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祝熒一度認為自己早就習慣了貧窮,以及貧窮帶來的各種難堪。
現在發現,他永遠也做不到。
在旁人指指點點的時候,在母親被冷嘲熱諷的時候,他的自尊心被戳了下,告訴着自己他還尚未麻木。
他不想當衆丢人,也不想獎學金被拿去給人渣收尾,更不願意在裴慕隐面前哭。
控制不住掉眼淚的時候,祝熒心想,完了,今晚出糗出到底了。
然而裴慕隐摸了摸他的腦袋,放任他繼續脆弱下去。
這種被理解、被包容和被安撫的體驗很好,祝熒以往從沒感受過,對此有些不可自拔。
回屋的路上,裴慕隐沒有拿他開玩笑,也沒追問他究竟為什麽失控,祝熒逐漸地放松下來。
晚風吹過身畔,他悄悄看了眼旁邊漂亮的少年,感覺心在微風中晃了晃。
關門前,他說:“謝謝你……晚安。”
克制多時的愛慕破土而出,在夏夜裏肆意生長。
只是祝熒不知道,自己終于鼓起勇氣邁了一步,裴慕隐恰巧後退,讓他踏了個空。
·
裴慕隐再度輾轉難眠。
上回是因為祝熒疑似生病,跟他脫不了關系,可這次怎麽說也和自己不沾邊。
剛才他們在門口分別,祝熒朝他眨了眨眼睛,還說了“晚安”,搞得他心跳加速,直到現在還沒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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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只是覺得祝熒很特別,又暗戀自己,被逗一下就手足無措,有機會的話還能借此氣一氣周涉。
不氣也沒有關系,周涉不配他浪費精力,總之祝熒真的很好玩。
哪想玩過頭了,自己也被玩了進去……
盡管之前對祝熒好奇心強烈,但裴慕隐自知能夠掌控局面,随時随地可以抽身而出。
而現在一閉上眼,他滿腦子都是祝熒紅着眼眶的樣子,揮也揮不去。
這已經越線了。
“怎麽能讓周涉滾出去?”裴慕隐喃喃,“一回來肯定又要打祝熒的主意。”
他越想越覺得心裏很堵,這他媽哪是他計劃的那樣,順便讓周涉感受下挫折教育啊?是周涉處心積慮,搬了個他的小祖宗在邊上吧。
過了會,他電話響了,是江樓心撥來的。
江樓心埋怨:“你們家怎麽那麽危險呀?我爸身體一直不好,明天做完檢查八成要住院。”
裴慕隐道:“保姆沒拿穩湯碗,已經被我媽罵過一頓了。”
“就這樣?”
“那你還想幹什麽?把保姆喊出來再罵一頓,還是讓她卷鋪蓋滾蛋?”
“我不想怎麽樣。”江樓心沮喪道,“我爸剛才和我誇保姆的兒子很懂事呢,數落了我好久,說我和他一點也不一樣。”
裴慕隐心說,确實不一樣,祝熒和誰都不一樣。
就算自己和他是陌生人,也會認為他與衆不同,祝熒氣質裏的矛盾感很強烈,在別人身上很難找到。
優雅和落魄,堅韌和動搖,在祝熒身上能夠融合得恰到好處。
江樓心問:“他是不是很漂亮很乖巧的Omega?”
“就是祝熒。”
“我靠,甘拜下風。”
江樓心雖然沒有參加期末考,去外地參加了小提琴比賽,但聽說過祝熒的驚人舉動。
他道:“他是真不怕被放學圍毆,我都替他捏把汗。”
裴慕隐記起來祝熒躲自己身後的樣子,不自禁揚起嘴角。
過了會,他又和自己作對,強行斂起了笑意。
湊熱鬧是一回事,陷進去是另一回事,他只想當個游刃有餘的旁觀者,不想被牽着走。
原先他時不時會和祝熒打趣,現在也不再多講話了,能避開就避開,避不開也冷淡地敷衍。
祝熒忙着兼職,閑暇時争分奪秒地複習,沒注意到裴慕隐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轉變。
暑假一天天過去,網課即将告一段落,最後安排了答疑。
老師收到問題後,抛出思路讓大家想了一會,再喊同學回答。
祝熒在開小差,被點名匆匆開始審題。
好學生難得翻車,他一心想要盡快解出答案,都沒去看電腦屏幕,聽到身後的開門聲也沒理會。
裴慕隐端着剛送來的兩盤水果,把其中一盤葡萄放在他桌上。
“你媽媽洗的,我們一人一份。”
祝熒畫着受力分析圖,正好口渴了,撈起一顆葡萄塞進嘴裏。
再一擡頭,他手忙腳亂地捂住了電腦的攝像頭。
攝像頭怎麽在接受提問時自動打開了?!
