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祁明誠第一時間帶着六個奴隸上了醫館,他其實也擔心他們真得了什麽傳染病。

祁明誠作為一個有靈水的人,他是不如何擔心自己的。但這幾個奴隸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既然人都已經買下來了,自然送佛送到西,如果他們有病,祁明誠還是希望能給他們治好。如果是絕症……想到了阿燈懷中的骨灰壇子,祁明誠一時不願意做最壞的打算。人啊,只有活着,才會擁有希望啊!

結果老大夫仔細給六個人看了病後,連藥都沒有開,收了六文錢的診脈費用,就揮手讓他們走。

六文錢的費用肯定是往低了算了,老大夫是個人精,掃那麽幾眼,就把七個人的關系看明白了。主家願意給下人看病,那是主家厚道。但如果看病上花銷甚多,最終倒黴的還不是這些做下人的?

祁明誠立刻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燈一眼。

阿燈卻始終老老實實地低着頭。

“真的沒事嗎?”祁明誠态度很好地把野集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大夫掀起眼皮子看了祁明誠一眼,見他态度真誠,曉得他是真的在為幾個下人擔憂着,心裏就忍不住高看了他一眼,于是難得多解釋了一句:“你要是真舍得,那老夫就給他們開點補藥,他們的身體确實有些虧。至于他們手上的這些個症狀,不過是吃錯東西了而已,過兩天就會自行褪去了。”

祁明誠指着口吐白沫的那個,說:“可是,他都吐成這樣了!”不是祁明誠懷疑老大夫的醫術,實在是因為口吐白沫的這個看上去就要不行了似的,這樣的病人都不給開藥,難道說是真沒救了?

老大夫翻了一個好大的白眼,他最讨厭這些沒事裝病的人了。當然,他已經知道了野集上的事,心裏明白他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就忍着脾氣說:“小公子你是個和善的,不過老夫行醫三十年,什麽時候出過錯?老夫說他們沒事,他們就沒事!不然老夫這兒也沒什麽好藥了,開兩斤黃連如何?”

祁明誠呵呵了一聲,帶着沒事了的奴隸們回了客棧。

哦,口吐白沫的那個麻利從地上爬了起來,傻笑了兩聲。祁明誠都懶得說話了。

祁明誠和吳順原本要了一間中等房,兩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裏。現在多了六個奴隸,八個人倒是不能一起都住進去了。于是祁明誠改要了一個小後院。姐夫吳順不明白祁明誠怎麽忽然就買了奴隸了。

祁明誠把野集上的事情說給吳順聽。

吳順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奴隸也分很多等。我不知道他們在突丹族的人手裏過着怎麽樣的日子,不過我知道,如果有異族人落在景朝人手裏成了奴隸,日子過得八成比一般的下人仆從更慘。”

人牙子們賣奴隸,也賣下人仆從,這二者都需要簽賣身契,但其實他們之間是存在區別的。

“所以我能夠理解他們裝病。”祁明誠說。他再次想起阿燈懷裏抱着的那個骨灰壇子了,故土難離落葉歸根,祁明誠可以理解他們想方設法要回到家鄉的行為。不過,他的同情心算是被利用了吧?

“我去讓他們洗幹淨……別身上帶着虱子什麽的。”吳順在祁明誠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買都買回來了,不管你接下來做什麽樣的打算,總不能現在就把他們丢開不管了吧?我去幫你看着他們。”

不多時,吳順就又回來了,對着祁明誠抱怨說:“就那個叫阿燈的……我讓他把胡子刮了,他非不聽。你都不知道他那把胡子到底有多髒!”西北缺水,突丹族的商人估計連水都不會讓他們多用,因此這幾個奴隸身上還真的不如何幹淨,說得誇張一點吧,他們沖涼時弄髒的水都能夠肥二畝田了!

“不刮就不刮吧,不過要讓他洗幹淨點。”如果胡子裏帶着虱子……祁明誠忍不住抖了一下。

吳順一直是平民。雖說阿燈他們是奴隸,但吳順這種還沒有當慣主子的善良人其實并沒有真的把他們看作低人一等。他口裏雖然說着抱怨,其實并沒有如何生氣,又說:“那個阿燈想找你談談。”

祁明誠就出了屋子。六個奴隸正在院子裏就着一口井打理自己。

他們幾乎已經脫光了,只在腰間圍着一點點褲頭,六個并不美好的肉體出現在了祁明誠的面前。他們一個個都很瘦,上身肋骨清晰可見,後背的肩胛骨也很明顯,就是肉最多的屁股都不如何豐滿。而且,他們身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傷痕。祁明誠注意到,阿燈的後背上就有好幾道剛剛結痂的鞭痕。

