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韓老夫人不待卯時便早早起來,一門心思的候着兒子。這連着幾日,兒子來去如風。天沒亮即過來隔着門給她問安,爾後就攜着府內幾位主管急匆匆離去,随即忙得一整天不見人影。別說一起用膳了,就是家常話母子倆都沒能說上幾句。

這不怨兒子。韓府家大業大,一大攤子的事兒需要他張羅,事必躬親。很多事情做主子的不親力親為,時日一長就容易出問題。只今日,老夫人是打定了主意,勢必要留下兒子說道說道。替她的乖媳婦兒錦鳳出出頭。于是這一日韓奕羨頂着朝露,照例一大早的來給母親請安,就給留了下來。

“這些天忙壞了吧。”

韓老夫人仔細的打量兒子,見他黑眸清亮臉色紅潤,瞅着容光煥發,整個人依舊英姿飒爽豐神俊朗。并未有絲毫憔悴倦怠之色,于是立時安下心來。

韓奕羨笑,起身緊走一步接過丫頭托盤裏的茶,雙手奉給母親再拿了自己的茶盞坐下,溫聲應道:“這次回來堆積的事情确實不少,不過忙了這幾天該處理的也處理得差不多了。”

他望着母親語聲有些歉疚的接道:“最多再忙個兩三日,将所有急待處理的事務全部做完,就能緩一緩不會這麽的忙了。到時候便可以多得些空來陪陪娘親。”

韓老夫人眼見兒子精神奕奕,不見疲累。便也不迂回兜圈子,順着他的話直入正題。

“你呀,要多陪一陪的人可不是娘!”老太太盯住兒子意味深長。

韓奕羨聽母親這話頭,哪裏有不明白的。只不待他開口回應,他娘已是急不可待,噼裏啪啦的說開了:

“左右都是妻,你這個做夫君的可不能太偏心了!為人夫者要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你自個說說打從你回來,你便日日歇在北院裏,一晚上也沒在西院宿過。你這樣叫錦鳳可怎麽好想!這上上下下滿府裏頭的人都睜眼看着,你讓她這個主母面子往哪擱?往後還怎麽服衆?怕不是都得暗裏編排她,笑話她!”

老太太說着說着氣頭上來,繃着臉抱不平道:“好在門第決定見識,出身影響品性高低。高門裏出來的閨秀就是不一樣。你冷落錦鳳,害她沒臉。她卻還巴巴兒為你說話,處處替你周全。直道你高興了,她便高興。她一個女人家,夜夜獨守空閨,眼睜睜看自個的夫君心裏眼裏都只有另外的女人,她能怎麽高興!不過是有苦自知,獨個生受罷了!”

老太太微頓,神情愈見不喜,口氣愈是不悅:“錦鳳這般委屈求全,說到底都是太過在乎你。難為她這麽個千金大小姐,這麽的忍得!你扪心自問,打她進府以來,她是不是賢良淑德又兢兢業業。主持中饋,将府宅打理得井井有條。晨昏定省,每日裏再忙都要過來給我問安,侍奉于我。對倆哥兒就更不消說,舐犢情深呵護備至。錦鳳她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兒媳可謂事事周到,無可指摘。反觀北院那個,”

沒好氣的瞪一眼兒子,韓母冷嗤:“你成日裏寶貝得跟眼珠子似,可她又何曾替你想過一二,何曾為府出力,為你分過憂!你回回歇她屋裏,她怕是喜不自禁得意的不行。果然寒門出身,不知足又沒見識的東西!不知顧全大局,不想着勸勸你也不覺着不妥!都是女人,她一個人占着你卻不想想錦鳳亦是你的妻。不想想你也是倆哥兒的爹爹!”

