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求情 (1)
延和六年十一月初八,停靈滿四十九天之後,載初皇帝終于出殡。
皇室官府傾巢而出,光是皇帝的鹵薄就有一千六百二十八人之多,沉重的棺椁用了七十二個人才擡出翔鳳門,舉着各種兵器和幡旗浩浩蕩蕩地穿過錦城的街道。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的隊伍連綿不斷,夾有大批的道士、道姑、和尚以及尼姑,身着法衣、手執法器,不斷地吹奏、誦經。整個送葬隊伍長達十幾裏,從錦城一路走到煜都郊外,路程幾百裏,為此還在途中搭設了蘆殿,供停靈和送葬隊伍休息。
葉薇剛好出了月子,也參與了送葬,跟着大隊人馬來到太上的萬年之地。西山依然是古柏參天、松濤起伏,她想起上次來這裏還是因為吳國大長公主下葬,不由有些感慨。
目光往前方搜尋,很輕易就找到了那個人。全身缟素、烏漆高冠,長身玉立在人群最前端,身後率領着數百名道士,俱是儀容出衆、得道高人的模樣,卻無一個能敵過他的風采。
今天也在下雨,和一年前的情況很像,唯一不同的就是喪儀更為盛大。她想起姚嘉若用金釵抵着她的脖子,想起她瘋癫地要求謝懷以命換命,想起他面色從容、握着寶劍便要自刎……
他忽然回過頭,淩厲的目光端端與她碰上,葉薇愣了片刻,微笑着點了下頭。謝懷面無表情,重新将注意放回了儀式上。
葉薇伸手想摸摸平安符,才想起臨走前把它放到了弄玉的襁褓中,生産那天的死裏逃生讓她更願意相信神靈的存在,如果可以,也希望道君能夠庇佑她的女兒,無病無災、平安長大。
葬禮結束之後,衆人也順勢回到了煜都,不再折返錦城。
漪蘭殿中一切如舊,和數月前沒什麽變化,葉薇進去時弄玉已經吃得飽飽的正在睡覺,她站在搖籃邊看了她一會兒,才心情愉快地去處理別的事情。
葉周氏來跟她辭行,說既然她已經生産,她準備不日啓程回侯阜。葉薇沒有挽留,只是在她提出最後的請求時沉默了。
“此去再回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阿母想去看看阿芙,可以嗎?”
葉芙犯下大錯,葉薇看在葉周氏的份上留了她一命,卻也将她罰入西山道觀修行,終生不得下山。葉芙原本還抱着幻想,以為可以當什麽事兒沒發生過那樣,回到侯阜嫁人生子,所以在聽到這決定後哭得險些暈過去,不住求葉薇饒了她。好在葉周氏明白事理,知道這已經是網開一面,費了好大勁兒讓葉芙接受現實。但身為母親,她又怎麽舍得與女兒再不相見,所以這話說得近乎哀求。
葉薇看看面前的婦人,幾個月前還是美麗動人,如今卻仿佛老了十歲。她是因為葉薇懷孕而來,想要盡到身為母親的責任,來陪伴懷孕的女兒。可她實在不應該來的。
“阿母都開口了,女兒還能不答應嗎?我會讓妙蕊陪你去看阿芙,順便我這個姐姐也有些禮物給她,一并帶去吧。”
葉周氏看完葉芙的第二天便離開了煜都,葉薇親自送她到宮門處。至于葉芙的情況妙蕊也告訴了她,說她如今雖然死氣沉沉的,卻不像剛去道觀那般亂發脾氣,算是安分了,估計再有個一年半載就會真的靜下心來。
葉薇聽她講完,開始在心裏琢磨,若三五年後葉芙能收斂性情,她又能放下心的話,可以考慮不再囚禁她。當然,一切還要看她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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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的廟號最終拟定的光宗,随着葬禮的結束,一些之前被按而不發的事情也依次提出,最重要的無非是宋演的罪名如何定奪,以及與此案相關的人要如何處置。
