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4)
出了一副最孝順謙恭的姿态。
太後的金鉓辇車停于殿前,随之又停下兩輛小轎。
太後扶着近侍宮女的手,緩緩步下鳳辇。
葉畫擡眸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略顯消瘦,卻描繪着精致妝容的臉,發絲漆黑,梳的一絲不茍,眼角雖刻上細細紋路,卻掩蓋不住徐娘半老的風姿。
論年紀,她也只比皇帝大了七八歲而已,不過在皇帝的記憶裏,太後從來就沒年輕過,有一種長相的人,年輕時顯老,老時反而顯得年輕,太後就屬于這種長相,她又保養得宜,看上去年齡倒比皇帝還年輕似的。
只是,不管是年輕時,還是現在,她總喜歡板着一張肅厲的臉,尤其是她那一雙眼睛,眼尾微微向上吊起,更顯得她不怒自威,小時,皇帝和溫安公主在她這位年歲不大的繼母面前可是連大氣也不敢出的。
接着,一群宮女争相上前,從後面兩頂小轎裏,同時扶出兩位姑娘。
一位姑娘身穿一身淺黃折枝牡丹寬袖褙子,她微微垂首,單露出雪白的下巴,葉畫并看不清她的樣貌,只看見她身材袅娜窈窕,尤其是那一頭未绾起的秀發,長發及膝,如雲緞一般,風一吹,大有飄飄欲仙的不勝之态。
另一位姑娘身形嬌小,穿着一襲嬌媚可人的粉綠折枝花卉褙子,恰如一枝在春天裏剛剛萌發出來的嫩綠樹芽,只是這芽未經風霜就染了幾許病态。
205悍妒的太子妃
這身形嬌小的女子生的不算太美,鴨蛋臉面,臉色不太好,蒙着一層不健康的紅色,挺直小巧的鼻梁下,是一張微微向上翹起的薄唇,讓她臉上始終帶着淺淺笑意,令人見之便覺得有些柔弱可憐的病态,病弱之外亦不乏幾許清新,幾許妩媚。
此女正是當年跟随康王一同打下大歷江山,卻夫妻雙雙都把命丢在無情戰場之上的幽王獨女裴依依,被皇帝封為安樂公主。
曾聽怡寧提起過這位安樂公主,當然怡寧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這位安樂公主生的極像幽王,卻并沒有幽王那樣好看,當年的幽王是衆兄弟生的最好看的,尤其是一雙極細極長的眯眯眼極為勾魂。
可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生在男人和女人的臉上效果卻大不相同,相比于幽王的勾魂之眼,嵌在裴依依的臉上倒沒有那麽好看了。
她在襁褓之中就被太後帶回身邊撫養,太後待她與淑月很不相同,不管到哪兒都會把她帶着,為此,淑月心中頗為不平,一見她下來,臉上便有幾分忿忿之色。
當年南燕和親,皇帝不願将自己唯一留在宮中的女兒怡寧公主嫁到南燕,也曾打也這安樂公主的主意,可是太後極力反對,皇帝又想着七弟幽王夫妻雙雙慘死,方才作罷。
太後剛站在地面落定,除了皇帝,一衆人等紛紛跪俯于地,齊呼:“恭迎太後回宮!太後千歲千千歲。”
皇帝踏出步子,走到太後面前笑的甚是溫和,只是眼底卻隐着冷漠。
“母後,你終于回宮了,兒子盼望良久。”
太後很是客套的笑道:“皇帝有心了,你政務繁忙,還能想着我,我心甚感寬慰。”
話音剛落,裴依依和那名黃衣女子便上前來給皇帝行禮:“依依(民女)參見皇上。”
皇帝一聽這黃衣女子的聲音,簡直酥媚到骨子裏,比之蘭妃的吳侬軟語更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帶着一種銀鈴般的清脆,和一種慵懶迷離的绮媚。
這特別好聽的聲音頓時讓皇帝神魂一蕩,簡直如挽照在世。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收集各種與挽照相似的女子,無論是與挽照生的有七分相似的蕭無憂,還是與挽照生的有三分相似的秦蘭芝,又或者是後宮中有哪個妃嫔單是身材亦或眼睛,亦或鼻子……像的嫔妃,沒有一個人像到連聲音都如出一轍。
他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都凝視于那黃衣女子的身上,聲音裏帶着一種不可控的激動:“你叫什麽名字?你擡起頭來。”
那黃衣女子緩緩擡起頭來,臉好像用雪水洗過一般潔靜如玉,臉頰上泛着兩圈讨人喜歡的緋紅之色,一雙眼睛漆黑的深不見底,眼角一顆滴淚痣殷紅如血,刺痛了皇帝的心。
她的确生的極美,可是除了聲音,除了這眼角殷紅如血的滴淚痣,她生的與挽照并不相像,他有些失落,想來,挽照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子,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和挽照一模一樣的女子。
不過單憑這聲音,這顆痣,就已經在他心裏種下了一顆朱砂痣。
“民女雲英參見皇上。”
“你也姓雲?”皇帝眼中微帶異色,不由的念了一句,“暖風吹雪。洗盡碧階今夜月。試覓雲英。更就藍橋借月明。這名字甚好。?”
