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〇新宅
事情已經明了得不必再解釋,阿燊的身份,比我先前所想象的都要尊貴。
那位董夫人名叫董吟霜,是當今聖上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皇後。肅王作亂時,皇後被提前得到消息的親随救出宮去,肅王派刺客追殺,她抱着新生的幼子跳下懸崖,這是我很久之前就知道的故事。我只是沒想到,那個幼子會是我剛出世就夭折的親生弟弟。
皇後的金釵做不得假、皇後的親筆血書更做不得假。阿燊的名字是在他出世之前,皇上就與皇後定下的,世上也只有他二人知曉,是以當皇上看到一個同名的十七歲少年,難免心生疑慮,更不必說他長得這樣像先皇後。于是阿燊先前的舉動,都說得通了。
他逃避入京,是想要逃避這個不得自由的身份,他此番應試,是面對他與生俱來的使命。所以他為了能夠進入殿試而拼盡全力,但很清楚,他不會在殿試中獲得任何名次。
今夜之後,皇上就會昭告天下,宣布他的身份了吧。一定會有議論,一定會有風波,但他既是真的,也就不怕旁人不信。
我對皇上詳細描述了那個夜晚,描述我所見的董夫人和那位婢女的相貌衣着,我知道,皇上會相信阿燊——就如同我知道,為了這次的相認,他一定把該說的話在心裏篩選過千萬次一樣。譬如,我猜他會裝作從未打開過那封信,在皇上面前做出剛得知真相的模樣。讓皇上确認他是失散的皇子,遠比他自己說出更具說服力。
肅王發動叛亂的時候,皇上的妃嫔和子嗣幾乎被誅殺殆盡,能僥幸逃過長江的,不過寥寥幾人而已,當時的三位皇子尚在襁褓,無人生還。阿燊是皇上的嫡子,也是長子,這身份代表着什麽,我再怎樣愚鈍也是明白的。先前短暫的快樂,就當成是一場夢吧,他不會屬于我了,都結束了。
我被帶入宮中,似乎就為了旁觀了這一場父子相認的戲碼。那時他們并未提及對我的安排,只是依照先皇後的信,把餘下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聽。次日我便擁有了一處富麗的宅院,上上下下十幾個傭人,以及我一世也用不完的金銀。窮過這些年,面對眼前的財富,我不可避免地覺得炫目。蘇合香、水晶簾,這些我原以為只能在詩文裏見到的東西,此刻都屬于了我,我像是個初入寶地的孩子,看什麽都覺得新奇,這小家子氣的表現,甚至讓侍女都發笑了。
我必須要高興,我必須讓別人都相信我高興。哪怕我的表現顯得拙劣而粗鄙,那也比讓人看出我其實落落寡歡要好。我本就是出身寒微的人,我此刻所表現的所有震驚和貪婪,都會顯得理所應當,是以我誇張地用驚嘆來搪塞所有的旁觀者,即便胸中紮了根刺,也要不露痕跡地遮掩過去。
你瞧,我失去了阿燊,可我得到了這一切。
你瞧,我得到了這一切,可我失去了阿燊。
現在的處境之下,或許我該有怨,或許我不該,我說不明白。
作為這宅院的女主人,我的身份顯得尴尬,傭人們稱我作“姑娘”,不過她們心中未必真看得起我。管事的婢女名叫玉彤,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段颀長、綠鬓朱顏,細嫩肌膚真如凝脂,甚至于她是身世清白的家人子,連出身也勝過我,她對這職務的不滿和對我的鄙夷,幾乎從一開始就寫在眼睛裏。我也就如此默認了。
也想過與他們建立有別于主仆的關系,可是,請恕我直言,那些辦法,只有當我處處都真的強過她們的時候才真正有用,我嘗試的代價,是她們的愈發敷衍。有時候我想自己靜靜地看一會兒書,偏巧玉彤和芳绫、綠音等幾人在院中說笑,我被她們吵得受不了,只得出門懇求她們小一點聲或者到別處去,玉彤道:“呀,真瞧不出,姑娘還有這些雅趣。不知姑娘念的是什麽,弟子規還是千字文?”芳绫和綠音聞言,在一旁掩口吃吃地笑了。
我不欲争執,平靜道:“這與你無幹。”
玉彤猶不肯罷休,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道:“看來是奴婢猜中了。不巧這兩冊書奴婢都讀過,姑娘若有不認識的字,奴婢還可以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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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真的太放肆了些,我正欲發作,忽聞一人朗聲道:“要效勞,也還輪不到你!”擡頭看時,正是阿燊。玉彤趕忙住了嘴,芳绫和綠音也不敢再笑,一并跪下去見禮,我亦向他屈膝,手肘被他扶住,他說:“姐姐,若連你也這樣,就真是要和我生分了。”而後他讓衆人起來,吩咐去沏茶,在玉彤端茶進來的時候,上下打量了一番,故意問她:“你叫什麽名字?”玉彤又驚又喜地回了,阿燊道:“适才外頭說話的就是你吧,這麽一提,孤還真想起來當初姐姐教我念書的事了。你既說能指點她,想必也指點得了孤了。”他說得極平淡,言笑晏晏,只如家常閑話。玉彤被吓壞了,跪下叩頭道:“殿下原諒奴婢,奴婢再不敢了。”我也勸道:“一句閑話罷了,你何必難為她。”阿燊正色道:“這種話要是再傳到孤的耳朵裏,你該知道是什麽結果,下去吧。”玉彤連聲稱謝,這才狼狽地退走了。
我把茶碗又向他的方向推了一寸,道:“這樣稱孤道寡地,換了誰都該生分了。你從前最不喜歡旁人仗勢欺人,怎麽今日得了勢,也做出這種事來。”
阿燊端起茶抿了一口,笑道:“我是讨厭那些強詞奪理的,可今天的事情,無理的該不是我才對。我若是不發話,還不成默許了她們,姐姐以後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
留意到他又把自稱換回一個“我”字,多少也覺得舒服些。再看阿燊今日的打扮,靛藍繡海水紋的衣裳,外罩一件淺青直裾,用的是我叫不上名字的昂貴布料,腰間玉帶也是上佳之物,就連束發的冠子,都帶着難以忽略的精致。這樣的衣裝才算是真的襯他,他與生俱來的貴氣和這衣着相得益彰,就如他從來都不曾遠離過皇城一般。
阿燊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問道:“姐姐這樣看着我做什麽?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不成?”
我這才回過神,笑道:“沒有,只是覺得你穿這衣服很好看。”
真的很好看,只是讓我覺得很遠。但我想我會習慣,不論是你的衣着,還是我們新的距離。
作者有話要說: 四更。完全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