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裴慕隐轉頭看了眼車內,祝熒毫無防備地睡着,蜷縮在後座裏。
聯想到祝熒在自己面前的種種反常,他忽然心思一動。
如果周涉的獵物喜歡自己,這可比周涉列出的兩種假設來得更有趣。
“你管我?”他道,“追了幾天沒追上,心裏一着急就四處認情敵?”
“我奉勸你不要亂來。”
裴慕隐嗤笑:“你還挺認真,開始動脾氣了。”
周涉沒時間與一個十八歲少年在這裏拌嘴,也壓根沒把對方當回事。
他再次看向腕表的指針,匆匆上了一輛低調的商務車。
裴慕隐沉思片刻,等到裏面的人動了動,在黑暗中漸漸醒來,于是風度翩翩地幫忙打開車門。
祝熒一頭霧水,再瞧見裴慕隐心情頗好地挂了個笑。
繼而祝熒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下,依舊沒敢把視線在裴慕隐臉上停留多久,有些別扭地盯着自己的鞋。
他從車裏鑽出來,猶豫地說:“你臉頰上好像有印子。”
裴慕隐的傷差不多消退完了,除非早就知道他被扇過巴掌,別人很難會發現。
下午他去江樓心的生日會,全場那麽多朋友愣是沒一個發現的。
“看得那麽仔細?”
祝熒僵硬地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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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慕隐瞧見他躲躲閃閃,心裏冒壞水。
“沒事,我的臉也不是什麽旅游景點,多看幾眼不收你錢。”
祝熒拉下臉,覺得裴慕隐更讨厭了。
可惡的是,不争氣的自己居然被讨厭鬼逗得有點開心。
他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說:“你最好省點說話的力氣,用來抄語文試卷。”
·
抛開寄人籬下的膈應感,祝熒其實在這裏過得很舒服,唯一不方便的是沒有電腦可用。
他先是忍着湊合了幾天手機,無奈頁面太小,物理老師的字也小,看得他眼睛疼。
他被逼無奈,去裴慕隐那邊借,作為交換,押下了自己做完的暑假作業。
裴慕隐翻了翻他的本子,介于祝熒在考場上的舉動,一時不太敢抄。
“你帶《學生手冊》了沒?抄作業會不會被發配到普通班?”他道。
祝熒說:“你交白卷都沒被踢出去,放心好了。”
他的病痊愈了,不過忙了一天有點累,語調軟軟的。
不像冷硬的冰,像太陽下化掉的雪水。
裴慕隐看他彎着眼睛嘲笑自己,默默在想,祝熒會被喜歡實在是理所應當。
抛開長相,那種慢慢撬開保護殼的過程非常具有成就感,很能滿足Alpha旺盛的征服欲。
……要是周涉知道祝熒并非那麽冷感,相反的,其實早就心有所屬,會不會很挫敗?
裴慕隐忽然閃過這個念頭,随即騰升起了扭曲的快意。
他道:“下學期有緣和你分到一起,我當然要謹慎點。”
祝熒不出所料地握緊了筆,茫然地看向裴慕隐,耳尖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他覺得裴慕隐的話語裏有點暧昧,還像在調侃自己。
他強裝冷靜:“緣分也沒那麽深,全靠夫人砸了錢。”
“不用砸,我們家有學校的股份。”裴慕隐支着頭道,“到時候教室裏的座位也随便我挑。”
祝熒有些煩躁地轉着筆,說:“坐最後一排靠窗的地方?只要你把書壘得夠高,就有隐身效果了。”
“你坐哪裏?”
“什麽?”
裴慕隐漫不經心道:“抱一抱小祝同學的大腿啊。”
啪嗒一下,祝熒手上的筆落到了地上。
他緩慢地撿起來,發現筆頭壞了,墨水濺在了草稿紙上,洇出醜陋的一團,他機械般地找出筆芯做替換。
祝熒道:“我坐第一排,在寫不出答案的時候很方便朝老師下跪求饒,你确實可以考慮。”
“我要是下跪,我媽聽說了可就不是發火了。”裴慕隐笑道,“她會被氣得認周涉當兒子。”
祝熒輕輕地“嗯”了聲,道:“夫人對你很嚴厲。”
“我就是她鞏固地位的工具,工具當然是越厲害越好。”裴慕隐道,“或者說用來助長氣焰的小寵物。”
提到寵物,祝熒奇怪道:“這裏有在養貓咪嗎?我沒看到過。”
裴慕隐頓了頓,道:“幹嘛?”