看到皇帝的失态,葉貴妃,蘭妃都心底微微一酸,秦蘭芝卻不甚在意的撇了撇雲英一眼。
“皇帝,你怎麽竟忘了,當年太子迷路時,還是得了雲英和雲織兩位姑娘所助。”
皇帝愣了一愣,恍然“哦”了一聲道:“朕恍惚記得是有這麽一個人。”
“皇帝貴人多忘事,這也沒什麽。”太後微微一笑,俯瞰衆生道:“都起來吧!”
衆人剛剛站起,太後眼稍一撣就見到人群之中有個美得足以将所有美人都比下去的女子,太後臉上的笑頓時滞了滞。
想來這位女子就是太子妃葉畫了吧!
果然名不虛傳,即使站在人群之中,她的美也足以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眸轉幽涼扶了皇帝的手,邊走邊微笑道:“太子大婚,我竟未來得及趕回,實在是錯過了一樁大喜事。”
“祈兒還念叨着太後未及歸來,心裏落了遺憾呢。”皇帝嘆息一聲。
太後笑道:“想不到這孩子竟這樣有心。”眸光放到遠處看了看,問道,“哪位是太子妃?快到哀家身邊來,讓哀家瞧瞧。”
葉畫少不得走上前,依規矩行禮道:“孫媳給太後請安,太後金安。”
“聽聞太子妃是個神仙般的人物,擡起頭來讓哀家瞧瞧。”太後聲音裏帶着一股給予人壓力的氣勢。
葉畫擡起頭來,眼神平靜坦然,行動間不卑不亢,只任由太後打量。
太後眸光在葉畫臉上睃巡兩番,心下便有些驚異,尤其是她一雙冰雪般的眼睛,透露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冷靜。
好一個葉畫,果然非同一般的人物。
想當年,就算是自己在葉畫這樣的年紀也不能擁有這樣處之泰然的氣勢,她笑了笑道:“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是個極标致的人物,哀家看在衆者倒無人能及你的美貌,當與鳳祈配得起。”
此話一出,除了怡寧滿心滿意的認為葉畫很美,其她女子俱是臉色微微有異。
葉畫眉目恬淡,優雅一笑道:“謝太後誇贊,太後過譽了,若論美貌,太後鳳儀天成,雍容華貴,各位娘娘,公主更是各有各的美,孫媳不過是萬花衆中的那一點綠。”
太後頓了頓,笑道:“你這孩子,嘴倒乖巧。”說完,眼睛一飄,略看了一眼小腹微微隆起的秦貴妃,滿目含笑看着皇上道,“大半年不在,這宮裏倒添了許多喜事,蘭芝有了身孕,哀家竟不知道。”
皇上笑道:“母後在外清修,也不理這紅塵俗事,以後在宮裏長住,喜事肯定還多着呢。”
太後和顏悅色的看了看秦貴妃,秦貴妃趕緊上前行禮,太後握了握她的手道:“為皇家綿延子嗣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如今你有了身孕,要好好保養。”
“是。”秦貴妃收斂了平日裏的張揚之勢,分外柔順。
葉貴妃神色未動,心裏卻有些酸意,蘭妃更是酸楚的看了秦貴妃一眼。
太後将手搭在秦貴妃手上,另一只手搭在皇帝手上,極盡尊榮之态,緩緩往壽康宮走去,淑月小心謹慎的跟在後面,心裏卻深覺得太後真是越來越輕視她了。
秦貴妃表面得意非凡卻掩不住她內心的悲哀,太後搭她的手,等同于承認她未來皇後的位置,她本來并不在乎皇後之位,可裴鳳祈對她冰冷的态度,每每令她失望之極,如今又有了腹中之子,她至少要為這孩子博一個未來。
