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光灼灼春日宴
夜裏天亮,月光自窗棂透進來,撒了滿地銀霜。桌子上供奉的祖宗牌位若隐若現,連着那些陳舊泛黃的畫像都仿佛露出了猙獰的味道。
林姨娘抱着杏兒跪在地上,母女二人瑟瑟發抖。
她害怕的嘴唇發白,冰涼的手指拂過杏兒的臉,眼淚在眼睛裏打滾,卻幹澀得落不下了。
“娘……我冷……”杏兒瑟縮在林姨娘的懷裏,小聲道。
“杏兒乖,天亮了就有人來接我們了。”她喃喃地,近乎絕望得看着懷中的稚女。
是什麽開始發現杏兒有夢游之症的?
大約是一年前了。
她睡覺向來輕,無論是丫鬟們夜裏上茅廁又或者是夜貓掠過院子裏的樹枝,她都能聽見。
于是那一日她朦胧間醒過來,便見着杏兒睜着眼,在屋裏亂逛。她吓了一跳,輕聲問女兒做什麽,卻得不到回答。
瑾竹睡得死沉,并不知道。林姨娘匆匆起身,在杏兒眼前晃了晃,才發現女兒根本沒有反應。她吓壞了,幾乎快要驚叫出聲,卻本能地死死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若是她出了聲,杏兒或許就要沒命了。
這一年,她過的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杏兒的夢游之症越來越頻繁。小小的孩子,總愛在屋裏默默轉圈,一邊走一邊道,“哥哥要帶杏兒去哪玩?”
林姨娘聽得手腳發軟,遍體生寒。
大年夜,外頭熱鬧的緊,鞭炮聲此起彼伏,她便索性不睡,看着杏兒。杏兒卻是不高興的,小孩子總也想穿着新衣裳,去外頭打雪仗,然則無論是老太太還是二太太都不願見她們母女,她又有什麽辦法?
好不容易打發杏兒睡了,她終究是扛不住了,慢慢眯了眼,再睜開時,便見着杏兒不知何時,把燈點着了,拿着燈臺滿地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床邊,燒着了幔帳。那一刻,林姨娘的驚呼都仿佛卡在了嗓子裏,什麽也說不出來了,直到聽到瑾竹的低呼,她便本能地去捂住瑾竹的嘴,心裏只想着,決不能讓人知道杏兒有夢游之症。
現在想想,她那時該攔着杏兒,把她抱回床上才是,只可惜悔不當初,如今釀成大錯,還有什麽可說的?
現下,母女二人在祠堂裏跪着,外頭兩個看守的丫鬟卻是不避諱,她們在鳳栖梧時,便對林姨娘不以為然,如今又被她們連累,大年夜守在祠堂外頭,更是滿心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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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晦氣,好好的年夜就被毀了去。”一個丫鬟說。
“便是說嘛,有些人啊生來就是喪門星的模樣,偏偏還愛連累人。”
“天可憐見,大少爺也是個命不好的,若是投在二太太肚子裏,可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如今姨娘這麽一鬧騰,他也跟着不受寵,待過了年去,二太太定是要變着花樣的為難他的。”
“哎,是啊。大少爺多好的人啊,性子又是最最平和的,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好。”
林姨娘聽着,心也跟着涼到了底,她已然是深陷泥潭了,如今怕是又要連累兒子了。想前些日子,她莽撞之下,在雪地裏跪了大半夜。兒子偷偷來看她,将現燒的熱饅頭偷偷塞進她袖子裏。
“姨娘若有心,便該好好保全自己,照顧好杏兒。”那般清冷疏離的聲音,林姨娘花了好久才明白,那裏面亦有責怪。她這個做娘的,懦弱不堪,又無半分心機,如今女兒命懸一線,又連累兒子,當真可悲可嘆。
恍惚間,林姨娘閉上眼,淚水便流了下來。隔了一會兒,她覺得懷裏有異動,杏兒掙脫了她的懷抱,站了起來,輕快地唱起了歌兒。
“杏兒莫要鬧了!”林姨娘輕叱道,眼裏盡是驚恐,她伸手去拉杏兒的胳膊,女孩兒卻沒反應,歌聲漸漸高了。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
外頭的丫鬟也聽見了,推門進來,冷聲道,“我說姨娘啊,這大年夜的,你便讓杏兒小姐消停點吧,這般玩鬧,可怎生了得。”
“杏兒別唱了,別再唱了!”林姨娘拉着杏兒,狠狠把她拉進懷裏。女孩的嘴卻是不停的,一直在小聲哼唱。她無法,伸手捂住了杏兒的嘴,于是歌聲變成了嗚咽。
