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弈谏(下)
這兒的夜晚極其冷清,除了些寺廟道觀,便再也沒有其他的居民,所以除了偶爾能聽到木魚的敲擊聲,便再無其他。時而一陣風吹過,吹動了梧桐樹的葉子,才會有些其他的聲音。
虹翹裹了裹披風兜帽,她說:“看來今日是無果了。咱們這樣瞎逛肯定遇不到啊。”
胡悅伸出手指,在幽暗的通道內,傳來了和木魚敲擊聲所不同節奏的聲音,滴答,滴答。
胡悅的眼睛很亮,他眯着眼看着巷子深處,他說:“這裏。”
虹翹激動地說:“找到了!一定是那個擺棋局的人!”
胡悅卻沒有一絲笑意,他死死地盯着前方,跟随着聲音往巷子的深處走去。虹翹躲在他的身後,也慢慢往前走。
當他們轉入一個狹窄的巷子內,卻愕然發現,李芥竟然被人給掉在了樹上,那敲擊的聲音居然就是他被風吹的不停搖擺,身上的玉佩所發出的響聲。而李芥的表情非常猙獰,死死地盯着腳下。
虹翹尖聲大叫,胡悅馬上捂住了她的嘴,她吓的癱倒在地,胡悅則朝着屍體走去。但就在他快要碰到屍體的時候,他發現在屍體的身下有一個棋局,一些散落的棋子落在四周。而他的腳已經踩在了棋局之內。
虹翹還不知情,大喊着:“李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吶,這下事情可大了。”
胡悅阻攔了虹翹的靠近,但是他的目光卻并沒有被那具屍體所吸引,而是被他腳下的那個棋局所吸引。胡悅想要撿起地上的棋子,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聲喝阻。
“胡兄!”
胡悅回頭,從黑暗中慢慢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楚珏,楚珏依然一身銀白衣裳,在黑暗中仿佛微微透着光亮似地。
楚珏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胡悅腳下的棋局說:“遲了一步。”
胡悅以眼神試問,楚珏搖了搖頭道:“他不知從哪裏聽來了這件事情,不插手就不會死。只能怪他太多事了。”
胡悅冷冷地問道:“此事到底如何?如果不說清楚,賢弟我可能也你泥菩薩過河了。”
楚珏聽出他的不悅,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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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悅低首,虹翹馬上把琉璃燈籠照在地面,楚珏皺眉說:“這個棋局其實并不是皇室中所保留的,但是卻是按照此演變的。原先的棋局最多就是無解,不會置人于死地,而這盤死棋,卻因為下棋人已經是個瘋子了,徹底成了一個無解之句,而踏入棋局的人也會因為這個沒有結局的棋局發狂而死。”
虹翹拉了拉胡悅的手臂,她說:“公子,那你豈不是……”
胡悅拍了拍她的手,他看了一眼楚珏,楚珏說:“看來你也是按照這個猜想走的。”
胡悅站起身,他從衣襟內掏出一刀紙說:“這就是擺棋局曾經所出現的幾個地點,如果把整個京城作為一個棋局,他所出現的幾個點就是他落子的地方,那麽作為對弈的對手,我們就需要找到正确的步驟,這樣便可以遇到那個擺棋局的人了。”
楚珏嘆了一口氣說:“你太聰明了,但是也太聰明所以才會估算的太快,其實我們應該等一下,而這個李芥應該是倒黴,急功近利的心态導致死期提前來了。”
胡悅哦了一聲,他說:“也就是說如果接下去我們走錯地方,不久以後我就得下去陪李大人上路了?”
