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坐墊
最近一次特征信號是十二日下午三點一刻,于小鎮西南方向縣城中心被截聽到的。據此可以斷定,發報者在現已由7.8級修正為8.0級的那一次地震中并沒有損失性命和發報器材。按照情報幹線行規,相關情報點安危的情報必須第一時間送出,那麽以下午兩點半為計,這位情報人員總共耽誤了約四十五分鐘。有鑒于四川在國防方面的特殊地位,蟄伏在四川省內的情報人員自要五花八門哪兒哪兒的都有。但基于重慶的歷史背景,即便與美俄德以這幾個情報大國相比,在人數和條件上,還是臺灣情報人員占優。衆所周知,在對待世界各國的态度上,美英印以臺日從來齊心一致,對待中國大陸則稍有例外。以色列不作官方涉入,只在幕後提供技術支持。回溯原因,許是二戰時期上海重慶哈爾濱都曾為猶太人提供庇護,據不完全統計,人數高達兩點四萬。這個數字當然不能與美國接收庇護的猶太人相比,然而考慮到當時國情,民間庇護的水平能有這般已是不易。因而每逢中國經歷巨大災難時期,以色列總會借助種種民間渠道不聲不響地提供援助,官方态度在許多時候也是暧昧不明。
會在這種小鎮裏設伏的,一定是老本地,如果不是內戰時期殘留的軍特,那就必然是靠買賣情報過活的專業民特,或者叫“軍轉民”——父輩是軍特,被東家擱置抛棄後将搜集情報的好手藝傳授晚輩,使之靠做民特換碗飯吃。這種情報人員可以歸到自由職業者一類,跟他們講陣營戰線什麽的統統沒有用,因為他們是完全沒有政治立場的,一定讓他們站隊的話,他們選擇跟金錢站在一起。
端竹不希望面對這種“軍轉民”,畢竟他們技術全面,自由度大,且不會帶有任何特色,偵查難度很大。幸而老天爺體諒她,這個情報人員一定不是非常自由的那種,否則不必在遭遇地震後還要千辛萬苦地搶時間發一通傳訊。可她爽了,做敵對判定的那些人就苦了。各國需要的情報不同,譬如美俄更關心中國的核武規模,而印臺更關心中國的核武技術,不能判定情報接受方,便無從進行針對性防範。退一萬步,除開以色列和全面依靠CIA的日本還有這麽多國家會從核訊息中得利,早先還有“盟國”朝鮮的情報人員被抓獲——多搞笑。但這就是政治。這才是政治。傻子玩得溜溜轉,卻讓聰明人頭疼的東西。他們這些搞情報的都聰明,做情報分析的更聰明,所以該他們最頭疼。
這幾天來,端竹一直在想,從地震開始到情報發出,中間那四十五分鐘哪兒去了。
自救,還是搶修器材?自救,在這種遍地平房,薄瓦青磚的環境裏,能從廢墟裏爬出來的,五分鐘就夠,不能的,再給你一輩子也別想了。而發報器材千千萬,滿足電源,振蕩信號轉換器和天線三個基本條件就行,一旦簡易起來,連電視上那種滴滴滴的撞針發報器都顯得繁瑣,想往載波上加調制信號,直接拿兩根電線,按照既定的頻率碰撞即可。只要有一臺成品發報機,熟手十分鐘內就能将其拆裝成一部移動式發報機——無論怎麽算,都用不了四十五分鐘。若換種想法兒,無論是被救或自制發報器材,對方又絕不會有能在短時間內發出訊息的機會。
怎麽偏得是這麽個不長不短的間隔。端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莫非她碰到的是個很沒職業道德的情報賣家?能發而不發非得抖抖泥洗個澡吃飽飯再給東家發信?不會這麽倒黴吧...搞情報的都知道,一旦信源地發生不可預知的重大事件,情報授信單位就會在收信機前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要真是這副操守,誰雇他呀?!再想到那輛怎麽看怎麽別扭但又不知道哪兒別扭的小面包車,端竹愈發想死。
低着頭,慢慢走回小鎮的中心街區,她在陽光下手搭涼棚望向鎮政府門外停着的幾輛面包頭的雙排座半噸小卡,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她一下,她無意識地就要還擊,但身形剛下壓些許,還未及向後甩腿她便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敏捷,叫人一看就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應激反應,轉而,她幹脆順着身體的降勢蹲下去,裝作被人拍疼了的樣子等着看清來人。
“黃安安,你站在大太陽底下幹嘛?不怕中暑啊?”