他發現得太晚,交流框已經被同學刷屏。
[這是補助生的家庭條件?這盞吊燈的牌子我認識,至少要三萬塊。]
[我眼花得有點嚴重,剛才出現的是裴慕隐???]
[在網課上曝光戀情我是萬萬沒想到的。]
[大家快截圖老師的表情哈哈哈哈,目瞪口呆.jpg]
祝熒倒吸一口氣,磕磕絆絆地開始說步驟和答案,可惜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剛才進來的裴慕隐所吸引。
他很想解釋他們并不是情侶,可惜老師沒給他這個機會,在解答完以後就切斷了連線。
在學校裏他幾乎沒有朋友,大家私下裏讨論得熱火朝天,卻沒一個人當面來問他,他也就無從辯解。
開學那天,每個路過祝熒的同學都會回頭張望,搞得祝熒渾身不自在。
他求助般地看向裴慕隐,裴慕隐沒理他,只能硬着頭皮盯着鞋尖。
大膽打量祝熒的同學交頭接耳,接着對上了裴慕隐的視線。
裴慕隐的信息素等級很高,可以說是Alpha的天花板,與此成正比的是他的攻擊性和壓迫感。
那同學打了個冷顫,不敢再頻頻回頭。
祝熒道:“管家說我最好下周走,等周先生回來了再說,畢竟是他邀請我來的。”
裴慕隐“嗯”了一聲,沒多說。
祝熒抿起嘴,不懂裴慕隐為什麽這麽冷淡,明明之前能像朋友一樣來往。
“我不是很想見他。”他繼續說,“他有點奇怪,讓我不太舒服。”
“別見了,不過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裏。”
“什麽?”
裴慕隐道:“算我邀請你的。”
祝熒頓了頓,随即笑了下:“頭頂挂着三萬塊的燈,我會睡不着。”
自從許硯那件事之後,他對金錢更加敏感,與此同時,開始和祝母冷戰,直到現在都沒和解。
輕而易舉地把自己的獎學金轉給他爸,這實在太過分了,他沒辦法很快消氣。
“裴哥上午好!哎,難得見到小祝同學笑那麽開心!”方逸辰興奮地跑過來,朝他們打招呼。
裴慕隐撩起眼簾:“那你也不用盯得不挪眼吧?”
方逸辰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背:“我多看看能要了你的命?這是裴家新招的童養媳嗎,不讓外人多瞧啊?”
他嘴裏的舊童養媳姓江,随便他怎麽看,裴慕隐都不會攔着。
祝熒聽完有些窘迫,腼腆地不吭聲了。
到了班裏大多數是新面孔,年級主任考慮到祝熒得罪了老同學,原先班裏那些學生難免有跟着記恨的,于是和隔壁的重點班互換了一些學生。
那些新同學有的顧忌他,也有的沖他示好。
“第一次來重點班,我感覺連空氣都不太一樣。”有人激動道,“像和Omega的信息素一樣甜美。”
鈴響後,班主任帶着文件過來,先是分配位置。
祝熒回到上學期的座位,聽到老師問裴慕隐:“你坐窗口好不好?”
裴慕隐瞥了眼老師指着的地方,離祝熒不近不遠,又能方便偷懶,又能認真上課。
他可有可無地應了聲,把書包挂在椅子後面。
與此同時,祝熒面無表情地看着方逸辰湊了過來。
方逸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得意洋洋道:“你放心,我是靠自己的努力進來的,不是小裴那種關系戶!”
祝熒垂頭喪氣地點點頭,把暑假作業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到了中午,他習慣性地獨自去食堂吃飯,還沒走出教室,就被方逸辰拉去結伴。
雖然有錢和沒錢足以把這些學生割裂,但那些公子哥之間其實也有劃分。
很多人礙着梁簡的背景更優越,會懼怕或者讨好那位校霸,而方逸辰應該是不需要看他臉色的。
既然對方不會被自己牽連,祝熒也就沒有推拒。
“你和梁簡有什麽過節?”方逸辰打聽,“你朝他服個軟,他也不會胡攪蠻纏,你不至于被跟風排擠這麽久。”
祝熒冷冷道:“我有必要為了和一幫牆頭草交朋友,去和梁簡道歉嗎?”