楚珏眼神因為他那句話為之一變,他冷冷地說:“要陪自然也是陪我,這步棋我替你走。”
三人繼續在街道中走,除了虹翹打着燈籠之外,其他兩人根本就沒有看四周的情景,仿佛在他們眼裏這裏已經不再是京城,而是一個巨大的棋盤,他們在其中準備着下一步的落子。
紅翹手裏捏着燈籠,她越走越覺得心裏發寒,好像這不是夏日,而是冬天一樣。而再空蕩蕩的街道之中,仿佛能夠聽到有棋子敲擊的聲音,上前一看發現卻根本沒有人,但是走過之後,眼角所劃過的景象卻可以看到似乎有那麽一個人趴在地上,不停的敲打着地面。
紅翹不敢再看四周,只是拉着胡悅不停往前走。而胡悅卻低聲說:“看樣子,那些死掉的人都被設計成了棋子了。”
忽然在一個轉角處,紅翹看到那剛剛死去的李芥直勾勾的站在了一棵樹下,他的死死地盯着腳下的地面,嘴裏只喃喃道:“只差一步……為什麽解不開……”
紅翹捂着嘴,拉着胡悅的閉着眼走了過去。但是走到後面,那原先虛幻的死屍越來越清晰,那些屍體只是呆呆的看着地上,或者機械的敲着地面。根本沒有看他們一眼。
紅翹聲音有些顫抖,她問胡悅說:“公子……他們都已經死了嗎?”
胡悅點了點頭,但是沒有作答。紅翹想到胡悅也踏入了那個怪圈,她緊緊地抓着胡悅的衣角。但是在胡悅的嚴重,還遠遠不止這樣的情景,在胡悅的眼裏,那些路邊的死人一個一個都是死死的盯着他,甚至有些直接沖到他的面漆,狠狠地吼着:“解開啊!不解開!就一起吧!”
楚珏說:“不要回答他們,他們只是被棋局所困的死靈,只要棋局能破,他們自然能超生。回答他們,他們的戾氣會更加的重,胡兄此時你不宜開口說話。”
一路上,胡悅遭罪非常,有的甚至沖過來拖住他的腿,他一路走來已經有些狼狽,他埋怨地瞪着楚珏,楚珏也微微有些歉意。只是現在他是下棋的人,所以必須全神貫注。
忽然楚珏在一個轉彎處停了下來,他淡然地說了一句:“終于落子了。”
胡悅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他跟在楚珏的身後,紅翹緊跟着二人,此時映入三人眼中的是一個巨大的棋盤,棋盤就地劃分而成,但是棋盤中并沒有棋子。
在這個巨大的棋盤之中蹲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老人不停的用手裏的棋子敲擊着地面。他擡頭看着三人,只是哈哈癡笑,看樣子應該是一個瘋子。
“敲棋子,待天命,一局能知天下事……”
胡悅抽出手裏的扇子,他說:“這就是你要找的人?”
楚珏沒有回答,而是開口道:“破棋之人已經來了。”
但是老人還是繼續敲擊着地面,沒有絲毫反應,恍然不知三人的到來。
虹翹說:“啊!是他啊,他……他是朱雀門外街巷羿館的館主。但是……開春兒那會就傳聞他已經失蹤了,傳聞他已經死了。”
胡悅說:“看樣子他也是那些死魂之一。”
老頭不停地敲擊,但是三人又不敢貿然踏入這個棋局之內。胡悅說:“那個李芥腳下的棋盤是有棋子的,但是你看這老者,除了手裏的棋子之外,并沒有其他的棋子。”
楚珏看着那個老頭,他說:“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胡悅呼呼的吐了口氣說:“那麽大費周章,還不是你要找的人?要不今日就到此,我們先把李大人給放下來吧,他挂在那裏很久了。我再找下去,估計就要拖着一群人游街示衆了。”
楚珏皺眉看着他說:“我不想要今日收了那個人的屍體,明日就準備替好友你奔喪。此事今日一定要完結。”
虹翹看了看四周道:“這裏應該應天門。”
在應天門前,老人坐在巨大的棋局之內,他沒有看任何人,楚珏對胡悅說:“玉你還帶這麽?”