端竹聽見這聲音,曉得是同行同胞,可她也不能當即站起來,就只好呲牙裂嘴地繼續裝背疼,“呃...林蟬,最近別拍我背,後面長了個火疖子,疼。”
被她喚作林蟬的小姑娘,本名是劉玉溪,與劉禹錫同音,與某香煙同字。但為了偵查方便,除非在不可能被監聽的環境裏,他們才會相互叫本名——劉玉溪很讨厭領隊老師給自己分派的這個化名,每每聽見必定皺眉,這次也不例外。只是她也曉得端竹并不願意叫她化名,所以不能怪罪,“抱歉,我不知道。”把端竹從地上攙起來,她又問:“你剛幹什麽去了?大師兄滿世界找你。”
一聽見“大師兄”仨字兒端竹就也要皺眉,遂連大師兄找她做什麽都沒興趣知道,只對同伴低聲倒出心中疑問,以期集思廣益,“诶,林蟬,你說小面包車和小卡車同時出現在這樣的小鎮裏,有沒有什麽蹊跷?為什麽我總覺得這種地方不應該有小面包車?剛才看到一輛,覺得怪怪的。”
劉玉溪其實沒覺得有啥蹊跷,可既然端竹這樣問了,她便唯有殚精竭慮一番才能對得起自己這“同伴”的身份,“小面包,小卡...”遠目,冥思,過了半分鐘,她重複一遍,“小面包,小卡...”循環往複幾次,她終究是搖搖頭,坦白道:“除了它們一個叫小面包,一個叫小卡之外,我還真沒覺得又啥不同。都小,都便宜,對鄉鎮居民來說,它們夠用了。我家那邊的鄉下,也有很多小面包和小卡車,平時拉化肥坐人都可以,反倒是小面包多一些。”
“你家是哪兒的?”端竹也沒對她抱太大期望,只是随口一問。得知對方來自沈陽之後,她也沒啥感觸,就微微一點頭,應了聲,“哦...”距離此處最近的城市什邡,和遠在東北的省會城市沈陽,還真沒什麽可對比的——除了都是“市”,其餘沒一處相像。
由于糧食緊缺,集體午飯是不用指望的。劉玉溪餓得受不了,為求分散注意力,她一路走一路跟端竹說她老家是怎樣一副魚米之鄉的景象。端竹有過一個清粥配開水的童年,親自試驗過大半月不吃東西也沒見自己死了,故而毫不懼怕,反倒被劉玉溪激起了到東北旅行的沖動。待得兩人走到隐蔽處,觀望四下無人,便紛紛脫下手表,拉開表帶上的微型拉鏈,服毒似地舔上幾口表帶裏藏着的細鹽——人可以一個月不吃飯,但在高溫環境下,為防脫水導致意識不清,他們體內應該保有一定量的鹽分。填充在他們表帶裏的東西雖具有鹹味,卻不是常見食鹽,而是一種混合營養素粉末,一般作為陸軍特需供應。因要精簡體積,內裏基本不含天然水所能提供的礦物質,僅含有特定種類維生素和碘硒鋅等存在額外補充必要的添加物。有了這條表帶,他們只要不生病就可以在水源可保的環境中清醒地生存三個月,此外無需任何食物。嗯,話是這麽說的沒錯,可惜沒什麽人相信。劉玉溪尤其不相信。
“要是在我老家打仗,哼,當兵的什麽都不用帶,滿地都是吃的,随便抓一把黑土都能攥出油來。”劉玉溪小聲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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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竹呵呵笑,剛想安慰她平原和山區畢竟不同,自古,平原都是富庶的,山區則大多貧瘠,可話還沒說出口她的眼睛就驟然瞪圓了:平原。山區。這不就是小面和小卡各自的優勢市場所在麽?