“梁簡說跟你這梁子結久了,快結出感情來咯。”
他敷衍道:“你可以當我仇富。”
“仇什麽?你要說這個,小裴豈不是你的頭號暗殺目标。”方逸辰幽幽道,“我看你挺喜歡他。”
祝熒不太自然地愣了下,自己有那麽明顯?
那樣的話,裴慕隐也該察覺到了。
方逸辰說:“上午有意無意地朝那邊瞄了五六次,我的基佬雷達滴滴作響。”
祝熒道:“你幹嘛觀察我?”
剛說完,方逸辰忽地撂下筷,朝不遠處喊道:“江樓心!”
江樓心捧着一盤牛排,蔫巴巴地坐到他們這裏來。
祝熒有些緊張地垂下眼,感覺到江樓心在旁邊坐下來時,沙發塌下去了點。
“你好。”江樓心打招呼,“今天上課光聽你和裴哥的八卦了。”
祝熒牽強地附和:“我只是暫住在他家,真沒其他事。”
“我知道啊,就是随便說說,你別生氣。”江樓心笑道,“裴哥和我們辟過謠。”
他和祝熒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性格活潑俏皮,還有常年嬌生慣養寵出來的小脾氣。
江樓心吃完飯嫌熱,使喚方逸辰去跑腿買冰淇淋。他吃了兩口嫌味道太甜,冰淇淋都沒融化,就被扔到了垃圾桶裏。
祝熒叼着冰棍回教室,收到了媽媽發來的紅包。
[熒熒,天熱買點冷飲吃。]
他沒領取,單單是回複自己知道了。
親情方面步入寒冬,愛情這裏也沒好到哪裏去,祝熒發現裴慕隐有意無意地在疏遠自己。
度過忙碌的開學周,節奏慢了下來,他再怎麽遲鈍也能意識到這點。
暑假那會,裴慕隐找過自己一起寫作業,打完籃球在路口等自己一起回家,會主動地和他來往。
現在卻連聊天都沒什麽興致。
祝熒患得患失地嘆氣,疑惑自己做錯了什麽。
情窦初開的少年總是如此,心儀的對象稍有變化,就會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生怕哪裏惹得別人不開心。
糾結了半天,祝熒得出結論,裴慕隐一向是高嶺之花,自己被愛答不理也是情理之中。
之前的接近不過是假期無聊,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拿來打發時間而已。
再說裴慕隐大概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心思,可能覺得困擾了……
“真的很明顯嗎?”祝熒失落地說。
此刻,方逸辰埋頭在寫英語測試,聽祝熒冷不丁地來了這麽一句,險些在班裏笑出聲。
他的Omega同桌在傳聞中清高孤傲,實際反差很大,相處起來很自在,這種時候還會覺得可愛。
方逸辰看他攤牌,也實話實說:“我沒和他說過,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在和你裝。”
“裝什麽?”
“裴哥裝作不知道呗,喜歡他的Omega那麽多,這種被暗戀的直覺不可能沒有。”他道,“只不過他都不看在眼裏。”
司機有事不能來接兩人放學,祝熒和裴慕隐自行回去。
祝熒之前會搭話,只是他實在不是熱絡的人,效果一言難盡,今天卻一直悶悶的。
他書包裏放着兩本大字典,沉沉地墜在身後,被裴慕隐提了起來。
“你背我的書包,比你的輕一點。”
祝熒推拒:“不用,這力氣我還是有的。”
裴慕隐瞧見祝熒蔫巴巴的,衣服都被書包的系帶勒出了痕跡,下意識想讓人別逞強。
他口是心非道:“可是你走得太慢了,我不想等你。”
然後祝熒抿着嘴換了書包。
減輕了一大半的重量之後,他步伐非但沒變輕快,反而更加沉重。
裴慕隐用餘光偷偷看他的動向,見他渾身不對勁,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
終是十八歲不夠成熟,自以為是地想要拉遠距離,在距離真正拉遠時,就耐不住好奇和關心。
他道:“你怎麽了?”
在黃昏的餘晖下,天空被染成了層層粉色和金黃色交疊,照得世間也溫柔幾分。
附近車水馬龍,各有各的熱鬧和寂靜,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祝熒停下來,暗自掙紮了一會,接着堅定地望向裴慕隐的眼睛。
“不喜歡我的話,能不能別對我這麽好?”
他的語氣幾近于懇求:“不然我會更加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