老太太越說越惱,氣得呼呼喘氣,停了下來。

韓奕羨面上笑意淡去,他克制着心內的不豫表現平靜。随手擱下茶盞,他垂頭微斂了眉眼靜默無語。

母親說的他何嘗不知。除卻對卿兒不公的評語,母親所言句句屬實。師氏賢淑識大體,又溫婉柔情善解人意,實在是難得的賢妻。對她,他不無欣賞甚至說得上有幾分喜愛。私心裏更有着些愧疚。娶她進門,他自然想着要善待她。可母親要他一碗水端平,确乎為難。他端不平。

若說他對師氏抱愧,那麽對卿兒他愧意尤甚。且與之不同的是,他對卿兒的愧疚裏還夾雜着深深的虧欠,和濃重的心疼。原就是他負了她。他許她朝朝暮暮,卻到底言而無信違背了他們的誓言。更令他問心有愧的是,他不單另娶了師氏,還許以其正妻之禮。即使卿兒不在乎這些虛禮,但始終是他,是他韓家做得不地道,累她與岳丈虞夫子失了顏面。

母親責她自私短見,斥她沒有勸他去西院,他心裏對此的感受卻大是不同。卿兒确實不曾出言相勸他去西院,但他怎麽可能因此而怪責于她。卿兒不比錦鳳玲珑心腸,她最是純真憨直。生得幽靜恬淡面孔,卻嬌怯若兔拙樸近癡。

她愛他,所以開不了口勉強自己勸他去西院。她從來如此。可以為他逆來順受,為他忍耐委屈,卻絕不裝大度為了所謂的賢名,而主動将他推給別的女人。心随念轉,韓奕羨心頭泛起絲絲酸楚的甜蜜。

其實這些日子他雖一直歇在她那裏,但真正陪着她們母女的時間并不多。白日裏他要忙事,早早頂一頭清寒出門,再然後踩着燈影披星戴月的歸家。往往他回去,荷兒早已酣然入夢。只有她給他留着門,在燈下癡癡的等。

母親怪他偏心。他沒法不偏心。

不是沒想過要顧及一下師氏。可心總是自有主張,不愛牽強。每每自外院行往內宅,臨至分叉口,腳步猶疑半晌,心中思量再三。卻終是遵循本心,踏上了去北院的回廊。

自有了荷兒她笑容增多,再不似以往那般不自覺便要颦了眉,小臉戚戚泫然若泣。而今,那兩道秀氣的眉不再籠着化不開的愁思,兩只明眸亦不會常常起霧,滾落淚珠。他越來越多的看到她的笑容。

那張梨花般清麗的臉上,眉眼彎彎淺笑盈盈。兩頰随笑容漾起的小梨渦,清甜可人笑顏如花。真真笑到他心裏,讓他百看不膩須臾不舍分離。只要看到她的笑臉,他的心就會放柔下來,柔柔的,軟成一片。

她開心,他便如人飲蜜,比自己開心還要快活。他惟願她就此開懷下去,再莫若先前未生荷兒時那樣終日沉寂,郁郁寡歡。

韓母久未等來兒子的回應,心知他必是不愛聽她數落他那心頭肉兒。如是一想,不由益發着惱。正待發作,突又看他驀地揚起唇角,笑意溫柔。幾欲破喉而出的怒氣,便被生生壓了下來。

她疑惑的端詳兒子,不大能明白他的意思。顧自暗暗揣測了下,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此刻兒子在想什麽,她已經了然于心。

還能在想什麽?

笑得這般溫存,除了是想他的眼珠子,還能是誰!敢情她剛才說的話都白瞎了!她就知道,舉凡牽扯到北院那個,她這兒子就要不對勁兒!韓母恨恨,實在鬧不清,那掃把星究竟是給兒子灌了什麽迷魂湯,怎就把他給弄得這麽神魂不舍,五迷三道的!

“羨兒,你不要忘了,你現在不但是夫君,更是一名父親!不單有一個女兒,你還有兩個兒子!”韓母徹底冷下臉子,揚高了音甚是不滿的沖着兒子怒聲斥道:“你看看,自打回來倆哥兒你見過幾次?難道為了她們母女,你自個的兒子都不要了嗎!啊?白日裏你事務繁忙,娘無話可說。但你晚間好歹要過去西院瞧瞧,見天兒的只曉得宿在北院裏,這算怎麽回事?”

