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拉鋸

也許是靈相離體太久太久了, 重新回到身體的時候會生出一種陌生感,一方排斥,一方牽扯, 往來拉鋸, 受罪的就成了聞時本人。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痛感斷斷續續, 時輕時重,跟塵緣纏身時候的疼痛是一樣的。以至于他有點分不清,那究竟是靈相入體帶來的,還是回憶帶來的。

但是所有的疼, 都被最後那個癡纏暧昧的夢境覆蓋了。

聞時醒過來的時候,外面也下着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響聲, 和打在松雲山那間雅舍的屋頂有點像, 悶悶的。到處都是雨水汩汩流淌,潮濕的動靜沿着屋檐牆根、沿着耳蝸,流進骨頭縫裏。

一樣是在夜裏, 房間裏只有一盞燈,調得很暗,像當年的那豆燭火一樣,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圈光,不會晃眼。

但聞時還是擡手擋了一下。

他在手背下眯着眼睛, 那點光就從他眼睫的縫隙裏漏下去,在陰影中映出一抹亮色。

“醒了?”有人忽然開口。

是謝問。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聲一樣, 在安靜的房間裏并不突兀。

聞時擋着光的手指卻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剛在回憶裏聽過這個人的聲音, 只是沒這麽清晰。

對方披着雪白的長衣, 提燈倚在門邊。山外滾着驚蟄的悶雷聲,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滿身濕汗,心如鼓擂。

聞時閉了一下眼,從床上撐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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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謝問的話。

躺了太久,渾身關節都變得緊繃僵硬,動起來咔咔作響。聞時垂着頭,揉摁着後脖頸。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單從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更看不出來他在夢裏想起了多少前塵過往。

站在床邊的謝問彎下腰,伸手調亮了床頭燈。

聞時的目光從手肘間瞥掃過去,看向對方蒼白瘦長的手指,夢裏的場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濕漉漉的傀線交錯糾葛,或長或短,緊緊繃着。那是他靈相延伸出來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夢裏的那只手同樣蒼白瘦長,撚着他的傀線,沉聲對他說:“叫人”。

那是聞時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裏掃不開的東西——

那個給了他名字、又給了他來處的人,在十多年後,成為了他不能說的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

聞時擡起眼,看到了謝問在昏黃燈光下的側臉。他襯衫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撥撚着燈下的旋鈕。一如當年披着長衣,提燈站在屋門前。

聞時忽然想不起來,19歲的自己究竟是怎麽處理那些隐秘心思的了。

無非是藏着悶着一聲不吭,再借由書上學來的洗靈陣,一并洗掉。然後到了及冠之年,跟師兄們一起離開松雲山。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自己每次想起來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也許是因為在那之後,他跟塵不到之間再沒什麽親近的往來,舉手投足間總隔着幾分克制的距離。

就連趣事都寥寥可數,乏善可陳。

他壓得太深了、躲得太遠了。在塵不到眼裏,可能就是個幼時慣于依賴、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種種,聞時同樣記不得了。

“頭還疼麽?”謝問的嗓音淹沒在潺潺的雨聲裏。

房間裏的燈亮了許多。聞時的手指依然搭在後頸上,毫無目的地揉摁着,目光就落在謝問腳邊的影子上。

看着他,又錯開他。

“不疼。”聞時應了一句,聲音含着困意的微啞。

他從謝問身邊收回視線,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

然後就聽見床頭什麽東西輕磕了一下,他偏過臉,就見謝問拿起了櫃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來要往外走。

聞時擡起頭,謝問腳步頓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舉了舉杯子說:“去給你倒杯水。”

接着沙沙的腳步聲才走出門去。

“你醒了嗎?”

“終于醒啦?”

兩個脆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聞時望過去,就見大召小召兩個姑娘扒在門口探頭探腦,一個臉圓一些,一個臉尖一些,表情卻如出一轍。

聞時以前就覺得這兩個姑娘有幾分奇怪,現在倒是清楚了緣由——她們都是傀。

松雲山上好幾個孩子,塵不到又常會出門,不能時時照顧着,後來便捏了一對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聞時對她們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許因為她們不像金翅大鵬一樣,時時站在他肩頭,小時候的每一段回憶,幾乎都少不了那只鳥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裏,平日就是照顧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爾有哪個徒弟生病了,她們才會出現得久一些,烹藥熬羹。

以至于她們只要看到有人身體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還難受嗎?水燒好了,一直溫着呢。”大召說。

盡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樣子,還是讓聞時恍然回到了松雲山。

原來謝問身邊看着熱熱鬧鬧,總跟着這個或是那個,倒頭來卻沒有一個是人。

“我們能進來嗎?”小召說。

聞時嗓子還有些啞:“為什麽不能?”

“老板不讓,嗷——”小召咕哝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進。”

聞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老板是誰。

以前也是這樣,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撸着袖子忙前忙後,他卻是個例外。

因為他體質特殊,身體裏藏着太多東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簡單的頭疼腦熱受涼傷風,必然會伴随着那些濃稠塵緣的反撲。

每次都是塵不到親自來,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鳥架上扒着看着的份。

“告我什麽狀?”謝問沙沙的腳步聲從客廳那邊拐過來。

大召小召剛蹑手蹑腳要進門,又被驚得雞飛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搖頭:“沒告沒告。”

小召跟着道:“哪敢哪敢。”

謝問倒沒攔着她們的意思,在那倆姑娘慫兮兮地讓開一條路後,端着杯子進了門。

他朝身後瞥了一眼:“她倆跟你胡說什麽了?”