正如葉薇在牢中對宋演所說,他犯下的是滅九族的大罪,可是當皇帝再次跟她提起此事時,她又改了主意。
“我是在惠州長大的,除了祖母,還有許多親戚也待我不錯。讓我看着他們死,心裏總有些……”
皇帝不說話,葉薇有些內疚,她知道此事關系朝堂,自己剛才的求情已經幹涉了他的決定,但要憋着不說又實在做不到。在宋演面前的冷酷更多是想刺激他報複他,當目光真正落到那些熟悉的親人身上時,到底會心軟。
險死還生時,她以為是自己做下了天理難容的事情所以遭到報應,現在雖然覺得那時的想法可笑,卻也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
原來哪怕是為了報仇,她還是會因為對親人下手而難過。
臉頰有些溫熱,皇帝将她的頭往上擡一點,“其實就算你不說,朕也想勸勸你。你實在不必這樣逼迫自己。”
葉薇驚訝,皇帝見狀輕嘆口氣,“朕會從輕發落,不會株連九族,就當是……給岳家的恩典吧。”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守晨宮外,宋演的死訊傳來,她在聽到消息時面色遽然慘白,像折斷的花莖般軟倒在他懷中。他一貫知她心冷心硬,可他更知道無論怎樣無情,她總是個年輕女子。他願意呵護着她,帶她去感受這世間最溫柔的情愫,不要再被那些殺戮擾亂心緒。
他與宋演鬥了多年,如今終于得勝,原該抓住機會将他的家族徹底根除,但為了她,做一些讓步也值得。
十一月十五,皇帝下旨,罪臣宋演勾結邊将、等同謀逆,已于獄中畏罪自盡。其財産悉數收歸國庫,女眷沒入教坊司,十四歲以上子嗣一律枭首,十四歲以下則刺配嶺南,永世不得召回。一同被流放的還有宋演的三族親人,原配夫人沈氏的族人則連流放也不用,有幸逃過一劫。
相對宋演的罪名,這樣的處置實在是輕得出乎衆人意料,本以為皇帝那般痛恨宋演,合該滅他九族才對。赦免沈氏一族還大概能猜到原因,畢竟沈夫人所出的宋大小姐曾救過陛下一命,他自然不會懲治恩人母親的家族,但對旁人為何也這般寬容?
大家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皇帝在早朝時表示上皇生前對宋演多有信任,如今宋氏作亂既已伏法,出于對上皇的孝心考慮,決定不再斬盡殺絕。這讓許多摩拳擦掌、準備繼續抨擊他之前闖入頤妃産房之事的言官啞口無言,為了盡孝,皇帝都對大仇人網開一面了,他們再窮追不放也顯得底氣不足。
十一月二十三,宋演的三個兒子在西市獨柳樹刑場伏法,掉落的頭顱讓世人明白,曾權傾天下的宋氏一族終于覆滅。而在前一天,宋家最小的郎君已同旁人一起,踏上了前往嶺南的路,等待他的有惠州的親人,還有那瘴氣密布、貧瘠荒蠻的土地。
這裏的事情解決了,宮中卻還有個更大的麻煩留着,并不似他們這般好處理。
“庶人白氏,她現在正囚在永巷,你有什麽想法嗎?”
葉薇從銅鏡前回過頭。生完孩子已經快兩個月,她開始注意自己的儀容,希望盡快回到生産前的樣子,不過皇帝對于她的努力并不贊賞,甚至笑着調侃恢不恢複都一樣,他看不出差別。
宋演的死還能讓葉薇有所觸動,但白氏就完全不同了,她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有的只是絕不能忘的殺母之仇。
不過皇帝遲遲不動她,應該不只是因為在等自己的決定。
“宋楚恒還竄逃在外,你留着白氏,是想靠她引出宋楚恒麽?”
