怕長痔瘡。您知道,習慣性痔瘡,坐不得熱烘烘的椅子。我跟她說您車上有墊子,”端竹微微張開眼,仔細觀察結巴的表情,可結巴并沒有表情,“林蟬人也不壞的,就是家裏條件好,有點兒大小姐脾氣。我可不想坐那種沒頂沒座位的小卡車,所以我一定說服她。要麽,我先給您兩百塊,您送我們去一趟斷路那邊,讓林蟬試着坐一下,咱順便去看看路搶得怎麽樣了。”

這時蛋炒好了,端竹裝出一副餓急眼的樣子,伸手就到大鐵鍋裏去抓炒蛋吃,即便被燙得呲牙裂嘴也不肯放棄,仿佛多吃一口就是賺到。

“也、也好。”結巴拿出一個被砸得只剩一半的碗,把蛋盛進去,伸手就管端竹要錢,“先、先付。免的你、你們跑了。現、現在油緊張,我都舍、舍不得開車。”端竹二話不說便從褲兜裏掏出錢來,笑得像花兒一樣,“那您再送我們一個蛋呗。我們真快饞死了。”

趁着結巴再次炒蛋的功夫,端竹返回院內,低不可聞地對劉玉溪交代了幾句。

一時吃過飽飯,三人便上了車。根據哪兒有墊坐哪兒的痔瘡邏輯,劉玉溪坐在前排,端竹坐在中排。上車後劉玉溪照樣嫌這嫌那,結巴結結巴巴的也說不過她,只好拿出服務精神,閉上嘴任她挑剔——他仍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如果真是特務,那他絕對是個稱職的特務。

“真悶,叔叔,開收音機聽一下呗。”劉玉溪端得嬌小姐嘴臉,就要做嬌小姐的任性事,結巴還沒答應,她就伸手按下了收音機上的開關,“诶?怎麽不響?您這收音機是壞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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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壞了,我、我們這種爛、啊爛車,不能跟你們的比。”結巴應嘴。其實何止收音機是壞的,車上的電子表也是壞的,空調則更不要提了,這種車的空調不是十年保修,而是一年保壞。端竹對此沒有疑義,因為當年鄰居李大媽家小兒子的那輛小面包也是這德行,除了能跑動之外,絕沒有任何附加值可言。

端竹就這樣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默不作聲地坐了一程。到了斷路前,見到大批村民洶湧在兩側皆是山巒的省道上,不知有啥好事兒。結巴看起來倒不像個性急的,可停車後他第一個跳下去與同胞交流。他那些同胞一樣可憐他是結巴,也不用他費力問,直接告訴他路快通過來了。端竹沒想到路會這麽快通過來,心裏頓時喜憂參半:喜,喜的是路通了就不會有更多人死去;憂,憂有的是路一通,人龍混雜,會給偵查平添難度。

有許多村民爬到石堆頂上探看,一面自顧歡喜一面跟底下的人彙報開路進程。端竹聽見大型起重機械的聲音,不用瞧也知道開路車輛離得不遠了,為了抓緊時間排除疑點,她又回到車裏,閑閑坐着,看那前排座椅,看那壞了的表,看那蒙灰的收音機,企圖将一切稀疏平常的事物聯系起來。

結巴看樣子是要等到路通才肯走了。因為路通後肯定是救援物資最先開進。而按常理,她們也該歡欣雀躍地等路通。所以她們不會要求結巴回到死氣沉沉的鎮裏去,再說劉玉溪也确實需要靠救援物資名正言順地吃一頓飽飯。

“端竹,他似乎沒啥疑點啊,”劉玉溪站在側面車門外與車裏的端竹低聲交流,“搞來搞去就只有坐墊幹淨得古怪而已。可他的家裏車裏都沒有設備。廚房裏我看不清楚,卧室裏一張床,寝具,桌子。桌子連抽屜都不裝,根本不像特務所為呀,那所有東西都擺在明面上的,相片、奶瓶、藥罐、鉗子、黑膠布、小刀、打火機、鉛筆、老手電,沒了,正常得不得了,比我宿舍裏的東西還少。再說他要真是目标的話,不可能連自己車上的收音機都修不好吧?這是基礎課程啊。咱都能修了。何況是他們那些老人。對單一目标監視得過火的話我怕會打草驚蛇。”

端竹打個哈欠,點點頭,也有放棄監視的意思,“看情況再說吧。呃...你說的老手電是咱小時候家裏那種嗎?帶小紅點的?”劉玉溪點頭稱是。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這條并不重要的省道終于搶通,興奮的鄉民紛紛湧入僅容單車通過的狹窄口徑,在一段只有三四百米,卻得了血管堵塞的生命血脈上來回奔跑,可第一輛開進來的卻不是救援運輸車,而是一輛享有日本悍馬之稱的MegaCruiser。

這種車國內基本沒有,端竹卻見過兩輛。全是國安安全保障部門特批進口的。她直覺這輛車與自己有關,故而裝作看熱鬧的樣子,下車,站到面包車邊,一面百無聊賴地玩弄駕駛座車門前的老式天線,一面看那輛車朝這邊開來。