“一只有點瘦弱的三花。”祝熒描述,“眼睛有點傷,不過應該是可以治好的,照理來說很活潑,會到處亂竄才對。”
他自顧自說着,突然感覺到裴慕隐的冷淡,不由地怔住。
他道:“可能我記錯了,之前還想喂一點香腸的。”
裴慕隐勉強扯了下嘴角,沒有再聊,起身回到了自己屋裏。
祝熒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惹得對方不願意再待,有些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要恢複成一開始的疏離狀态了?
他在草稿上亂塗了一會,五分鐘後,紙上出現了好幾遍裴慕隐的名字。
這樣也不錯,祝熒發愁地自我安慰,他們兩個本來就不該走得太近。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擁有的是一段注定艱難的人生,途中沒力氣享受青春。
在其他同學無憂無慮的時候,他必須精打細算每一頓飯錢,忙前忙後地攢出積蓄,應付未來可能出現的開支。
兼顧打工和學習已經很累,戀愛顯然在他的能力範圍外。
他沒有接受愛意的底氣,也無法向誰賦予什麽。
要是自己和裴慕隐交集過多,難免會貪得無厭,到時候剎不住車,就是增添困擾。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過了一天他去兼職,回來時裴慕隐居然特意在地鐵口等着自己。
裴慕隐看樣子沒在生氣,看祝熒在吃香腸墊肚子,臉上還有了點笑意。
“你自己是小貓吧?”他道。
祝熒瞬間把一切顧慮抛到腦後,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他道:“大排檔的老板給的,你要不要?我書包裏還有。”
裴慕隐不吃這些,打聽:“你平時幹些什麽活?”
“洗碗洗菜擦桌子。”祝熒道,“空的時候用店裏的臺式機看一會網課,把作業檢查一下。”
他忽地記起了什麽,補充:“下午老師點名了,抓到你不在。”
“全年級七百多號人,撐死了也就七十幾個會認真聽的,我在才奇怪。”
祝熒正想說裴慕隐态度這麽散漫,還能和自己進一個考場,也算是一種本事,卻被銀行發來的的短信打斷。
消息提示學校發的那張卡有餘額變動,裏面的兩萬塊被盡數取出。
他之前把卡交給了祝母,裏面的金額對他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
他覺得這應該是被媽媽全部提出來,放到存折裏吃利息了,也便沒多想。
“今天晚上你們家有客人?”祝熒注意到門口多出了一輛沒見過的車。
那輛車在保安處停了片刻,随即被恭恭敬敬地放行。
裴慕隐淡淡道:“估計江樓心被他爸摁過來走動一下。”
祝熒對江樓心有印象,那個Omega在他們樓上的班級,是個拉小提琴拉得特別好的藝術生。
以前自己去校園書店買輔導資料,偶爾碰到他們路過,方逸辰會拉着裴慕隐,起哄江樓心是裴家喂大的童養媳。
他沒再講話,經過主樓的時候看到了江樓心的家長。
兩個男人正在和裴母在熱絡地交談,祝母穿着圍裙站在餐車旁邊,端着熱騰騰的菜肴要去擺盤。
祝母往常總是殷勤又積極,今天卻沒精打采的,走神了好幾次。
她見到了祝熒,先是避開了視線,再是朝他邊上的裴慕隐彎腰示意了下。
“樓心之前去國外參加比賽了,前幾天才回來,立馬補過了一場生日會,我記得他邀請了小裴。”有位中年Omega說。