她看了看葉畫,将頭仰的高高的,葉貴妃與葉畫本是一家人,打壓了誰都能讓她痛快,她絕不能讓她們葉家勢力獨大,轉而又清傲的帶着挑釁意味的看了葉貴妃一眼,葉貴妃臉上依舊沒有半點異色。
這兩位貴妃的眉眼争鋒落在葉畫的眼裏,她不免慨嘆,到底是這位姑姑沉得住氣,秦貴妃卻不知,太後越是表現出對她的重視,越是會惹皇上猜忌,她離皇後的位置就越來越遠。
皇帝與太後的關系表面一派和氣,實則淡漠如紙,秦貴妃瞧的遠不過這位姑姑通透,此時的榮耀或許卻帶來他日的災禍。
……
壽康宮
太後歪着身子斜躺在暖榻之上,除了她的貼身宮女薛嬷嬷,就獨留下兩個小宮女替她揉捏腿部,另外還有雲英坐在她身側。
殿內薰着檀香,味道有些濃,太後不由的輕輕咳了一聲。
雲英柔聲道:“太後,今日瞧你身子不甚爽利,還是将這檀香撤了為好,這氣味太濃烈了些。”
太後眯着眼道:“這幾日趕路,倒确實累着了,佩珊,趕緊将這香撤了。”
她身後的宮女趕緊依言撤了,太後睜開眼看着雲英道:“如今除了依依,也只有你敢在哀家面前說實話了,你告訴哀家,讓你去服侍皇上,你會不會怨哀家?”
雲英趕緊起身跪下:“太後待民女全家有再造之恩,對民女更是有救命之恩,不要說太後讓民女去服侍皇上,就算讓民女去死,也絕無怨言。”
太後讓薛嬷嬷扶她起身,又俯身将雲英扶起,嘆道:“你可知道,這條路并不好走,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皇帝認為你是哀家的人,哪怕你做的再好,他也未必會能容得下你。”
“皇上若容不下民女,那只能說明是民女無能,辜負了太後的恩情。”
“你這孩子,說起話來就是讓哀家聽着貼心,不枉哀家疼你一場,其實在哀家心裏并不十分願意讓你做皇帝的嫔妃,只是哀家雖是太後,卻在宮中艱難。”太後眼底泛起一層陰幽而落寞的光,嘴角噙了兩份失意,嘆道,“皇帝他終非哀家親生,又與哀家有隔閡,哀家別無它求,只想着能修補修補這份母子關系,哀家人老了,心思也淡了,只想平平安安的度過餘生。”
“太後這般年輕,怎麽就老了,民女細細瞧着,太後倒比皇帝的妃子還要年輕……”忽然,住了口,自知失言道,“民女該死,怎麽能拿太後和皇帝的妃子相比。”
“心老了,人也就跟着老了。”太後嘆息一聲,臉色益發和善起來,笑了笑道:“你素來在外面自在慣了,不懂宮裏的規矩,這是你的好處,哀家怕就怕這宮裏的重重規矩會将原本的你改變了,皇帝後宮三千,什麽樣的女人都有,卻獨缺你這一份天然自在,簡單純淨。”
“其實人都是會變的,可不管民女怎麽變,對太後的忠心不會變,民女只希望能報答太後的恩情,其它的民女不會多想。”
“好孩子,哀家沒有看錯,你雖與哀家相處時日不長,卻與依依一樣深得哀家的心。”頓一頓,太後臉色微露擔憂,“只是依依那孩子打小就有不足之症,哀家怕天年之後,再無人照拂于她。”
“太後怎麽說出這般喪氣的話?太後福澤深厚,定能活到一百歲。”
太後笑道:“活到一百歲,那不成了個老妖怪啦。”又憐惜的看着她,微微沉吟問道,“說到現在,倒忘記一件事,今日你見到太子妃葉畫,與她的美貌相比,雲織如何?”