大司馬大将軍吳照已于半月前告老還鄉,對這個妹妹再起不到庇佑的作用,能夠救下侄孫已費盡全力,他也認命了。
葉薇知道,宋家的男人中,宋演之下最有本事的就是宋楚恒,別人跑了她都能不在乎,但宋楚恒抓不回來就怎麽也放不下心。她太清楚自己這個異母弟弟有多疼愛宋楚怡、又有多孝順白棠音,她們的死與她脫不了幹系,搞不好哪天他就潛入宮人、刺殺複仇了。
皇帝也是這個想法,“要釣魚就得有餌,事到如今,除了利用白氏我們也沒別的招了。暫且留她一命,回頭自有用處。”
葉薇點點頭,玉梳從緞子似的黑發中間滑過。
雖然在生産時鬧出了亂子,生下的又只是個公主,但這并不妨礙皇帝對這個孩子的寵愛。葉薇身為小弄玉的母親,卻并不是随時都能見到自己的孩子,皇帝隔兩天總會派人來接弄玉過去,然後也不管是處理國事還是接見朝臣,都喜歡讓她在旁邊。據說有次正和右相商議江南賦稅,小公主在後面哇哇大哭,他便忙不疊丢下右相趕過去,耐着性子把她哄好了才出來,右相的臉色都變了。
這樣無度的寵愛讓宮人咋舌,看葉薇的眼光更加不同。都說愛屋及烏,無論皇帝是因為母親而寵愛女兒,抑或是因為女兒而更加寵愛母親,有了這個孩子,頤妃無疑使如虎添翼。
宮嫔生産後都會晉位,她因為之前諸多事情牽絆,至今還未有旨意降下,大家瞧這局勢,忍住不在心中揣測,皇帝會有怎樣的封賞。
是按規矩晉為夫人,還是像之前那樣越級晉封,與賢妃比肩?
又或是,直接坐上那個位置……
☆、143 約定
臘月初一,皇帝降旨,稱頤妃葉氏誕育皇裔有功,擢升為正一品貴妃,封號保留。至此,令宮中衆人揣測不休的頭號大事終于有了結果。
貴、賢、淑、德四妃雖然同為正一品,但大家心照不宣,排在前面的都要比後面的高一頭,貴妃更是四妃之首。如今葉薇不僅當上了貴妃,還破例保留了封號,完全把資歷最深的賢妃給壓了過去。照這個勢頭,等她再次有孕,封後已是不容置疑。
左相倒臺,如今朝中以右相勢力最尊,然而陛下卻并不打算尊崇其女。究其原因,除了更為偏愛頤妃之外,恐怕也是被宋氏一族的事情提了醒兒。宋氏的鼎盛是上皇犯的錯,陛下好不容易拔掉禍患,不能再在自己手中養出第二個宋氏來。
就在這樣流言紛紛的情況下,葉薇和皇帝迎來了延和六年的除夕。這是她重生之後過的第三個除夕,也是她的第三個忌日。
皇帝得知她這個想法,撐着頭沉思了會兒,沒有說什麽。宮宴過後,葉薇拿着撥浪鼓逗小弄玉玩兒,這孩子随了他們的性子,精力十分充沛,紫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小手伸到半空中想抓撥浪鼓,嘴裏還咿咿呀呀叫個不停。葉薇此前從不知逗孩子玩是件這麽有趣的事情,現在卻從早到晚樂此不疲,果然自己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樣。
皇帝從後面摟住她腰肢,下巴擱到肩窩上,“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葉薇的生日他是知道的,每年還會設宴為她慶祝,所以現在問的只能是宋楚惜的生日。
“八月初一。幹什麽,明年想為我過這個生辰?那你要怎麽跟別人解釋。”
“為什麽要跟別人解釋?朕想在什麽時候給我的妻子過生日,誰還敢說閑話不成?”
葉薇悶笑,時間久了也習慣了他這種時候的霸道,還覺得十分有趣,就像弄玉每次想要玩什麽東西,也是不管場合不不對象,卯足了勁非要攥到手中才行。
“恩,皇帝陛下威儀無限,想來不會有誰敢不要命來說閑話。”
他擰下她的臉,懲罰她的調侃。小弄玉被冷落了,歪着腦袋看他們,一邊看一邊憤怒地擰着身子。皇帝摸摸她的小腦袋,“父親母親一會兒再來陪你,聽話。”吩咐妙蕊過來照看公主,然後牽着葉薇的手往外走,“今天過年,宮中會燃放焰火,咱們一起去熱鬧熱鬧。”
葉薇腳步頓了下,皇帝明白她的想法,伸手撫了撫她臉頰,“之前不知道你還活着,除夕之夜對我來說也是個煎熬,但現在都過去了,你好好地活着,所以,我們也把那些不開心的事忘記,好不好?不要再想着今晚是你的忌日,而把它當成真正的新年去過。這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整個大燕的百姓無論尊卑,在這個時候都是快活的。咱們未來還很長,有幾十個年頭要一起度過,我不希望你就此錯過了這份快樂。”