等不到救援,鄉民似乎有些失望,但這種失望沒有延續太時間,因為有人站在“高崗”上,看見救援運輸車遙遙地拐過一處山路彎角,正超這邊開來。結巴聞言,跟其他鄉民一樣興奮地搓手,但當他回過頭來發現端竹正在嘣嘣地把車上天線當琴弦彈時,立刻站在遠處叉着腰大聲嚷道:“弄、弄、弄壞咯要、要賠!”端竹聞言,當即縮手。劉玉溪卻一步上前,帶着滿臉不屑,用嬌小姐的口氣任性道:“一根破天線,賠就賠!我們又不是賠不起!要多少錢給你!本小姐就是要拆了它耍劍玩兒!”她抓住天線晃晃,作勢要把它拆出來,結巴見狀,趕緊往回跑,端竹則在結巴抵達前,一把拉住劉玉溪,苦口婆心地勸她別這麽幹。

MegaCruiser在路邊停住,上面下來三個人。為首一個小矮子端竹認識,正是郝耘摹的高徒之一,每個月都會與郝耘摹閉門磋商幾次,很有點兒心腹的意思。

這會兒,端竹對旁事都不關心了,她只怕對方是來通知郝君裔噩耗的——如果事關郝君裔,那這條路之所以這麽快就被優先搶通完全在情理之中——這就是國情。災難狀态下,管你餓死多少人,只要是在政令範圍內,一切純屬正常。但太子的安危絕不能受到影響,否則負責相關事務的幹部就算嘔心瀝血地為人民服了務,也要在日後穿小鞋倒大黴。于是郝君裔常常說,中國要想杜絕礦難發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新聞天天報說某某領導的兒子為了體驗生活艱辛,到山西巡游當礦工去了。

“走吧。”小矮個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端竹不好跟他多說,只得跟他上車,待得車門關上,方才追問道:“怎麽回事?”

小矮個奇怪她怎麽會問這種話,立刻解釋道:“他們沒找到你?上午徒步開進的偵查員就該到了啊。他們都找到你師兄了,怎麽沒找到你?我還以為你是專門等在這裏的呢。事情是這樣。小裔真的被派過來了,在812那邊值勤,以志願者的身份。你馬上跟我們去成都,你的同學會有救援運輸車輛往重慶送。至于任務,你不用挂心,抓得到就抓到,抓不到就算了,李院長知道郝老要用你,已經下令中斷任務。反正你被我們接走,他們也算暴露了。過一段再派人過來偵查就是。”

端竹恍然大悟,敢情大師兄找她是這麽回事兒,不過她也不虧,時間剛剛好,她沒耽誤一分鐘,“你帶了多少人?”小矮個說包括司機在內四個,另有兩個偵查員,在鎮裏,負責保護餘下四名學員暴露後的人身安全。端竹皺皺眉,語速飛快道:“通知在鎮裏的偵查員一直往鎮子的西頭走,有間民宅,門階左邊的凹槽裏放着一塊紅磚,是剛才那輛微型面包車的車主家。已經能夠圈定他就是任務目标,不過你們人手不夠,這大庭廣衆之下逮捕也不合适。就讓偵查員去埋伏搜查吧。關于發報機的證據都在面包車裏。車載電子表提供晶振,跟收音機裏的分頻電路,鎖相環以及放大器整合可以在不破壞接收器的情況下形成另一套載波信源。調制信號靠他家裏的手電筒引出,發報手法是敲擊式,撞針用老款手電筒上的小紅按鍵代替。電源在他座位下。我懷疑他經常坐在副駕位置上折騰駕駛坐下的蓄電池,所以他的設備應該不是成型的,他要發報時就得拆掉蓄電池上的打火電線連接手電筒的燈泡接頭和收音機裏的加法器引入調制信號。打火電線長,他用不了那麽多,應該會适當截斷再用家裏的電工膠布固定。收音機那邊在蓄電池所在位置還得連出一組線頭供信號接入。這是我唯一來不及确定的事,卻是關鍵證物。目前他身上最大的外在疑點就是他車上收音機已經不能用了,卻還對天線緊張。正常人絕不會在兩個傻老帽的錢和一根廢鐵棍之間猶豫。換成你我,一定求不得用它換幾個錢花花。這要放在平時,他應該也不至于暴露。不過他見路通了,必然急于向上彙報,他不希望我們破壞器材影響時效這才露出了馬腳。這號人信奉‘無遮為隐’,家裏可能不會留下別的證據。但只要他的電子表和收音機之間有聯系,那不要管他怎麽狡辯,直接抓起來定罪就是了。”

她一氣兒說了這麽多,停下來便覺得口幹舌燥。小矮個适時遞上水去,輕松地盯着手裏的衛星電話,笑道:“呵呵,就算他的電子表和收音機之間沒有聯系也是要抓起來定罪的。”

端竹聞言,回以一笑,心中自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她是郝家的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那為她“一将功成”,“萬古枯”在所難免。此為古今規矩,破壞不得。她最守規矩。唯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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