雲英颔首想了想,手指有意無意的扶一扶發上垂下的流蘇,微微笑道:“花開兩朵,各有千秋,太子妃之美在于清冷如月,織兒之美在于靈動如泉,一個靜若處子,一個動若脫兔。”
“你這番形容極妙,依哀家之意,這一動一靜相得益彰,或許可以成為娥皇女英的佳話。”
雲英心裏一咯噔,臉上卻作出緩緩一笑:“織兒那孩子和民女一樣都出自鄉野,如何能攀得上太子,再說了,民女聽聞太子與太子妃恩愛非常,旁人怕是不好插足其中。”
“哎?”太後語調一揚,“像雲織那般美貌的女子若嫁個尋常人實在埋沒了她,再說太子娶個側妃,原也不在乎女子的出身,那葉畫從前不也只是個庶出,太子從不在意這些的。”
雲英心中微微恻然,太後不僅想在皇帝身邊安插棋子,也想在太子身邊按插棋子,她固然思慮的周全,可雲織的情況與她完全不同。
她情非得已踏入這見不得人的深宮,難道還要讓自己的侄女兒也步她後塵,織兒原本只是生活在鄉野裏的一個浣紗女,日子雖清苦,卻無拘無束,這宮裏根本不是适合她。
只是太後于雲家有救命之恩,她若執意如此,雲家也不好推托,想到此,她不由的心裏一痛,蹙緊了眉心。
“雲英,你怎麽了?”太後見她面色有異,輕聲問道。
“民女沒事,只是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覺着有些不習慣罷了。”
太後溫聲道:“住着住着,你就會習慣了。”
說完,太後阖了目,似疲累的想要打盹,雲英趕緊服侍她息下,自己則心事重重的先行退下。
她來皇宮是自覺自願,沒有辦法,那是她身上背負的責任,她絕不想讓織兒卷入宮中,更何況太子與太子妃新婚燕爾,又素聞兩人極其恩愛,織兒半途插足算得什麽?
出了殿門,她擡頭望一望這皇城上的天空,藍湛湛的,突然一陣風刮過,吹在人的臉上雖沒有鄉村下毫無阻擋的風那樣凜冽,卻少了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自由。
從小到大,她心生向望卻又無法得到的便是自由。
突然有個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回頭看去,原來是裴依依,她笑問她道:“雲英姐姐,你在看什麽呢?”
“天空。”
“天空有什麽可看的?”
“我只看那天空裏的雲朵随風飄蕩,好不自在。”
“雲英姐姐你這是在想家嗎?其實這皇宮很好,依依打算一輩子都留在皇宮呢。”
“難道你不嫁人了麽?”
裴依依突然臉上一紅,想起那個縱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倘若要嫁,她一定要嫁給子言哥哥,只是她的病,她眼中染了哀愁。
景家有訓,一夫一妻,她連個孩子都不會生,如何能配得起子言哥哥。
二人一時悲從中來,默默的相對一望,一嘆,只是誰也看不看清誰心裏的那密密心思。
太後不過小息一會,便命人去傳喚葉畫,按理說,太子妃和勤王妃都是新嫁入皇室的孫媳婦,她作為祖母都應該對她們表示歡迎,只是葉瑤池新婚三天倒死了,果然是個無福無能之輩。
溫安公主從來都是色厲內荏的性子,她自己蠢,把子女教的更蠢,唯一出類拔萃的一點葉瑤池還死的如些凄慘,不僅如此,溫安公主把自己也作的将要步上黃泉之路,可見對手強大是一方面,自己蠢笨也是另一方面。
不過,這個葉畫倒真算是一個強勁的對手,她能鬥倒溫安不算她厲害,可她卻能鬥倒俪山大長公主那個老狐貍,看來,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了。
當初,她反對皇帝立裴鳳訴為太子,不僅僅是因為她看中的人是裴鳳易,更因為湘妃雲挽照。
……
葉畫受太後傳诏,從東宮坐辇車到了壽康宮時,太後并不在房中,薛嬷嬷告訴她說太後在小佛堂禮佛,讓她先等着。
殿內落針可聞,葉畫靜靜等待。
她知道太後與鳳祈之間素來不睦,所以這一趟來,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她唯有見招拆招了。
不一會兒,太後從小佛堂走了出來,見葉畫等在那裏,臉上露出不愉之态,冷斥薛嬷嬷道:“佩珊,怎麽太子妃來了,你也不進去通傳一聲,叫她等了這許久。”
薛嬷嬷垂首恭立道:“奴婢不敢打擾太後清修,況且小輩等長輩原也是應該。”
太後靜思片刻,方道:“話雖這麽說,下次可不準這樣,旁人還可,這可是哀家的孫媳。”說完,便臉上含笑走了過來,因為休息好了,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精神十足的模樣,“快到哀家身邊來。”
葉畫趕緊行了禮,太後見她恭謹模樣,臉上擺出一副慈祥的樣子來,只是她眉眼生的太過淩厲,讓人瞧着并不會覺得親近。
“今日權當拉拉家常,你不要太過拘謹。”太後攜了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笑道,“哀家越瞧你越好看,只是女子之美不光在于容貌,更在于素養,你在家可曾上過學,讀過什麽書?”