“娘”韓奕羨略蹙了眉,無奈應聲:“您言重了!我哪能不要自己的兒子呢。都是我的骨肉,手心手背一樣親!”

“你知道就好!”韓母聞言,語聲和緩了一些。

稍事停頓,她将早想好的主意拿了出來:“有道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凡事都得立個規矩,這內宅裏更是如此。我看啊,關于侍寝的安排,還是随意不得。你回去讓錦鳳趕緊做個定奪,盡早把兩邊侍寝的日子固定下來。”

她瞥瞥兒子,對上他淡下來的眉眼,神情肅然道:“不是娘多事,手伸得長要橫加幹涉。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規矩亂不得!立了規矩,人心安寧了,家宅才能安寧。有些不該有的心思自然也會跟着歇了去!”

韓奕羨的眉皺得更深了。縱使他孝順母親,可母親才将這話委實不中聽。那話裏頭,分明将卿兒貶作了妾室,分明暗指卿兒心思壞,想要專寵。口口聲聲指責他偏心,她又何嘗不是!自始至終,她眼裏只看得到錦鳳這一個媳婦。只有征兒和齊兒這兩個孫子。她從來也沒拿卿兒當過兒媳,沒想過荷兒也是她的嫡親孫女。

娘贊錦鳳孝順,日日晨昏定省。可是卿兒卻連孝順的機會都沒有。韓奕羨心間泛苦。母親怕是不知,正緣于她的偏心,他方愈加的想要疼寵卿兒母女。在這府裏頭,她們只有他!他是她們唯一的倚靠。

“她不是身子弱嗎?娘考慮過了,你去将初荷抱過來,娘替你們帶着。讓她安心靜養就好。”韓母瞅着兒子的面色,突的說道。

韓奕羨一驚,望向母親冷肅的臉。娘這是要拿捏卿兒,不,是要拿捏他呢!抱走荷兒,如何能成!荷兒是卿兒的命,分秒離不得。

他無聲的籲氣,勉力忍耐。這是他娘親,他不能頂撞,不能無狀,只能忍。

“娘”他表情鎮靜,語氣平和,将所有不快壓制在心底:“您說的這事兒,先緩一緩。卿兒吃了很多的苦方才得了荷兒。她将荷兒看得重,荷兒也粘她娘。若是母女驟然分開,只怕要适得其反,兩相都不得過。”

硬碰硬不可成,他唯有行緩兵之計。眼見母親聽聞全無動容。韓奕羨心下自嘲,母親哪裏會體諒卿兒呢。只無論怎樣,他亦不可能任由母親抱走荷兒,讓卿兒母女分離。他的嬌嬌,他怎能讓她傷心落淚。

母親不喜卿兒,連帶厭烏及屋亦不喜荷兒。此刻來這麽一出,并非是真心想帶荷兒,不過是逼他表态罷了。但倘若他不如母意,母親便會真的抱走荷兒。

韓奕羨抿抿嘴,無奈開口:“您說的侍寝的問題,回頭就讓錦鳳做個安排。今天我也會歇在西院,陪陪錦鳳與征兒齊兒。”

他說着起身,與母親行禮恭敬道:“時候不早了,兒得去忙了。明日再來與娘問安。”

韓母點點頭,臉色放霁囑咐道:“注意用膳。再忙也別忘了填飽肚子。”

“娘放心,兒省得。”

望着兒子走出屋外的背影,韓母長長的嘆了口氣。不是沒看出兒子的不悅意。只她身為婆婆,務必要為錦鳳撐腰。想到北院那個,她的臉便陰了下來。

屋外,庭毅望着自家爺同樣陰郁的面色,聽他吩咐給北院的卿夫人帶話:“就說爺今晚歇在西院,讓她不要等早些歇了。”

“是。”庭毅應聲。

“你等等!”略作思忖,叫住才舉步的庭毅,韓奕羨接道:“告訴夫人,爺明日就回去她那裏。讓她交代下去,準備晚膳等着爺。”

