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薄紙

如果是小時候的聞時, 一定會直愣愣地把問題抛出去,然後等一個回答。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會這麽做了。

那些逐漸回來的記憶告訴他, 在塵不到這裏, 他的直接永遠換不到真正的答案。

聞時小時候曾經覺得, 塵不到是個仙客,天生地養、無所不能。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沒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會老,也不會死。

所以對方說什麽, 聞時就信什麽。

後來聞時才慢慢意識到,其實塵不到也是會流血、會受傷的, 也有負累和麻煩, 只是他永遠不會主動提及,永遠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而聞時曾經以為的那些解答,不過是一種大包大攬的庇護而已。

就像那個忽然枯化又恢複如初的手, 就像那只僵硬着死去又乍然複活的鳥。就像他差點被塵不到擔下的滿身塵緣。

他的直接,換來的其實都是最溫和的假話。

在塵不到眼裏,只要聞時那樣開口,大概永遠都會是那個松雲山上那個依賴他、跟着他、需要他護着的小徒弟。

跟這世間的其他人并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稍稍親近一些而已。

但現在的聞時不想那樣。

他想站在跟塵不到并肩的地方, 弄清楚對方為何而來、又會在這停留多久。

……

廚房有點安靜。

自從謝問點了一下頭,他們便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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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隔着一段晦暗的距離, 目光就隐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難分辨是錯開的還是相交的。

不遠處, 大召小召不知誰說了點什麽, 內容并不清晰。反襯得廚房裏的安靜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将破未破。

讓人有說點什麽的沖動, 又不知該說什麽。

聞時眸光朝那個方向掃了一下,動了嘴唇:“你……”

謝問剛巧也在那一瞬間開了口。

兩道嗓音交疊着撞在一起,又同時頓了一下。

謝問失笑,目光穿過晦暗看過來:“想說什麽?”

聞時搖了一下頭。

他忽然不那麽想戳穿對方的身份了。

因為剛剛的某一瞬間給了他一絲錯覺,仿佛他和面前這個人跳出了師徒的關系,跳出了“聞時”和“塵不到”這幾個字承載的那些東西。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一瞬,對方沿着石階走上松雲山,而他從另一條小徑翻上來,相看一眼,像兩個在塵世間乍然相逢的山客。

“沒什麽,你先。”

聞時擡了一下下巴,說着以前不會說的話。

“好,我先。”謝問應下來。

他輕頓了一下,擡手碰了一下自己唇邊,道:“你這邊破了,抿一下血。”

聞時靜了一秒,從喉嚨裏含糊地應了一聲。他收了視線,偏頭舔了一下唇沿,果然舔到了血味。

外面忽然響起了叮叮咚咚的聲音,聞時不是第一天住在這,對這個聲音已經有些熟悉了。那是有人站在門口開密碼鎖。

舌尖的血味遲遲不散,聞時又抓起那只剛洗幹淨的杯子倒了點水。

他仰頭喝着的時候,瞥見謝問朝客廳外看了一眼,說:“你弟弟跟老毛回來了。”

聞時咽下水,“嗯”了一聲。

別墅大門響了一下,玄關傳來細細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夏樵和老毛在換拖鞋。藥罐子磕碰着,還夾着幾句人語,接着客廳大燈“啪”地被人拍亮了,一下子打破了原本的晦暗和安靜。

謝問的目光又轉回來。

他還是背着光,但神情卻清晰多了,乍看之下依然是平日裏的模樣。

“所以你剛剛是想說什麽?”他問。

聞時擱下了玻璃杯。

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麽要說的話。現編的水平又十分有限,只能逮住剛回來的人找借口。

他從謝問旁邊擦身而過,眼也不擡地捏着手指關節說:“想問你他們什麽時候回,我找夏樵。”

小樵同學一手拎着個袋子,趿拉着拖鞋正要說話,就聽見了他哥的聲音。當即欣喜叫道:“哥你醒了?!”

聞時:“嗯。”

小樵舉着袋子就沖了過來。

聞時讓了一步,免得被他撞上。

于是小樵一個慣性沒剎住,差點發射到謝問這邊來,好在被他哥順手拽了一下他的衛衣帽子。

“謝老板。”夏樵讪讪地叫了人。

聞時朝那瞥了一眼。

以前他總覺得夏樵怕人怕得莫名其妙,現在想來,大約是傀的本能。就像老毛和大召小召,再怎麽厲害也在傀師的壓制之下,總會天然帶着幾分敬畏。

謝問的觑着夏樵手裏的袋子,問道:“藥都拿來了?”

夏樵老老實實點頭道:“拿了,老毛叔讓拿什麽我就拿了什麽。應該挺齊的。”

聞時看着夏樵有問必答慫兮兮的背影,心說這麽個二百五別是塵不到做的吧?

正常傀師做傀都是有講究的,畢竟靈神有限,不可能随便耗着玩兒。但是塵不到不一樣。他閑。

這人興致來了,可以捏一串毫無用處的小玩意兒,然後指使着那些東西把他當樹爬。

聞時想了想,覺得夏樵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鼻子靈和膽子小外沒什麽特點也沒什麽用處的傀,某人真的做得出來。

“怎麽全讓你拎了。”謝問朝老毛擡了擡下巴,“他空手腆着肚子回?”