阿燈已經洗刷幹淨了,胡子果然沒有刮,看上去還是頗為滄桑。

祁明誠不明白阿燈為何不想刮胡子,但是他允許阿燈有一點堅持。

阿燈三兩下換好了衣服,走到祁明誠面前,對他行了個禮,說:“您都已經知道了,我們其實并沒有生病。阿順能認識一點草藥,我們都不想跟着阿克蘇回去了,就吃了阿順弄的草藥。阿克蘇那人是絕對舍不得給我們請大夫,他以為我們得了重病,就一定會趁着我們還能喘氣把我們賤賣出去。”

阿順……祁明誠的面色有點古怪。他的大姐夫叫吳順,沈家那位和他打過交道的管事叫沈順,現在買了一個奴隸,奴隸的名字叫阿順。可見“順”這個字的重名率實在太高了。也許,是因為父母對于孩子的期望無非就是平安和順?可是,名字裏帶了“順”字的人,又有幾個能一輩子順順利利呢?

阿燈卻誤會了祁明誠臉上的神色,以為他是被他們這種“背主”的行為吓住了。

雖說他們故意裝病背叛的是阿克蘇,反而讓祁明誠撿了一個便宜。但背主這種事情,既然發生了一次,誰又知道不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呢?奴隸的生死都掌握在主人手裏,要是讓祁明誠繼續誤會下去,那他們就完蛋了。于是,阿燈趕緊說:“他們都是聽我的……這個事情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另外五個人雖然還在打水沖澡,但其實一個個都豎着耳朵聽着阿燈和祁明誠間的對話。見阿燈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有兩個頓時就急了,似乎想要沖上來說什麽,卻又被其他人按住了。

祁明誠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幕,因為他是背對着他們的。他回過神來,見阿燈如一根營養不良的竹子一樣站在自己面前,雖然葉子黃了,但依然眼神清正,就問:“你要不要祭拜一下你那個同伴?”

祁明誠這說話的內容實在是太跳躍了,阿燈似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于是,祁明誠又說:“祭拜一下他,給他燒點紙錢。然後告訴他你們已經回到景朝的土地了。”

阿燈猛然看向祁明誠的眼睛。他眼中的情緒太複雜了。

祁明誠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說:“我讓店小二弄八個菜過來,饅頭是管夠的,怎麽樣?你們祭拜過同伴後,也都吃點東西。我不是江瑪城的人,過兩天要走的。你們就趁着這兩天好好休息一下。”

這話說完,祁明誠就回屋拿了祭拜用的東西,打算借給阿燈先用一下。

等到阿燈接過祁明誠手裏的東西,哪怕他一句話沒有說,但祁明誠還是能察覺到他那種發自內心的感動。也許,阿燈以為這些東西是特意為他們準備的?雖說獲得了新買奴隸的忠誠度是好事,但有些事情是不能一直瞞下去的,祁明誠不想他繼續誤會,就解釋說:“不是特意為你們準備的。事實上我還在守孝。雖然百日孝已經過了,但未出三年孝期,因此時常備着這些東西是為要為亡人祈福。”

趙成義的牌位都是随身攜帶的。他們有輛騾車,這些東西收拾收拾放在騾車上也不占多少地方。

阿燈的臉上露出了歉意。他以為自己勾起了祁明誠的傷心事。

祁明誠笑了笑,說:“我雖是未亡人,但其實我成親時,他已經死了。我們結的是冥親。他家裏人希望有個人能為他祈福。所以我這個未亡人和其他未亡人是不一樣的。你用不着對我覺得抱歉。”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新生兒在出生,每天也都有人在不斷死去。

生死其實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祁明誠和趙成義從未相處過,誰會為了一個陌生人的死亡而痛得撕心裂肺呢?哪怕祁明誠現在完美地融入了趙家,在他心裏也已經徹底地接受了這一家人,但是當他想起趙成義的時候,他最多只是為趙成義覺得可惜,覺得老天無眼,可能還有一點對于軍人的敬佩,但傷心的情緒依然是不存在的。

阿燈無意于去探知主家的隐秘,只老老實實地說了一聲謝謝。

祭拜的過程非常簡易,實在是因為他們現有的條件不允許他們搞那種正式而複雜的祭拜。阿燈蹲在牆角給同伴燒着紙,小聲卻鄭重地說:“叔,我們已經回來了……等我找到了你說的那個人,我就讓他把你送回家。你放心,我……絕對說到做到。”他似乎說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很含糊地帶過了。

一杯劣酒被倒在了地上。

這是故鄉的酒。它烈,烈得能叫硬漢嗆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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