“是。”庭毅照例應答,卻立在原地沒有動。

韓奕羨揮手:“去吧,沒有了就這些。”

庭毅方再應了聲“是”,領命自去了。

是夜,韓奕羨歇在了西院。

羅賬內,錦鳳躺在他身側,半晌也沒見他有動靜。她心中幽怨,有氣無處使。今兒他一進門,她就看出來了,很明顯是老太太迫得他過來。剛才她伺候他沐浴更衣,他恁是沒怎麽拿眼瞧她。閉着眼,一副怏怏之态。也不泡澡,洗過就要歇了。

“爺,是累了吧。”終是忍不住,她率先出聲:“妾身給爺捶捶腿,松松筋骨。”

她說着自行坐起來,就要給韓奕羨捏腿。

韓奕羨睜開眼,搖搖頭,朝她歉意的笑了笑。順着她的話說道:“今日的确是有點累了。爺先睡了,你也歇着吧。”

他明白錦鳳的示意,剛才在浴房他便心知肚明。也知道他應該做點什麽,一連幾日他歇在北院,錦鳳獨守空房。身為夫君,此時此刻他實在該好生撫慰錦鳳一番。然而,他又着實沒有興致,提不起勁頭。

晨間母親的話,令他一整天心緒低沉。他感到壓力。事已至此,兩個女人他勢必都要虧欠。只他不得不承認,不用比較,他更不願傷害的那一個始終是卿兒。譬如現在,他滿腦子想着的都是她。

他來這裏,她一定不好受。不曉得會不會偷偷的掉眼淚。且現下雖未立冬,但自霜降過後,一日涼過一日,夜裏尤其寒意襲人。她又是個畏寒的,在他懷裏睡慣了。今晚獨眠,大概是要哭的吧。

他心中憂慮,耳畔便真的聽見了哭聲。

韓奕羨驚的起身,扳過錦鳳抖顫的肩。望着她緊咬的唇,與滿面的淚。他無措又不安。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錦鳳流淚。第一次他讓她哭,還是他們成親洞房那一晚。只彼時,他破了她的身子,要了她。她初經人&事,耐不住疼而哭。

可今晚……

他清楚她為什麽哭,就象他了解卿兒的苦一樣。

終究是他過分了。錦鳳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婦人。再怎麽知書達禮,她亦需要夫君的關愛。韓奕羨深深的嘆氣,将錦鳳摟抱入懷,輕輕的替她拭淚。卻沒有出言哄慰。

錦鳳要的,他已經給不起。

他能給她名分,給她尊重,給她他所能給的關心。亦能在他可以的時候履行夫君的義務。但是他給不了她愛情,給不了他的心。

黑暗中,錦鳳伏在韓奕羨懷裏,面沉如水。

出嫁前,娘對她說,男人就那麽回事。只要你在那事上喂飽了他,他便會乖乖聽話,一切由你。娘還說,男人喜歡溫柔的女人,男人害怕女人的眼淚。柔能克剛,女人一哭男人就慫。

可這些對韓奕羨沒用。

他同她燕好,她使盡解數千依百順,次次都讓他舒服,令他盡興;

她在他面前收斂了所有的壞脾氣,比貓還要柔順;

就在剛剛,她掉了眼淚。

她以為接下來,他們會有一場歡&愛。一若娘說的那般。但是并沒有。他只是摟着她,替她擦淚,直至睡去。

錦鳳心中充斥着滿滿的嫉妒。因為她曉得娘說得沒錯。至少對韓奕羨這樣的男人,娘說的一點沒錯。

只是她做無用!

換作虞念卿,便通通有效。

而這些日子,那女人想必将她的爺喂得很飽!

錦鳳感受着身側男人溫熱的氣息,心頭的不甘益發強烈。現在她完全的看懂了他。除了虞念卿,對女人,這個男人有最溫柔的笑臉,亦有一顆鐵石做的心腸。

他只對虞念卿柔軟。

而她想要他這份柔軟!

她要這個男人,他的柔軟當然也只能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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