兩個丫鬟覺得有些不對了。這祠堂本就陰森森的,林姨娘慘白的側臉和女孩兒小聲的嗚咽,愈發顯得駭人起來。
“杏兒小姐……這是……怎麽了?”一個丫鬟狐疑得問道。
“沒怎麽了,就是頑皮罷了。”林姨娘低聲說着,全身都跟着顫抖起來,“我自會照顧她,你們出去便是。”
兩個丫鬟越聽越覺得起疑,便要走上前來查看。這檔口,杏兒也跟着掙紮起來,林姨娘一不留神,便叫她掙脫開了。
女孩兒站在祠堂前,眼神空靈,背後的畫像被月光一照,都變得猙獰起來。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
“杏兒小姐……這是……”
“是夢游之症!我見過,老家那時候就有一個人,也是這樣……”兩個丫鬟一邊說一邊後退,臉上布滿驚恐,往外跑。
“不是,不是。杏兒怎麽會有這種事呢?你們看,真的不是,杏兒快點,聽話,別唱了。”林姨娘一邊說着,一邊去拉杏兒,她是害怕了,想到女兒若是被發現了,又想到被連累的大兒子,她只想着叫杏兒停下來。枯瘦的手抓住杏兒的喉嚨,林姨娘又哭了起來,“杏兒乖,杏兒別再唱了……”
很快,那時斷時續的歌聲,就真的停了……
那兩個看管不嚴的丫鬟由袁氏做主,杖斃了,當日“畏罪自殺”的,還有照顧杏兒的貼身丫鬟瑾竹。杏兒則被稱是得了疾病,當夜便去了。蘇家發了喪,又找了幾個高僧做了法式,把杏兒草草下葬了。
蘇芷晴見着林姨娘的時候,已是下午。
林姨娘被關在祠堂旁邊的小屋裏,天寒地凍的,女人看上去臉色蒼白的很。一夜之間,林姨娘半白了頭發,蒼老的仿佛已然垂垂老矣,讓人心酸。
蘇芷晴想說些什麽,卻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兩個吓破了膽的丫鬟早上的時候,便哆哆嗦嗦的和盤托出。好在諸人都屏退了下人,只幾個主子是知道怎麽回事的。幾個大人都聽得臉色凝重,袁氏當機立斷的滅了口,如今蘇府裏的下人們,都以為杏兒是死于疾病,只林姨娘該如何處理,又成了難題。
“還望姨娘好好保重。”隔了許久,她終究只說了這樣一句話,便退了出去。
林姨娘從頭至尾,連眼珠子都未曾動過一下。
待蘇芷晴走遠了,丁香才拿着個包袱走了進去,她小心看了看外頭,确保是無人看見的,才從包袱裏取出個帕子來,解開來,裏面是點糕點。
“姨娘定然餓了吧,且先墊墊。”丁香的聲音柔順,是當真關心的口氣。但聽她幽幽嘆了口氣,“我本是不該來的,只因早年受了大少爺的恩惠,才來這一趟。”
聽到“大少爺”三字,林姨娘才呆滞的目光才有了些微的閃動。
“是他要我來的。”丁香肯定了林姨娘的猜測,“他叫我傳了話來,事已如此,姨娘該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己。大少爺在這府中,只姨娘這麽一個真心實意待他的人,他是無論如何,拼盡了全力,也要保住您的。”
林姨娘聽了這話,臉上才恢複了些生氣,卻是拼命搖了搖頭,“怎麽敢勞煩大少爺呢?他可千千萬萬別管我。”邊說着,她又跪下道,“丁香姑娘,求求你了,萬萬要勸住大少爺。我一條賤命死不足惜,怎敢勞煩大少爺為我操心,便叫我自生自滅便是了。”
“林姨娘說的哪裏話?大少爺怎麽會不管您了呢?”丁香笑眯眯道,“您可是她的親生母親啊,這血脈相承的,又怎麽能斷了呢?只要您活着一日,大少爺可不就是要孝敬您一日的嗎?”
“只要我活着一日……只要我活着一日……”林姨娘細細品着丁香的話,突然怆然一笑,她雖是個蠢笨之人,如今卻是聽懂了的,“丁香姑娘啊,當真……當真是大少爺叫你來的嗎?”
“那還有假的嗎?”丁香一邊說着,一邊指了指帕子上的糕點,“這可是您最愛吃的梅花糕,大少爺吩咐我特意帶的。”
“是啊,朔南向來是個孝順孩子。”林姨娘喃喃着,伸手去抓那糕點,塞進嘴裏,細細嚼着,梅花的幽香混合着甜美的滋味,沁入唇舌,似乎就要甜到心裏面去了。她一邊吃,一邊就笑了起來,一邊笑,眼淚便跟着流了下來。
丁香滿意地收拾了東西,轉身走了。
外頭不遠處,蘇雅蘭正蹲在地上玩雪,女孩表情專注的堆着雪人,臉上的神色簡單而單純,見丁香回來了,她笑着拍了拍手,“真是叫我一頓好等。”
丁香笑起來,“那林姨娘忒的話多,只好跟她多扯上幾句,倒叫小姐久等了。”
“那便只好罰你,回去多給我做些梅花糕了。”蘇雅蘭翹着嘴角,也不提方才林姨娘說了什麽,便帶着丁香回了氣節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