胡悅指了指紅翹,紅翹迅速把玉拿出來交給楚珏,楚珏拿着玉便踏入了圈內,虹翹緊張的看着他,但是楚珏仿佛心中有數一般他走到了老頭的側後方,然後把玉放了下去。
當玉石落地,發出清脆的敲擊聲,猶如一字落定一般。随後老頭忽然擡起了頭,他站了起來看着楚珏,楚珏依然保持着蹲着的姿勢,老頭看着楚珏居然開始哭泣,嚎啕大哭,最後直接倒在地上卷曲着身體。
他喊道:“那麽多年了……那麽多年了!終于解開了!終于解開了!”
楚珏說:“既然解開了,那麽就走吧。”
他哭着哭着,忽然從老者的身體邊上隐隐的透出了另外一個人影,那個人影非常淡薄,但是同樣也是老人。慢慢的,地上便出現了兩個老人同時哭泣的情況。
但是其中一個的身影非常淡,透過他能夠看到對面景物的樣子,也就是說他并不是這世上之人。
那個蜷縮在地上的透明之人顯得更加的痛苦,随後他哭得發不出聲音,他不停的拍打着地面,開始瘋狂似地大笑起來。
“解開了!解得好!解得好啊!總算是完了……終于完了……”
楚珏站起身,他看着那個人,那個人卻是像看不見他一樣,他不停的摸着地面,最後終于摸到了那塊玉石,他摸着四周的地面,他擡起頭,他的雙眼中沒有眼珠,但是卻依然讓人感覺他在盯着人看一樣,他朝着四周喊道:“解開了!這一子要那麽下呀!一子之差啊!一子之差想了我那麽多年啊!”
楚珏走出了棋局,裏面的雙目失明的老人依然瘋狂似地手舞足蹈,忽然他停了下來,他蹲下身繼續看着那塊玉,他開始搖晃着腦袋,最後準确的朝着胡悅和楚珏他們說:“小子如何解?”
楚珏開口道:“設者,解之,此局謂之天時,合天時者承天命也。”
老人不在狂喜,他垂下雙手,喃喃道:“合天時……承天命,原來如此,到頭來還是我癡了呀。這一步其實就是順勢而為啊,知天命方安天命。你……果然就是他啊。”
老人的身邊出現了很多的人,這些人和老人一樣目光呆滞,但是那些人面色鐵青,都保持着死時的樣子,他們垂着手,眼神雖然沒有之前那麽兇神惡煞,但是卻更加的空洞無神。他們跟着老人慢慢地朝着城門走去,而老者走得很慢,但是卻一點都不遲疑,仿佛身後的棋局再也和他沒有關系,在城門的邊上,隐約地站着一個人,随看不清容貌,但是那一絲月光投下,胡悅發現她的眼眸美輪美奂,卻也是滄海桑田。老人走到女子身邊,女子朝着楚珏欠了欠身,楚珏點了點頭。随後人群便消失在了城門前,而胡悅卻隐約間透過那微風聞到空氣中飄散的一絲梅花香氣。
胡悅合起扇子,他看了看身邊的兩人,楚珏依然沉默不語,而紅翹則是驚訝的目瞪口呆,他咳嗽一聲說:“看來,二位只能到我齋房喝兩杯熱茶壓壓驚了,順便還勞煩楚兄為我們解釋一下這事的緣由?”