外面寒風瑟瑟、冰雪覆蓋,天上卻熱鬧無比,伴随着不間斷的響聲,各種美麗的圖案在夜空中綻放。葉薇緩步走到臺階上,仰頭看着這一切。想起從前在惠州時,她總是除夕之夜玩得最瘋狂的那個,閨中密友們每到此時就會拿她的名字開玩笑,楚惜,除夕,這一天原本就是屬于她的日子,所以胡鬧一下也可以理解。
成為葉薇的三年來,她的确不曾再像那麽開心過了。
抿着唇輕笑一聲,她眨眨眼睛,“好呀,以後我不過忌日陪你過除夕,作為回報,你就年年給我過兩個生辰吧。我要收兩份壽禮。”
皇帝握着她肩膀讓她轉過身,夜色中他眼眸清澈,煙花的光芒映照在臉上,竟比那漫天的絢麗還要好看。彎下|身子,他在她眼睛上深深一吻,清冽聲音讓她想到了月色下的潺潺溪水,安靜地流淌過心間的每個角落。
“但有所命,莫敢不從。”
按照葉薇和皇帝的打算,是想利用白氏來引出宋楚恒,然而還不等他們計劃好具體方案,白氏卻生起了大病。
自打八月在錦城被軟禁,皇帝就封鎖了一切消息,無論是上皇駕崩還是宋氏垮臺都沒人跟她透露。但白氏畢竟身居高位多年,數月的監禁之後,哪怕旁人不說也大概猜出外面的情況了。
想想也是,要是還有人能救她,怎麽會是如今這個凄涼的光景?
她病得很突然,寒冬臘月感染了風寒,然後就高熱不退、卧床不起,皇帝甚至派了禦醫去給她診治,卻始終不見好轉。正月十五過後,禦醫過來禀告,說今日又去看過了白庶人,瞧這架勢是好不了了。
“俗話說心病難醫,她自己沒有半點求生的念頭,臣等用藥也是枉然。”
葉薇和皇帝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意外。
沒想到白氏會這麽輕易就放棄,葉薇還以為照她的個性,怎麽也要咬牙挺下去。主動求死無異于認輸,她可不像是會認輸的人。
葉薇決定去看看她。
因為染病,白氏從永巷移了出來,搬到了一處狹窄卻幹淨的殿閣中居住。葉薇過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宮娥坐在旁邊走神,瞧見門簾掀動忙不疊行禮,“奴婢參見頤貴妃娘娘,娘娘大安!”
葉薇讓她起來,宮娥問道:“貴妃娘娘怎麽會來這裏?您別靠太近,小心過了病氣。”
“她怎樣了?”
“白庶人麽?還是跟之前一樣,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不肯好好吃藥,醒來還會亂發脾氣。奴婢覺得禦醫說得沒錯,她就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才……”
被談話聲吵醒,白棠音睜開眼睛,半晌才轉頭朝她們看去。葉薇本以為她看到自己會勃然大怒,然而令她驚訝的是白棠音只是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就又閉上了眼睛。
宮娥連忙給她解惑,“白庶人染病之初連續發熱了三天,腦子有點燒糊塗了,禦醫說她可能會忘記一些事情,所以奴婢覺得,她應該是不認識您了。”
不認識她了麽?不認識這個害死了自己女兒和夫君的女人,甚至不記得之前她還費盡心機想要殺了她,那她還記得什麽?
“父親……”秀眉緊蹙,白氏的神情忽然變得焦灼,“父親您不要生氣,是女兒錯了。我不該違逆您的意思,不該一定要嫁給宋君陵……我錯了,您處罰我吧。只是求您,不要不理我……”
葉薇揮手讓宮娥退下,然後往前走了一點,“你錯了?”
床榻上的人無意識地答着,“是,我錯了……費盡心機嫁給那樣一個人,卻讓家族蒙羞,讓老父晚節不保,我錯得太離譜了……”
“還有呢?除了這些,你還做錯了什麽?”
白棠音茫然地睜開眼睛,葉薇眼神冰冷,她似乎瑟縮了一下,“還有?”
“為了嫁給宋君陵,你做過些什麽?那麽重要的事,你不會忘了吧?”
“我……我派人去了惠州,去見……”她忽然驚叫一聲,抱着被子往床角縮,仿佛在躲避什麽惡鬼,“你是誰?你是誰?你不要過來,走開!”
