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韓奕羨一連五六天都歇在念卿屋裏。若論後宅的規矩,韓府與別的府邸大是不同。其中關于侍寝的問題,就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安排。說起來也是一筆糊塗賬,本來按律令,甭管你是多大的老爺,都只能有一位三媒六聘的正妻。但韓府卻有兩位。韓奕羨這兩位夫人都是以妻之禮迎進的門。

只法理亦不外乎人情。師錦鳳原就是官家小姐,有一個曾為尚書的爹。同韓奕羨曾祖一般,師父也是個通透人,在仕途上很有些機智。

韓奕羨的曾祖父韓英明人如其名,睿智有遠見。在當年天家奪嫡之争隐現端倪,衆朝臣還未及察覺苗頭,感知到動亂之前,便早早未雨綢缪告老還鄉自請辭官。即使官拜宰相,那身朝服亦然說脫就脫,走得幹幹脆脆。

事實證明,韓英明實在英明。那場奪嫡之争空前慘烈,整整持續了十二年。期間傷亡無數,波及了所有需要上朝議事的官員,無一人能置身事外。所謂在其位謀其事,廟堂生亂利益相關,各人都得站隊,自有左中右由得你選。

那場激烈的皇儲之争,最令人感慨的是結果出人意料。實力最強的敗北;先前不顯山不露水,最不被看好的勝出。趨利避害人之本性,何況是官場。自來的趨炎附勢者衆。多數權衡利弊選擇追随實力強□□的官員們,由着太子的一敗塗地,旋即被卷入腥風血雨的大清洗中,身家性命皆付塵土,一切幻化虛無。

新帝登基又進行了一波清算,原來的老臣子幾乎難有善終,下獄的下獄,抄家的抄家。結局最好的亦是罷官,削去爵位,一家老小齊齊發配邊疆。唯早年回鄉的韓英明舍去官場榮華,得以全身而退保全了家業。

前有韓英明看透浮華,後有師洵明哲保身。官場浸淫二十餘載,平步青雲一路順遂,師洵自是有謀略之人。在後頭愈演愈烈的黨派紛争中,他作了一番取舍,選擇激流勇退。托病辭官,遠離禍患。

不在朝為官,但貴人的矜傲仍在。錦鳳是師洵的掌上明珠,他将這嫡女看得珍重,萬不會舍得委屈她去與人為妾。事實上,按他的原意是要韓奕羨休了那原配再娶。卻不料韓母同意,作兒子的卻一口回絕。

師洵本當要拖一拖,逼韓家表态。奈何女生外向,女兒愛極了韓家二爺,非他不嫁。如此師家便陷入了被動。人家可以不娶,女兒卻一定要嫁。

一向視女如命的師洵,唯有妥協。一來女兒喜歡;二來韓家二爺确實人才難得,又家世相當。商議到最後,見韓奕羨願意許女兒正妻之禮,他也便借坡下驢見好就收。

何況,那原配不過是個鄉裏秀才之女,又是個不能生的,倒也不足為懼。再轉念想想,家世寒微亦無所出,女婿卻還能不離不棄,可見是個重情義的,可堪托付。女兒嫁與這樣的人為妻,他亦放心。

同為父親,念卿之父虞以堂青年喪妻,念卿的母親生她時難産,血崩而亡。虞以堂将念卿自襁褓中一手拉扯着長大,為了女兒他不曾續弦,寧可鳏居亦斷不肯女兒有半分的委屈。對女兒,他亦然愛逾性命。

只虞以堂愛女,卻是個迂腐的儒生。三綱五常,香火孝道是根深蒂固,融進他骨血裏的鐵口律義。女兒不能生,他自短于人。對韓家再娶,許師氏正妻之禮。他除了心疼女兒命苦,并無底氣去與親家女婿論理。

甚至他同師洵一樣,認為女婿沒有休了女兒,委實有情有義。對韓奕羨,他是心懷感激的。

女兒若真成了下堂妻,年紀輕輕又不能生養,身子骨還弱。要想再覓良人着實難矣。

原先與韓家定親前,他其實不大樂意。覺得齊大非偶,韓母亦不是個好相與的。女兒嫁過去難免受氣。但韓奕羨求娶心誠,足足等了兩年。得悉女兒生養不易,女婿一直尋醫問藥替女兒調補身子,他慚愧又寬慰。

及至女婿另娶,虞以堂也不敢有半句不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子嗣問題非同小可,韓家家大業大,總不能讓人斷了香火。

有道是民不舉官不究。事主不報官,不扯皮。官府哪來那閑工夫沒事找事。甭論韓家與師家俱不是尋常人家,便是知道了,也只會幫着抹平。都是慣會看人下碟的,誰也不愛幹得罪富貴老爺的差事。

而韓二爺這兩夫人,一個以夫為天,與人無争。人纖弱,性子更是溫軟。又素來被寵得厲害,連屋裏丫頭婆子們的月例錢都有韓奕羨替她照應。對要如何分配服侍夫君夜間就寝這回事,念卿心裏沒有章程。

甚或她一直有意識的逃避去面對這件事情。事已至此,她只是無可奈何的接受,被動的接受——

與突然出現的另一個女人,共同分享她的丈夫。

而另一位曲意逢迎想得長遠,深知要得到男人的心,就不能争風吃醋表現得争寵善妒。

兩位夫人俱無意安排,于是乎,就侍寝事宜,韓府內宅裏韓二爺便是規矩。他愛歇哪個屋,便歇哪個屋,心随意動。

“你家爺這些天都歇在那邊?”韓老夫人站在院子裏,微躬了身扒拉着牡丹花盆裏的枯葉,神色不豫。

錦鳳将手上的小兜子遞上前,接住老太太撿出的落葉。眉眼盈盈,彎了唇笑道:“卿姐姐自來身子弱,爺惜着她當要多顧着些。”

她神情溫婉,語聲柔和。面上瞧不出一絲的不快。

“哼!”韓老夫人冷笑,一臉的愠怒:“那确是個身嬌肉貴,玉捏瓷砌的人。怕是皇城裏的貴人們都及不得她金貴!”