裴母道:“他去了,我特意囑咐他要用心準備禮物,十八歲是一道分界線,該給人好好慶祝下。”
“那天樓心玩瘋了,被灑了半身香槟還吹空調,搞得有點受涼,今天沒法過來。”
他文質彬彬地站在一個高大的Alpha身旁,那個Alpha冷哼着不買賬。
“就是你太寵他,他一說頭痛,你就由着他偷懶在家。”
裴母笑道:“樓心還小不懂事,別為難他,讓人多休息吧。”
這大概是祝熒自從來到這裏以來,唯一一次看到裴母露出這麽和藹的笑容。
接着裴母注意到了裴慕隐,朝他抛去了個嚴厲的眼神。
裴慕隐不配合道:“我和江樓心一個歲數,我現在也頭痛。”
“他是Omega,你是嗎?”裴母道,“快過來。”
裴慕隐掙紮失敗,禮貌地向兩位叔叔打了聲招呼。
一直背對着祝熒的中年Omega轉過身來,祝熒看到他的眉間也有一顆紅色的美人痣。
“那裏是你的朋友麽?”他同樣注意到了祝熒,問,“我們就是來随便坐坐,你去招待他。”
他氣質溫文爾雅,帶有常年浸潤在學術中的書卷氣。
不過他的身體貌似不太好,模樣不是很精神,有種臨近透支邊緣的無力。
裴母挽住裴慕隐的胳膊,向他說:“他們只是順路,不是朋友,保姆家的小孩過來住段時間而已。”
祝熒朝他們點了點頭,說了句“打擾”後,魂不守舍地去後廚吃飯。
那些廚師都在忙着準備晚宴,他沒有勞煩別人,自己煮了一碗泡面。
他的廚藝一向差勁,也就泡面可以咽得下去。
“怎麽在吃這點沒營養的?長身體的階段,夥食跟不上可不行啊。”有叔叔道,“把碗拿過來。”
說完,他給祝熒煎了兩個荷包蛋,放在了湯碗裏。
“我兒子就愛吃這個,我燒的應該還不錯,你來嘗嘗。”
“很好吃。”祝熒感謝道。
“唉,他也在讀高中,不過成績沒你好,聽你媽說你這次是年級第一吧?我家那臭小子天天去補課,交了錢還沒有效果!”
祝熒吃着面條,聽叔叔擔憂着孩子的成績。
叔叔感嘆:“要是我兒子有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
祝熒不禁也做起對比,他爸不會煎蛋,不會關心孩子的三餐,整日流連賭場,喝醉後會向他掄拳頭。
自己想到血液裏流着那個男人的基因,就感到惡心。
他頓時食之無味,收拾好碗筷後悶到屋子裏複習。
顧臨闌給他發消息:[今天有人過來砸門,要不要我喊人過來修一下?]
祝熒:[修好了也很快會被砸掉的,只能把我爸揪出來還錢。]
顧臨闌:[幸好阿姨去年下定決心離婚了,否則真拿那群催債的沒辦法,我今天報了警才把他們趕走。]
祝熒:[辛苦諸多小O們的夢中情A了。]
顧臨闌很英俊,脾氣又溫柔,即便家境特殊,也不妨礙有大批的少年少女愛慕他,私下裏稱他是夢中情A。
這種稱呼從祝熒這邊說出來,調侃意味更濃,顧臨闌甚至覺得有些吓人。
[不敢,天知道能進你夢裏的是誰。]
祝熒正想打語音過去,聊聊顧家父母近期過得怎麽樣,卻被管家撥來的電話打斷。
“你媽媽捅婁子了,把湯灑在了客人身上,現在夫人在發脾氣……”
祝熒趕過去時,被不當心摔壞的碗已經被清掃掉,威嚴的Alpha黑着臉,他的Omega伴侶在用絲巾擦拭衣服上的污漬。
裴母道:“醫生怎麽還不來?許硯,你要不要去換下衣服?”
裴慕隐說:“我這邊有幾套新的,我現在去拿。”
許硯溫和地說:“沒事,讓醫生處理下就行。誰把小孩叫來了?”
他幾乎是和裴慕隐同時看向了祝熒,祝熒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麽用,都燙傷了!”裴母道,“你看看你媽,也沒到五十歲,怎麽手抖得和篩子一樣!”