葉薇有些驚訝,卻沒有說話。白氏見狀更加恐懼,背抵着堅硬的牆壁,徒勞地後退,“沈瀾,你是沈瀾……你怎會在這裏?是來找我複仇的嗎?”
這個名字如同利劍,深深刺進葉薇心中。不去想她怎麽會把自己認成母親,病糊塗的人胡言亂語也是有的,又或是做賊心虛,見誰都是索命的冤魂。
冷冷笑開,綻放的容顏如同豔麗卻藏着劇毒的罂粟,“是,我是沈瀾。我來找你複仇。”
她承認了,白氏反倒冷靜了下來。她怔怔地看着葉薇,半晌後自嘲笑道:“來找我複仇……也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都是報應。”
“原來你也知道,害人性命會有報應。”
“知道,怎麽不知道呢?我的報應早就到了。楚怡去了,楚恒應該也不在了,我白氏滿門功勳、一代忠良,如今卻因我而罪孽加身,無論父親如何努力,千載之下罵名已定。這就是我的報應。”
閉上眼睛,淚水順着面頰滑下。
葉薇靜靜看着床榻上的女子。頭發淩亂地披在肩頭,臉頰消瘦,眼窩下一團烏青,單薄的身軀甚至撐不起一件中衣。她額頭抵着牆壁凄然而笑,如同游離無依的鬼魅。
又想起多年前初到煜都時,那個嚴妝麗服、高貴端莊的繼母,屋內撲鼻成群、熏香袅袅,而她身着朱紅色襖裙,搖着柄泥金纨扇,居高臨下地打量她。鳳目流轉,紅唇勾起,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原來你就是楚惜,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那一刻,她甚至是有點怕她的。
到頭來,那驕縱一世的女子也丢失了滿身的尊嚴和傲慢,堕入了卑微的塵土。比起死亡,這才是對她最大的折磨,難怪她不想活了。
轉身離開,葉薇放棄了跟她表明身份的念頭。無須她再多說什麽,那個人已經失去了在乎的一切。對她來說,最後悔的事情便是當初執意嫁給宋演,所以潛意識中甚至期待着沈瀾的複仇,仿佛償還了這筆債,就可以挽回曾經的錯誤。
可惜這不過是她的癡心妄想。
三日後,庶人白氏在後宮的某個角落安靜死去,消息傳來後葉薇點燃一柱清香,對着南邊的方向恭敬長拜。
母親,害我們的仇人都已不在,您可以安息了。
☆、144 賢妃
太寅宮含章殿是晉朝章獻皇後住過的地方,對于這位傳奇女子的事跡,後宮之人都倒背如流。身為廢後,卻能重新博得帝王的寵愛,鬥倒對手、生下太子、重登鳳座,古往今來,還沒有第二個女人能做到這一點。秦以蘅曾經以為陛下讓她住在這裏是某種暗示,告訴她雖然如今屈居妾妃之位,但終有一日會得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畢竟她才是太後選中的太子妃,她才該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暮色降臨,含章殿內寂靜一片,珊瑚望着一動不動的秦以蘅,有些猶豫。她保持那個姿勢已經一個時辰了,所有人都不敢去打擾,可她身為含章殿身份最高的宮女,這時候卻不能躲避。咬咬牙走上去,奉上一盞茶,低聲勸道:“小姐,您別這樣,主公他……他也是為了您好……”
秦以蘅擡眸,一個眼神便吓得珊瑚不敢多說。相伴的時間越久,就越畏懼這位據說脾氣很好的主人,別人不清楚,她卻再明白不過,外表的溫和下,藏着的是不輸男兒的殺伐果決。
暗嘆口氣,又想起白日的事,陛下破例恩準右相入宮,探望自己的女兒。這本是讓宮人羨慕的恩寵,誰知最後竟成了埋葬她多年心願的最後一塊巨石。
素手端起茶盞,秦以蘅揭開蓋子,看着裏面清澈的茶湯。綠而剔透,像是某種美玉,哦,是她十歲那年,父親送她的壽禮,一塊極品翡翠打造的小佛像,直到現在都還挂在脖子上。
右手忽然用力,茶盞被狠狠擲到地上,一片狼藉。她站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連眼睛都紅了。這種用物品洩憤的事情她還從未做過,珊瑚吓得跪在那裏只知道磕頭。
“小姐息怒,天大的事也不如身子重要,您別氣壞了自己……”
是嗎?呵,對她來說最大的事已經沒指望了,還要這冷靜、要這身子做什麽!
