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三張:誰教歲歲紅蓮夜(下)
“喲,這位是?”林杜兩個人寒暄過了,把目光落到豐雪身上來。豐雪常年學畫,身上帶着一股柔弱的文氣,站在粗手粗腳的杜少審身邊,更顯得亭亭玉立。也更顯得不是一路人。也不是說杜少審就長得醜,濃眉大眼的又能醜到哪去?只是氣質不入流。
“這是豐雪,豐二少,豐伯伯在的時候,林老板和他哥哥也打過交道的,可還熟悉?”
杜少審給豐雪拉開凳子坐下,豐雪從小厭惡生意場上的交際,進了戲園子,一副心神早醉在臺上袅袅娜娜的影子裏,對于旁人別有用心的一來一去,完全充耳不聞。眼裏耳裏只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哎呦,豐!豐家人,怎麽會不熟悉?杜老板真是折煞我也!”見他還有滔滔不絕的客套話要說,杜少審怕他吵到人,做了個手勢,把他拉到邊上。
“小少爺,早年留洋,學歐羅巴的規矩,同你我可不一樣。”拇指朝後指了指,林餘順着他的指頭去看豐雪,依然是白襯衫小馬甲的打扮,腰箍得只有一握,一只手支在桌上,身子微微一側,仰成一個陶然美人卧的弧度,倒比臺上的小旦還多幾分風流。
幹樂了一聲,道,“是不一樣!這豐小少爺聽戲,是聽真戲。我呀,俗人一個,不過是捧個漂亮人,聽兩嗓子,聊解…”
杜少審撩開一點外套,靠在廊柱上杵着腰,打斷林餘,“聊解什麽?”
兩人相視一笑,懷中龌龊,心照不宣。
“聊解、相思啊!”
臺上的角兒此時撂了個彩,臺下一陣此起彼伏的叫好聲。
豐雪咬着嘴唇,聽到聚精會神處,慢了半拍,打着巴掌,清越的一聲“好”越過了衆人,鶴立雞群似的,但聽聲音,也漂亮得很。臺上的男旦挑眼看過來,也引得旁人一齊朝他看。豐雪渾然不覺,托着腮聽得正高興。
那男旦恰是林餘養的,林餘和他對了一眼,魂也飛了,喟嘆道:“要說這戲子,練就練得勾人,那嗓子婉婉轉轉,莫說臺前,到了幕後也…”說着就咽了口口水。
杜少審斜着眼睛瞟了旦角一眼,笑,“怎麽,林老板喜歡叫得聲音大的?”
林餘礙着豐雪在,連忙做着手勢請杜少審把嗓門壓低。
“婉婉轉轉…你也不嫌吵…”
林餘見他只顧笑,自己也臊了,挑眉反問:“這是錢老板手底下最紅的角兒,杜老板連他也看不上,還能看上誰?”
“我?”杜少審提了提自己襯衫的領子,情不自禁地看向豐雪,“我喜歡害羞一點的。不好意思叫,叫也叫不大聲兒…”
說到一半,吊起了別人的胃口,也把自己的臉說紅。看他停頓半晌,林餘“啧”了一聲,急了,“還有這樣的妙人呢?接着往下說呀!”
“說個屁!在我這兒聽不要錢的春宮呢!”
“哎呦,您要肯說,我一定高價去聽!說到這個,我這兒還真有批貨,情況有點特殊,得請杜老板給我參謀參謀…”
一句話的功夫,從風月到銅臭,轉換得毫無間隔。沒一會,聊得賓主盡歡,林餘又把話題再岔回來,“如何,杜老板,這樁事成與不成,林某我值不值得讨您一個彩頭聽聽?”
杜少審“嘁”了一聲,抱着胳膊,嘴角卻勾起來了,慢悠悠地說,“再有一句吧…”
林餘用手把耳朵兜起來,嬉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會哭。”
繞了這麽大個彎子,結果杜少審只肯多說兩個字。
“會哭?!”林餘傻眼,“怎麽個哭法?到底是誰呀?”
“這你就別管了。”杜少審嘴角的甜蜜都要溢出來,坐回豐雪身邊剝起花生,頭發絲兒都仿佛帶着笑。留林餘在後頭被勾起了好奇,難受得抓心撓肝。
花生吃了一會,瞟到斜對面重兵把守的包房,笑容立即垮了。
“他怎麽也在?”
林餘在一邊嗑瓜子兒,吐了口皮,無不豔羨地感嘆:“您說傅老板?他早來了,不用約,随時都有地方為他留着!”
“裝相!鬥大的字兒認識幾個?也學人裝風雅…”杜少審板着臉,扭過頭朝反方向看。傅柳姜的包房裏還有一個明顯作東琉風格打扮的人。
“不是裝的,他本來就愛聽戲。”豐雪也認出了傅柳姜,說話的時候正趕上傅柳姜看過來。豐雪偏偏頭,揚起手揮了揮,沖他一笑。但傅柳姜不做任何回應,只是十分冷漠地移開目光。
“你跟他打什麽招呼!他現在的主子可不得了,你以為他還看得上豐家的一畝三分地?”一把捏住豐雪的手腕,情緒上來,沒輕沒重,捏得豐雪腕部骨節“咯”地響了一下。
“他沒叫過我‘少爺’,不是豐家的奴才,也不是別人的奴才。你別那麽說他!”疼得直冒冷汗,然而豐雪還有餘力為傅柳姜說話。一句話鑿子似的鑿進杜少審的心坎裏。
“那麽說…我恭恭敬敬叫你雪少爺,就活該我做奴才了?”
林餘見勢不對,立即尿遁離開現場,走之前還抓了把杜少審剝好的花生。
“我尊重你、愛護你,心懷感恩,在你眼裏,也還是樣樣都不如那個白眼狼嗎?!”杜少審步步緊逼,借着一個由頭,把多年積蓄的不忿與委屈一起傾倒。豐雪卻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處境,見他的脾氣又壞起來,心裏不是不怕,只是膩煩更甚。
“你在說什麽?你到底想管我要什麽?”
“我管你要?我管你們豐家要過什麽是你們肯給的?”
“放開我杜少審!你不要動不動就發瘋!”
說他發瘋,杜少審卻立刻冷靜了下來,好在他們鬧的動靜不大,沒有驚動誰。攥着豐雪的手腕回到車裏,臉黑得能滴水。
司機正打盹兒,聽到怒氣沖沖的一聲“砰”,車門開了又被關上。
“聽完了?回去嗎,老板?”
“去定原。”
豐雪揉着手腕擡起頭,疑心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杜少審不拐彎抹角地拘着他了,居然這樣爽快地要送他回家。
“你不是想回去嚒?你自己去看今日的豐家是什麽樣吧,雪少爺。”
這句“少爺”叫得便極為諷刺,豐雪皺着眉在車廂的角落裏縮起來。月亮越升越高了,如果一切不幸都沒有發生,最近該是豐宅阖家團圓的時候。
杜少審在另一邊阖着眼,只覺得太陽穴附近的血管“突突”直跳,雙手放在膝蓋上,攥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