錦鳳眸子微動,笑容不變。卻是指着那盆牡丹誇道:“娘,您把這牡丹照料得可真好!都這個時節了,竟還是青枝綠萼的多。”

韓老夫人聞言,面色放緩望着牡丹,不無欣慰又驕傲的:“嬌着呢!怕凍畏寒得很。自入秋便移去了屋裏。今兒個日頭好,叫人搬出來曬曬也叫它向向陽。”

錦鳳便笑溫聲細語道:“倒怨不得它嬌。生來就是富貴花,合該嬌養着!只它也是個有福的,有您這般給護着。”

她停一停,狀甚感嘆的接道:“嬌花亦要遇到惜花的主!遇着了便是它的福分。有人周全着,方不會白白埋沒了它!”

老夫人一聽,覺得頗是有理。正要點頭,卻沒來由的又想到北院裏那不省心的禍水,才和緩些的臉立馬又沉了下來。真是家門不幸!

區區一介鄉鄙之女,蒲柳之質出身寒微。卻兼葭倚玉跟個溫室裏的嬌花似,被兒子掌中寶一般捧在手心裏,面面俱到處處呵憐。進府五年,花了多少銀子,吃了多少的補藥,還是只得一個不值錢的姑娘!

若不是顧忌兒子,她早将那掃把星逐出府去!念及此,韓老夫人簡直氣怒攻心,一肚子的火。也不知道是哪輩子的冤孽!兒子偏是離不得那禍害。當年便巴巴兒的求,在她門前不吃不喝,頂着烈日直跪了三天非要娶之為妻。她心疼兒子沒能抵住,一時心軟應了他。

只是不應又能怎麽辦?!

就象現在她仍是十分不喜那害人精,卻也只能忍住,眼不見為淨。

自個的兒子她很清楚。雖事母至孝,但素來是個有主張,心中有成算的。但凡是他想要堅持,想要護着的,即使是對她這個娘,亦不會退步。

兒子看着溫潤,卻不是個沒脾氣的。而北院那個就是他的逆鱗。

若真不顧兒子,趕走了人。少不得要母子生隙。本來迫他另娶,已是傷了些感情。好在而今韓家後繼有人,她心頭大石落地。如此,便亦睜只眼閉只眼罷。

韓老夫人直起身擡眼望向錦鳳,但覺哪哪都喜歡,哪哪都順眼。這才是一朵真正的嬌花!千金之軀難得還知書達禮,淑美賢惠。不愧為大家閨秀出身。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目光慈愛溫言出聲:“你放心,娘心裏有數!”

拍拍錦鳳的手,她繼續道:“嗯!凡事有娘替你做主。你的爺上一趟出去得久,事積得多,這些天白日裏皆要在外院裏忙活,處理事務。擱我這請安都只能點個卯,來去匆匆。等他明日過來,娘替你好好削削他!”

“娘,您說什麽呢!”錦鳳一臉感動又情真意摯的言道:“能嫁與爺為妻,能日日侍奉娘承歡膝下,是鳳兒的福氣!鳳兒歡喜都來不及,怎麽會委屈!鳳兒惟願娘壽比南山,惟願爺前程錦繡。只要娘身子康健,爺心意舒懷,他日征兒,齊兒功成名遂不辱門楣,鳳兒此生于願足矣別無所求。”

韓老夫人看看她,欣慰嘆息:“鳳兒,你是個好的!娘一早就知道。”

稍頓片刻,又搖搖頭道:“你呀!就是心眼兒太實了些。這男人啊,不能一味的順着。有時候,你也得敲打敲打他!”

錦鳳只是笑:“爺高興就好!只要爺高興,鳳兒便高興。”她口氣很心疼的說着:“爺平日事務繁冗,操勞過甚,難得卿姐姐能令他開懷。而鳳兒要做的只有盡力幫着爺打理好府宅,多多替他孝敬您,好生照應征兒齊兒。讓爺沒有後顧之憂,少些思慮。”

韓老夫人望着她,目光更見柔和。她嘆一口氣,點點頭:“娶妻娶賢。羨兒娶到你,亦是他的福氣。有你幫襯他,娘很放心!”

錦鳳笑得更甜,她将小兜子遞給一旁的丫頭,親親熱熱的扶住老太太:“娘,進屋吧。您忙了這一會,該歇歇了。再過一會子,那倆小猴兒過來,可有得鬧騰。”

老太太聽到金孫就樂呵,只道好,笑眯眯的随她進了屋。

錦鳳眉眼微斂,心中暢意。老太太說得沒錯。有時候,男人是該敲打敲打!不過嘛,這敲打也有講究。她的唇角揚得更高。點到即止,刀鋒利就好!由着老太太去說,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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