楚珏撿起地上的白玉,遞給胡悅說:“此物就送你了。至于故事的緣由,的确需要慢慢說起。”
胡悅毫不客氣的接過白玉,但是當他接過白玉之時,他為之一愣,但是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虹翹指着老者說:“雖然我也很想跟你們去,但是總得有人把李大人的屍首送回去吧。這樣吧,明日我請二位喝酒,順便和我說說此時到底是怎麽回事。”
胡悅和楚珏對視一眼,胡悅笑道:“有酒喝,自然要去啊,先送屍體回去吧。”
楚珏嘆着氣說:“那麽明日相見。”
第二日的晌午,暖風來至,原本沒有來得及開的鳳仙花也露出了花蕊,楚珏登船之後,發現胡悅已經早早來到了船舫,看樣子早就喝了好幾盅,這會的臉色已經露出緋姿,楚珏微微笑道:“誰說鳳仙沒開呢……”
酒過三巡,楚珏放下酒盅,虹翹也放下了手中的琵琶坐在了二人的邊上。
楚珏開始敘述着這個故事的緣由:
先帝的後宮中并沒有一位叫做梅妃的妃子,但是先帝酷愛梅花,特別是他小時候就種下的一顆白梅,更加是喜愛有加,甚至逢人就說:“此梅乃是朕的愛妃啊!”
而之後天時之變,正逢兵燹戰禍,先帝想要解開存放在祈乾宮內的“天時之局”,歷代先皇都說這部棋局可以解開世間一切之困惑,于是先帝便把自己所在暗香軒中,在那梅樹之下不停的思考着棋局和如何解開兵燹之禍的方式。日複一日,不吃不喝。最後他發現那原本不應該開花的梅樹,卻因為天時的變化,開花了,而落下的花瓣的位置正巧就是棋局中破解的方式,先帝因為如此巧合,便成功解開了戰禍。
此棋局再次被封入深宮,而梅妃弈谏的典故便是由先帝在自己最心愛的梅樹之下解開棋局所得來。
但是,棋局卻在那個時候被一個太監所窺見,而這個太監一直以來都是照顧這顆梅樹的人,那時太監還是個年輕人,卻也是極愛下棋,他想要再一次解開棋局。随後他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研習此局,甚至到了最後因為心血過度消耗,眼睛也瞎了,無奈被趕出了宮裏,最後他在梅樹下埋下一塊白玉,那塊白玉是先帝賞賜他照看梅樹的功勞所得,但是卻因為他在梅樹下窺視的棋局,也導致了這個瞎眼的棋癡成了一個瘋子,他不停的研究,自己研究不出就請教別人,別人都看不起他,甚至最後只能淪落到乞讨街頭的地步,而就在第二次天時之變之時,這個棋癡卻忽然想通了一局,并且推算出了三年內必有水禍之事。他耗盡一生的心血,甚至不惜給那些當值的宦官磕頭求情,而聖上在此時忽然在夢中夢到一位女子,她說有一個知天命者要見他,并且能替他躲過一禍事,拯救黎明于水火。聖上下诏找那個人,于是這個瞎眼的老人再一次進宮,為皇上接了一次棋局。
但是再那之後,老者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入局,也無法再破局,這盤棋在他看來變成了一個死棋,而此時他的命也到了盡頭,最後沒有人知道他死在哪裏,最後到底有沒有解開,只是在如今天時又變的時候,那原本的梅樹再一次開花,仿佛感應着那個老者癡心不死,還在不停的找人破局,甚至至死不休。所以梅妃的囑托便是阻止這個棋癡的怨念不停的傷害無辜,放了別人也放下自己。
三人默默地聽着楚珏說着這個事情,在旁人聽來這只是一個奇幻的故事,但是他們三人親眼看見了老人匍匐在地的哀哭,以及那些因為老者執念和怨氣所害死的人。因為癡妄,最後的結果卻是如此無意義。
胡悅喝了一口酒,他看着虹翹說:“虹翹姑娘,也許你很快就有一首新曲了。”
虹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她擦着淚說:“我真不知道該說這老者是惡還是悲,只能說這盤棋下的太過了,真不知道設這棋局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難道沒有想到會有如今這樣的情況嗎……”
楚珏聽到此言,微微一怔,手中的酒也灑出了些許,而此時天開始下起了雨。空氣中仿佛還能聞到那似有若無的香氣。
楚珏默默地飲下這杯酒,重複道:“是的,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