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〇傷逝
因為母親的臨盆,父親和我全然忘記了熬粥的事情,在廚下慌忙地燒着熱水。母親痛苦的□□聲從房中傳出來,我聽着着實害怕,眼淚全無知覺地流下來。産婆早已逃走了,此刻我們全部的希望,都要寄托在那位敲門的婢女姨姨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滿手是血地跑出來,對我父親說母親胎位不正,弟弟是腳先出來。父親的臉色變得慘白,當即跪下求她再想想辦法,她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也只得聽天由命了。我聽得不是很明白,卻也知道是母親和弟弟有危險,慌忙也上前跪下,求她救救我的親人。母親的哭喊聲又起,她轉身踏入房中,父親頭也不回地又奔向廚房,我也随了他去,雖知希望渺茫,心中仍願意相信,只要我們足夠虔誠,判官就能放過母親和弟弟的性命。
可壞消息還是來了,我的弟弟,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爹爹不顧忌諱,跨入房中去看母親,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腦海中是一片空白。婢女姨姨大抵是想來安慰我,卻忽然驚呼出聲,我本能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位端莊美麗的夫人雙手抱着肚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癱倒在地上。
那個夜晚,由母親的□□開始,在另一個孩子的啼哭中結束。我害怕面對母親的淚眼,一直幫着照顧那位夫人,可是在徹夜的忙亂過後我才知道,失去弟弟的同一天,我也失去了母親。我再次踏進那房間的時候,父親呆呆坐在床邊,雙目半分神采也沒有,衣襟上還帶着母親的血跡,那張面孔好像一夜時間老了十歲。我從未見過他這樣頹唐的模樣,小心翼翼地上前扯了扯他衣袖,怯生生地喚了一聲“爹爹”,未成想他揚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力氣之大,讓我當即跌倒在地。嘴角破了,血腥氣充斥在我口腔中,我捂着臉看着父親,他已站起身來,指着我的鼻子罵道:“虞紫薔,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連你娘最後一面都不見!你還有沒有心!”我被吓得傻了,身子哆嗦着,抱着他的腿只會喊“爹爹”,他又訓斥了我很久才停下,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蹲下緊緊抱住我,放聲哭道:“紫薔,爹爹往後就只有你了!”
我的眼淚,這才肆無忌憚地淌下來,縱橫交錯的淚痕在我稚嫩的臉上劃下淩亂的痕跡,可我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半是迷惘、半是驚愕,至于如何傷心,現在卻早已記不得了。
母親躺在床上的樣子很像是熟睡,在她身邊,我剛出世的弟弟有一張紫脹的臉,讓我覺得害怕,或許因為血脈相連的緣故,也有止不住的心疼。
我的一生中見過很多的死亡,而這一切,開始于我的至親。剛滿九歲的我,還并不能完全明白死亡的含義,父親的痛哭所帶給我的,更多是手足無措的愕然。後來我時常會想到母親,可是我再也沒有真正找回當年該有的傷心,我不知道多想像父親一樣撕心裂肺地為她哭一回,卻再也沒落過淚。不曾見母親最後一面的遺憾、不曾為母親痛哭的遺憾,後來都沉沉壓在我心底,只是我沒有對旁人提過。噢,除了他。
我所說的他,便是那位夫人所生下的男孩。
在父親的痛哭結束之後,那位夫人強撐着虛弱的身子,和父親說了很久的話。彼時我不在他們身邊,我與同樣是徹夜未眠的婢女阿姨一起,在廚房弄些吃的。說實話,腹中的饑餓感覺早已不分明,我們都是想在這壓抑的時刻裏,勉強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吧。
再後來,那個取名叫做翊燊男孩成了我的弟弟。我把頸子上挂着的金鎖摘下來挂在他頸上,給他穿上我先前繡的福壽肚兜,帶上軟軟的虎頭帽,我抱着他軟軟的身子,喚他阿燊,就好像早些時候的一切,都只是場噩夢一樣。夫人和婢女姨姨用很精美的襁褓裹了我真正的弟弟,在那天晚上離開了我家,我和父親草草安葬了母親,也很快逃離這片傷心之地。
一路輾轉到了鄜州,那位伯伯接納了我們,可是伯母對此多有怨言。父親把我們僅剩的銀錢給了他們一多半,才算止住那位伯母的抱怨。
母親和弟弟的離世給父親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打擊,阿燊五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臨終前對我交待了很多事情,有的我聽得懂,有的我聽不懂,但他要我都牢牢背下。父親給了我很多銀錢,給了我兩封信,給了我一支盛在木匣裏的金簪,他說阿燊是富貴人家的孩子,當年被仇家迫害,才淪落至此。這些東西是阿燊的生母留給他的,兩封信一封是給阿燊,一封是阿燊素未謀面的爹爹。他不準我拆信,說要等天下太平了,再把信交給阿燊。那支金簪是他與生父相認的信物,一定要好好保管,不可遺失。
爹爹的遺言,幾乎都是圍繞着阿燊。他對阿燊視若己出,慈愛非常,是以我那時也沒有覺出如何意外。
爹爹去後,伯父又收留了我們一段時日,終究耐不住伯母再三的抱怨,将我們掃地出門。我依照父親的話,從來沒有讓他們知道那筆隐秘財富的存在。父親說,失去伯父的庇佑,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很艱難,但如果讓他們知道阿燊的身世,阿燊會很危險。我不想讓阿燊危險。
當時是冬天,下着大雪。我背着小小的包袱,身上的棉襖并不能抵禦寒冷,手腳都懂得沒有知覺。阿燊比我更怕冷,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可憐得很。我牽着他的手往西邊走,要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身。
雪中走路本就費力,阿燊走了一段之後,步子就明顯變得慢了。我對他說:“阿燊,姐姐背你走吧。”他用力搖頭,凍得嘴唇都青紫了,臉色也已經發白,還是說:“姐姐,我沒事,我還能走。”仿佛為了證明他不曾逞強,走得當真快了起來,幾乎是在前面拉着我走,直到看到了一處勉強可以歇息的、無人的破敗茅屋,才暫且停下來。他臉上全是雪,鼻頭凍得通紅,卻回過頭對我笑着,他說:“姐姐,你不要發愁,我們有地方住了。”我看着他天真而倔強的笑臉,忍不住覺得心疼。
我們在林子裏揀了些枯枝生火,阿燊累壞了,靠在我身上睡過去。我不敢睡,生怕這重要的包袱會有閃失,用指甲在手上掐出很深的痕跡,借着疼勉強保持自己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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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