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父親的話,每一句都把她打入無底深淵,“為父知道你最近在籌謀些什麽,但我只有一句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陛下的态度很明白,他不想立你為後,為父希望你能懂事一點,不要做什麽不智之事。”
她當時很驚訝,沒想到父親專程入宮是為了跟自己講這個,“您什麽意思?”
他嘆了口氣,“之前算計白氏和頤貴妃你确實做得很好,但不要以為所有人都被你瞞過去了,這些小動作陛下一清二楚,他不揭穿只是因為也要借此對白氏下手。如今宋氏既倒,朝中便是我秦氏為尊,你若不想我們一族步宋氏後塵,就安分守己吧。”
心一點點涼下去,她抿唇,良久才道:“是陛下讓您來和女兒說這個的?他說了,要立葉氏為後?”
“陛下沒有派我來,但他什麽心思為父清楚,所以我來提醒你。”
秦以蘅深吸口氣,“安分守己,父親您當我不想嗎?我也想清清靜靜過日子,可是從一開始她們就不給我這個機會。我才是太後為陛下選中的正妻,宋楚怡那般欺淩,我也聽您的話不争不怒地嫁過去了,因為我以為早晚會有報仇雪恨的那天。您會鬥倒左相,宋楚怡也會被陛下厭棄,到那時我就能得回屬于我的一切。可如今這些願望都實現了,您卻讓我什麽都不要做。難道我忍下由妻變妾的屈辱在陛下身邊待這麽多年,只是為了眼睜睜看着葉氏坐上皇後寶座,看着本該屬于我的東西再次被人搶走嗎?父親,這對我來說也未免太殘忍了。我不甘心!”
秦岱川有那麽片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秦以蘅眼眶已經發紅,他心疼地想摸摸她腦袋,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
“你的心情為父能夠理解,可宋氏的前車之鑒尚未走遠,歷來外戚之家最要緊的便是一個謹慎,為父已然位極人臣,你若再為皇後,對我們家族其實不是件好事。”
秦以蘅明白他的意思。父親與左相最大的不同便是左相為官求的是權勢,甚至想要更進一步取代那至尊的帝王,可父親卻只想輔佐明主成為一代名臣。然而先帝昏聩無能,白白耗了他二十年時光,如今好不容易遇上陛下,自然希望能最大程度得到他的信任,成就一世抱負。
弟弟已經是骠騎将軍了,她若再當皇後,确實更易引起陛下的猜忌,所以,他希望她能夠放棄。
秦以蘅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個死局,陛下不中意,父親不贊成,還有弟弟的前程與家族的命運也維系在她手中。明明不甘心到了極點,可所有的聲音都在告訴她,死心吧,你沒有機會了。
父親離開前最後跟她說:“你以為陛下立頤貴妃就只是因為喜歡她嗎?還有她的身世。沒有權勢鼎盛的母族,這樣的皇後才更能讓陛下安心,你若實在要怪,就怪自己不該生在秦氏一族吧。”
想到這兒,秦以蘅苦笑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到鎏金多枝燈前,擰開火折子開始挨個點燃蠟燭。按照慣例,晚上若非陛下駕臨,這裏的多枝燈都只點一半,她現在卻把它們全都點燃了。燈火晃動,屋子也終于明亮起來了,她随手把火折子丢給了珊瑚。
“小姐……”
“想想也真是好笑,我這麽多年費盡心思,到頭來竟給別人做了嫁衣。”
父親連那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她若執迷不悟恐怕他便不會再認她這個女兒,而她又怎麽敢怨恨自己是秦家人?她的尊貴、她的才華、她的一切都是家族賜予,她不是為愛而喪失理智的姚嘉若和宋楚怡,她從來都會自己留一條退路。
“那,小姐您打算怎麽辦?”是要聽主公的吩咐放棄嗎?