“???”

老毛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承受了一波無妄之災。

主要這種事他有陰影,當年聞時還小的時候,也這樣拎過滿手的東西。塵不到就說着類似的話,慫恿帶逗哄地讓小徒弟薅他!

他一個鳥能說什麽?還不是只能乖乖認命。

所以現在看到謝問用這種長輩式的語氣說話,老毛就害怕。這是一種長年累月訓出來的條件反射。

好在夏樵做人。

他擺着手解釋道:“不不不,老毛叔那麽大年紀了,哪能讓他費這個勁。我這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空着手更不像話。”

老毛:“……”

這一句話令人發指的點太多,聞時都聽麻了,他捏着喉結,一言難盡地看着小樵的後腦勺。

謝問不知為何又朝這邊掃了一眼,眸子裏浮起幾分笑來。不知是因為夏樵的話,還是因為聞時的表情。

老毛由此逃過一劫,忙不疊抽了夏樵手裏的袋子,招呼大召小召進廚房烹藥去了。

“這什麽藥?”聞時在謝問擡眼的時候沉聲說了一句。

說完他又覺得有點此地無銀。

他其實知道那是什麽藥,一聞味道就明白了。以前在松雲山,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常會用這藥汁泡手,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快能清掉一半。

謝問看着他,靜了兩秒說:“驅寒鎮痛的,效果還不錯,等他們煎完你泡一會兒試試。”

聞時點了一下頭。點完才想起來,自己已經醒了、痛感也早就過了。

偏偏夏樵這個棒槌擔憂地說:“哥你醒了還是很疼麽?”

聞時默然片刻,蹦了一個字:“……對。”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承認疼。

強行的。

夏樵可能也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麽硬氣的痛,有點茫然無措。下一秒,他就看到他哥朝沙發的方向冷冷擡了下巴,示意他過去面談。

夏樵摟着手裏餘下的一個袋子,乖乖朝沙發走。

聞時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麽般轉頭道:“你上次也泡的這個?”

謝問原本要去廚房看一眼、當監工。聽到這話他腳步停了一下,轉過身看向聞時:“你說哪個上次?”

“西屏園。”聞時言簡意赅地提了三個字。

當初他跟夏樵找到西屏園的時候,謝問呆着的那個小屋裏就有汩汩的沸騰聲,像是在煮什麽東西、

謝問“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你居然記得,眼睛倒是尖。”

“剛好記得。”聞時動了一下嘴唇:“你泡這藥幹什麽?”

謝問:“驅寒。”

聞時:“為什麽?”

謝問:“天生體質不好,怕冷。”

騙子。

聞時抿唇看着他。

寥寥幾句,他們之間又變成了那種莫名緊繃的狀态。

直到餘光瞥見夏樵在沙發那乖乖坐下,他才收回視線,扭頭朝那邊走去。

皮質沙發嘎吱響了一下,夏樵看見他哥在旁邊坐下來,支着兩條長腿弓身坐着。他半垂着眼皮,撚着一側耳骨,眸光落在地面的某一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側頭看過來,指了指夏樵手裏攥着的手機,嗓音沉沉地問:“這裏面有周煦麽?”

夏樵:“哈???”

他反應了好幾秒,才明白聞時是想問他有沒有周煦的聯系方式。

巧了,上次還沒有呢,這次從籠裏出來就加上了,還是周煦主動的。夏樵十分篤定,那個叛逆期的中二病是被他哥的傀師搞服了。

聞時過于凍人,周煦那小子可能不敢直接找他,便委婉迂回地找了夏樵。

所以周煦想找他哥,夏樵完全可以理解,但反過來就很令人迷茫了。

夏樵納悶地說:“你是想找他麽?找他幹嘛呀?”

聞時:“問點事。”

夏樵懷疑自己聾了,聽岔了。

但其實沒有,聞時是真的打算找周煦。

謝問在傳言裏是個被除名的“張家人”,他怎麽到的張家,經歷過什麽事,為什麽大家會認他是“張家人”。除了謝問自己,大概只有張家人才能說個一二。

周煦是張家人,又在本家住過,還是個什麽都喜歡摻和一腳、什麽都想知道的性格。他媽媽張碧靈又是少有的跟謝問有來往的人之一。

所以問他一定能問出點東西來。

夏樵雖然滿頭霧水,但畢竟不敢抗旨。他吸了吸鼻子,在聞時的盯視下打開手機,翻找出了周煦。

“我撥個語音,你跟他聊?”夏樵詢問道。

聞時卻朝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斬釘截鐵地說了不。

夏樵更納悶了,心說難不成要打字說?

也……行吧。

夏樵切換成打字模式,兩手拇指懸在鍵盤上,做好了預備的姿勢:“那哥你來說,我來打。”

說話間,他已經率先扔了個表情過去,算是跟周煦打了聲招呼。

誰知這個提議再次得到了聞時的一個“不”。

夏樵懵了,心說這特麽……難道您要自己打???

民國遺老學過拼音五筆九宮格嗎???

就在他們為這事拉扯的時候,以周煦、大東為中心的張家……準确而言是除了聞時夏樵以外的其他各家,正對着名譜圖在線發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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