聞時沉聲道:“沒有。”

過了幾秒,他又動了動唇,擡眸道:“你有什麽能讓她們胡說的。”

房間安靜了一秒,謝問從身後收回視線,眸光半垂着落下來,跟聞時目光相觸。

大召小召還一上一下地扒着門框,忽然噤聲不語。

有那麽一瞬間,聞時覺得對方要順着這句說點什麽了。

誰知謝問只是微微彎了一下眉眼。

“我麽?”他把水杯遞過來,嗓音溫溫沉沉地響在聞時耳邊:“挺多的,但是量那倆丫頭也沒有胡說八道的膽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雲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樣是那種不慌不忙的照看,偶爾借着旁人旁物調侃幾句,但又跟那時候截然不同。

聞時接過水杯的時候,手指觸到了謝問的指尖。

他動作頓了一下,無名指往後退了一厘,避讓開那抹觸感,然後把杯子換到左手,半阖着眸子,微微仰頭喝着水。

右手下意識捏着關節的時候,聞時在心裏想:無怪乎有不同。

小時候的他跟塵不到之間,從不會有這樣的氛圍——

語氣風平浪靜,內容卻劍拔弩張。像潮汐時節松雲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漣漪,水下早已暗潮洶湧。

小時候的他總是乖的、悶的,帶着依賴的。

這樣的語氣追溯起來,還是他成年以後。

每一次從洗靈陣裏出來,他總會有幾天是張着刺的。蔔寧他們常開玩笑說,洗靈陣效果确實不同凡響,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紮手。

但那些其實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着自己滿身癡欲在洗靈陣的作用下一點點消散褪去,再以幹淨的、不沾凡俗的模樣站在塵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說着一些無關風月的話,就會忍不住露出那些紮手的針尖麥芒來。

因為只有在劍拔弩張的時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時的那個小徒弟割裂開來。然後從塵不到的眼尾眉梢裏找一絲錯覺和回應。

那時候聞時覺得自己矛盾又執拗。

現在想來,不過是情不自禁,又欲蓋彌彰。

“發什麽呆?”謝問忽然出聲。

聞時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抓着空杯子,很久沒說話。而謝問居然就這樣在旁邊站着,垂眸看着,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他忽然瞥見對方微曲的手指伸過來。

有一瞬間,那手指幾乎要輕碰到他的臉了。

聞時眼睫動了一下,卻見對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沒什麽。”聞時收了一下手指,掀開被子,從床上下去,說:“我自己來。”

說完便拎着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門外走。

他個子很高,穿着寬大的T恤和居家長褲,出門的時候微微低了一下頭。

大召小召兩個姑娘不是沒見過他成年後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被驚了一下。縮回腦袋,讓了一步。

也許是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的緣故,倆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竊竊私語起來。

大召用手扇了扇風,說:“臉熱。”

小召附和着輕聲說:“我臉也熱。”

她倆聲音極小,倒是謝問沉聲說了一句:“把鞋穿上。”

聞時腳步頓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廳,只有遠一些的廚房亮着一條淺黃色的燈帶,應該是剛剛謝問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還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撲撲簌簌。

聞時轉頭瞥了謝問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什麽管我?”

謝問看着他,:“你覺得呢,受涼有你難受的。”

聞時默然跟他對視了一會兒,轉頭丢了一句:“我怕熱。”

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我做了個夢”,或者“我想起來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但他喉嚨底的這兩句話繞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

這個雨季确實悶熱,屋裏沒開空調,其他人不知所蹤。

以至于給聞時一種錯覺,好像整個家裏只有他和謝問兩個人。可大召小召雖然總喜歡挑一個角落貓着,卻又不是毫無存在感。

于是,反襯得這個空間有種微妙的私密感。

聞時走到廚房,撥開鴨嘴龍頭,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沖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聽見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你說你弟弟麽?”謝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你這邊遲遲不醒,睡着了也一陣一陣地出冷汗,說了些聽不清的胡話。”

他說到這裏,不知為什麽頓了一下。

聞時擱下杯子轉過頭,看到他背着門口的光站着,眸光半藏在影子裏,過了片刻,才道:“他在屋裏亂打轉,我那店裏剛好有點藥,讓他跟老毛去拿了。”

“我說什麽了?”聞時問道。

謝問:“沒聽清,你夢見什麽了?”

聞時動了一下唇,廚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間的沉默裏。他看着謝問,卻發現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對方是希望他夢見什麽,還是不希望。

但他很快又意識到,如果是希望,那對方根本不會這麽問了。

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種試探。

聞時心裏忽然泛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跟這個人居然有一天會處在這樣的一幕裏,你來我往地拉鋸着。

“忘了。”聞時說。

謝問輕輕“啊”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聞時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輪廓,對方的肩膀在那個瞬間有一絲微微的松懈,像是因為這個答案而放松下來。

果然,還是不想被發現自己是誰。

可是這很矛盾不是麽?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是誰,又何必遠遠找過來,費了那麽大勁租住在這裏,把那些陳年舊物原封不動地搬過來。

早已枯死的白梅樹、養過錦鯉的泉池,替代過誰和誰的小龜……

還有金翅大鵬鳥和大小召。

當初在籠裏剛意識到謝問是誰的時候,聞時是生氣的,氣對方為什麽不說。但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塵過往後的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複雜的情緒。

他有點弄不明白了。

他自己從小到大藏着掖着不說真話,只有過一個原因,就是欲蓋彌彰……

那麽……塵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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