秦以蘅看着跳舞般躍動的火焰,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三月初,平靜了許久的朝堂終于又出了件大事。
禦史柳晉彈劾天一道長,稱其假借道君之名蠱惑先帝,對上亵渎神靈,對下禍亂朝綱,罪孽深重、當伏重誅。為了表示自己的強烈憤慨,他直接在奏疏中用“妖道”來稱呼謝懷,引得群臣咋舌不已,為他的膽識稱奇。
自從載初二十三年入宮進獻仙丹,天一道長便憑借先帝的信任确立了無可撼動的地位,就算是之前的左相也被擠到了下面。那時候群臣對他雖有不滿,也只能藏在心中,如今先帝駕崩,各個派系的勢力也到了清算的時候,天一道長自然逃不脫這劫難。
其實仔細想想,陛下應該也是想動天一道長的,一樣是上皇的寵臣,從他對宋演的态度就能窺出關鍵,他并不喜歡這幫人。如今柳晉率先發難,搞不好還正合陛下的心意,因此大加封賞也未可知。待看到皇帝收下奏疏卻未斥責柳晉,只是淡淡表示此事需要商議後,這個想法更加堅固。
次日,又有六名禦史上疏,請求陛下懲治天一道長,頓時将沉寂許久的謝懷推到了風口浪尖。
沈蘊初聽到消息後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找葉薇,急得不行,“怎麽辦,我就知道先帝過世後會出這種事,那些人看他沒了靠山不動手才怪!表姐,你當初和謝道長究竟是怎麽說的,他為什麽還留在宮裏?”
葉薇其實也疑惑這個。謝懷答應了她離開,她以為他早該走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還留在宮裏,好像一點兒也不着急。她就不信他想不到先帝駕崩了他會有什麽下場!
“表姐,你覺得陛下會怎麽做?他……他會處置謝道長嗎?”
沈蘊初問得忐忑,葉薇扶着額頭不說話。若按照她印象裏的皇帝來看,他對以謝懷為首的道士深惡痛絕,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一絕後患,可謝道長的反常舉動卻讓她有了別的領悟。
事情或許和她以為的不一樣。
皇帝當晚過來,用過晚膳後就陪着孩子做游戲。小弄玉已經五個月多了,皇帝讓她靠着墊子在榻上坐着,然後捏了根玉墜子她面前晃來晃去。小公主一開始很吃這套,墜子往左她的腦袋就往左,墜子往右她的腦袋就往右,很快就暈暈乎乎的了。懊惱地咕嚕了一聲,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按住眼睛,表示抗議,拒絕再玩這個游戲。皇帝于是放下墜子耐心等着,果然,很快她就不自覺地将手指張開,從指縫裏呆呆地和他對視。
“咿呀呀……”
皇帝忍俊不禁,旁人的宮人也跟着笑,弄玉還傻乎乎地歪着頭,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你就欺負她吧。”
皇帝回頭,“咱們的女兒以後一定是個鬼精靈,不趁現在欺負欺負,等她長大了就沒機會了。你要不要來試試?很有意思的。”
換做以往,葉薇是絕不肯和這個過分的父親同流合污的,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問,她沉吟片刻,決定小小犧牲一下女兒,反正不用白不用嘛。
“其實你把玉墜子換成鈴铛,她會更興奮。我試過的,你晃晃小鈴铛,她會直接往你懷裏撲,跟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
皇帝眉頭一挑,眼中滿是躍躍欲試的意味,可惜小弄玉很不配合地打了個哈欠,順便吹出個透明的泡泡。安傅母噗嗤一笑,過來抱起孩子,帶她去睡覺。
等她們都出去了,皇帝才理了理衣裳,道:“說吧,有什麽想問我的?”
葉薇手裏拿着他剛才用來逗弄玉的玉墜,也沒問他是怎麽看出來的,慢吞吞道:“這幾日朝堂上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145 離開
他神情不變,“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你消息那麽靈通,沒聽說我才會驚訝。”
“朝臣攻讦天一道長,說他禍亂朝綱,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他們說的雖然不全是事實,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若真依照國法,朕确實應該對天一道長嚴加懲治,不過……”
“不過,我不許你這麽做。”
皇帝擡頭,葉薇清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着他,裏面是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說一孕傻三年,之前忙于生孩子确實讓我有些反應遲鈍,不過現在也回過神來了。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和謝道長的關系了吧?我還是宋楚惜的時候,他教過我笛曲,是我的老師。尊師重道是聖人的教誨,所以,還請皇帝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對我的老師網開一面。”
皇帝沒有講話。的确,他早就知道她和謝懷的關系。在還不知道她真正身份時,她曾含糊地說過上輩子和謝懷認識,等彼此挑明,有些事調查起來就再容易不過了。葉薇剛才的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