卡車的路面特性就是犧牲架乘舒适性,加硬減震提高底盤,使其具有良好的通過性。在這方面,微型卡車雖然優勢不比微型面包車明顯許多,但在這種山區小鎮,小卡相比小面,無論在适用性上還是價格上都更具備優勢。況且,從衆心理在這種一開門就是熟人的鎮子裏不可忽視。那輛小面所停門庭看起來與鄰居境況殊無二致,他有什麽必要,非得買個小面而不買小卡呢?更別提小鎮從東頭走到西頭不超五公裏,它還挂着個運營的牌子,連出租車都當不了,倒是運營個屁!
“跟我走。”端竹一把揪住劉玉溪的手腕,徑自邁步向前走,卻拉了對方一個踉跄,“一會兒你裝大款我裝軟弱,我們去看看那家開小面的到底有啥必要買小面。”狀況突發,劉玉溪當然覺得奇怪,但端竹一路拉她飛跑她也沒機會細問,只在一段僻靜小路上聽端竹說了一遍計劃。
兩只長腿小鹿沒花多久就來到“小面車主”的屋前,端竹裝作好奇的樣子隔着車窗往裏瞧,劉玉溪則絮絮叨叨地在她身後埋怨。等她從小面能否坐不下六個人置疑到道路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搶通,端竹已經把車子前中後排都仔細觀察了一遍——這輛小面的最後一排座椅被拆掉了,後箱空空如也。中前排座椅樣貌趨于正常,擋風窗前後以及方向盤上都堆着深淺不一的積灰,倒車鏡下挂着兩串出入平安鈴。收音機大概是原廠原裝,樣子老舊簡陋,上面也是一層灰。
車子的前排座椅上鋪着草編的涼墊,因為顏色淺,端竹看不清上面是否也蒙着灰,但從反光程度看來,這兩個涼墊顯然比灰藍色的包革方向盤要幹淨,且副駕上的涼墊比駕駛位上的還幹淨。
端竹也自己開車,在司機,或者說正常人的思維裏,摸得到的髒遠比看得到的髒要難受得多。該車按說是有一段沒開了。要蒙灰也應該大家一起蒙灰,總不能厚了方向盤,薄了坐墊吧?就算洗車,還能光洗坐墊其他地方擦都不帶擦的?再說了,司機從十二日起,喪偶加喪子,傷心到連夜嚎啕的地步,怎麽還有閑心專門來折騰倆坐墊?想到這裏,端竹又卡住了。把鞋尖在地上磕磕,她朝劉玉溪送了個“腳色”。劉玉溪收到既定訊號便裝出一副心不甘情不願又實在沒辦法的樣子走上前去敲門。
“來老!哪個嘛!”院子裏飛出一道很沒質地,分不清年齡的男聲,應門用的是純正的本地話,話間有把皮鞋當拖鞋穿而拖沓出的地面噪音。空氣中一直彌漫着油炒幹辣椒的味道,想必是他午飯的內容——就目前看來,這位車主與一衆山民殊無二致。端竹搶在他開門前兩秒将一小截路邊撿來的紅磚卡進門階左側一個不太顯眼的凹槽裏,并在他開門瞬間四體歸位,笑眯眯問:“叔叔,很抱歉打攪您,我們只是想問問,您這車能運客嗎?我們有五個人,兩個大個子,到時路通了想回什邡去,好像鎮裏就只有您的車能坐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