祝母忐忑不安地握緊雙手,不敢辯解是湯碗太沉,自己又被別人撞了下手肘。
對裴母來講,原因無關緊要,說了也只不過是一句“真會找借口”。
祝熒道:“您換我的衣服吧,我這裏也有剛買的T恤,尺碼差不多。”
裴母嫌棄地說:“你的衣服?你……”
許硯道:“真的不用,我對化纖一類的面料過敏。”
祝熒的衣服确實不是純棉的,失落地沒再提議,接着裴母冷哼了聲。
醫生匆匆過來,帶着儀器做了精密的檢查。
情況比祝熒想象中的棘手,許硯居然也是信息素紊亂症患者。
受到驚吓後,脆弱的腺體不再分泌信息素,需要用藥物來刺激。
許硯道:“我明天找主治醫生,今天配點常用藥就行。”
祝熒感覺到自己的媽媽不安地望着自己,向她投去了一個安心的笑。
盡管涉及信息素的藥物一向昂貴,以至于祝熒都沒去治療過,但之前收到過獎學金,不至于付不起這筆賬。
最後結算下來是一萬五,祝母欲言又止,沒有去房間取錢。
祝熒感覺到媽媽态度古怪,問:“今天那張卡錢剛被提現,應該還沒轉到存折裏吧?現金不方便的話,用你的卡先付?”
祝母還是沉默。
在裴母和江家父母的旁觀下,祝熒越來越尴尬。
然後他的手機響了下,點開一看,是裴慕隐轉了一筆賬,自己随手就退回了。
祝母把祝熒往旁邊拉了拉,說:“你爸被放貸的逮着了,不還錢的話要切了他的小拇指。”
祝熒呆滞地聽着,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實際上他已經接收到了這份信息,并隐隐有了預感。
“所以呢?”他麻木地問。
祝母說:“他畢竟是你爸……”
不由祝熒講話,裴母看祝母窸窸窣窣的,不耐煩道:“不想出就算了,沒人缺這點零碎,只是做錯事就要承擔代價,這點道理還需要我來教?”
雍容華貴的婦人大抵設想不到,這世界上有家庭湊不出這“零碎”。
裴慕隐看了祝熒一眼,祝熒隐忍地握了握拳頭。
明明裴母在解圍,可裴慕隐覺得,她也朝祝熒甩了個巴掌,比甩自己的更響亮。
等到這出鬧劇散場,他看到祝熒冷着臉往外走。
“你要去哪裏?”裴慕隐攔住他。
祝熒道:“找人。”
裴慕隐險些被他拉開了,急忙握住他的胳膊。
在他的掌心裏,這個Omega在渾身發抖。
“太晚了,你就一個人橫沖直撞地出去?”
祝熒在氣頭上,咬着牙和裴慕隐較勁了半天,苦于兩人在體力上不是對手,自己完全被人牢牢制住,只能作罷。
“你的獎學金出了問題?”
他道:“放手。”
裴慕隐說:“哪有你這麽兇的Omega?”
祝熒的胸膛起伏了兩下,有些艱澀地開口:“放不放?”
“你先答應你不跑了。要我說你身上這股殺氣,我懷疑你待會能掐死我。”
來不及他有所反應,祝熒無助地低下頭。
大概是實在被逼無奈,沒有可以躲藏的姿勢,祝熒只能靠在他的肩膀上。
布料被溫熱的淚水浸濕,裴慕隐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祝熒想哭的時候都不能遮掩。
裴慕隐松開了桎梏,鬼使神差地沒讓祝熒擦眼睛,也沒捂住臉,任由他放肆地掉眼淚。
鬼使神差的,還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觸感蓬松涼滑,同時似有電流流竄到了心底。
裴慕隐猛地回過神來,沒再安撫,也沒推開。
他感受着肩頭的水漬漸漸變亮,怔了怔,認為自己絕對是瘋了。
而祝熒發蒙了一會,緊接着,望過來的眼睛亮晶晶的,神情有點怯,又有着從未有過的柔軟。
這次不敢迎上目光的人,卻變成了裴慕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