葉畫聞言答道:“孫媳從前身體不好,不曾上過學,也只讀了四書五經。”
太後眉心蹙了蹙,嘆道:“女子本就不需要讀太多書,像瑤兒那樣空有了帝都第一才女的名頭,到最後又能如何?”說着,臉上化喜為悲,眼圈一紅,竟滴下些許眼淚來,“說起瑤兒那孩子,哀家也是心疼,從前那樣一個伶伶俐俐的好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
薛嬷嬷趕緊上前寬慰道:“太後,怎麽好好的又提起這件傷心事了,要保重鳳體才好。”
太後拭了眼淚道:“說不傷心,卻是在眼前的事,哀家都未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說完,凝神看着葉畫,戚戚道,“哀家瞧你是個極為穩妥的孩子,瑤兒也是個溫柔賢淑的孩子,想來未出閣時你二人肯定是姐妹情深吧?”
葉畫水般眼眸微微一暗,淡淡道:“孫媳與二姐姐就如太後與寧太妃一樣,都是姐妹情深。”
太後怔了怔,心裏忽然一緊,心裏升起一種細細痛意,卻沒有接話。
“太後恕罪,孫媳一時失言,孫媳只想與太後親近親近,心裏并無冒犯之意。”
葉畫心裏幽涼一笑,太後抛的問題根本就是讓人無法回答,若回答是,衆人皆知她與溫安公主和葉瑤池關系并不好,那就是欺瞞之罪,若回答不,那更将她置于不容姐妹之地。
既然太後對她不懷好意,她只能将問題抛給她,與其挨打,不如先發制人,戳了她的痛處。
她正要下榻跪下,太後一把扶住她道:“瞧瞧你這孩子,真是忒拘束了,哀家說過只是拉拉家常,有什麽冒不冒犯的,況且你說的也沒有錯處。”
葉畫望着她,眨了眨眼,淡淡一笑道:“孫媳在家裏曾聽聞,太後是個嚴厲的性子,孫媳在來時心裏還有些擔憂,不想今日一見,孫媳真覺得自己庸人自擾了,原來太後這般和善可親,看來別人的話大抵是聽不的。”
太後臉色一暗,心下料定,那個說她嚴厲的人是誰,看來溫安對她意見很深,她垂下眼睑心思一轉,不由笑道:“你能這般想就好,日後常來哀家這裏走動走動,哀家正愁沒人說話呢。”
“太後身邊有安樂公主,淑月郡主,如今又得了一個天仙似的雲英姑娘,如何愁沒人說話?”
太後微微嘆息,唇角溢出一絲冷薄的笑:“安樂她身子不好,淑月年歲已大,轉眼就要嫁人了,至于那位雲英姑娘,哀家見她可憐方将她帶入宮中,你卻不同,你是哀家的孫媳,這關系有遠近親疏,況且哀家一見你就喜歡。”
說完,從腕上褪下一個鳳眼菩提手串,遞給葉畫面前:“你大婚哀家未曾來得及送你什麽,這權當哀家的見面禮吧。”
葉畫接過笑問道:“太後是念佛之人,心存仁善,送孫媳這串菩提手串,是想告訴孫媳也要心中有佛,心存仁善嗎?”
“你這孩子,凡事都想的這樣通透,這是哀家的第一層意思。”
頓了頓,伸手指着葉畫手中的鳳眼菩提,眸中精光一閃。
“你瞧這鳳眼如佛眼一般二分開八分閉,二分觀外八分觀內,二分觀世間八分觀自在,作為皇家兒媳,比不得尋常人家,你當懂得何時睜眼何時閉眼,才能過得自在,你是太子妃,亦是未來的皇後,首當重要的是為皇家繁衍子嗣,充盈後宮,如今太子身邊只有你一個正妃,這與理不合。”
葉畫心裏冰涼徹骨,她這太子妃之位才剛坐了幾天,太後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往東宮塞女人,雖然對于皇家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沒有人會認為太子只娶一位妻子。
可這樣看起來正常的事,她葉畫不會接受。
指尖輕輕在鳳眼菩提上來回摩挲,秀眉輕蹙,冷笑道:“太後是信佛之人,佛陀教人應‘貞廉自守,一夫一妻,慈心不怒’,不知太後有何解?”
太後怔了怔,随即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知佛理,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說五無反複經》雲:?我之夫婦,譬如飛鳥,暮栖高樹,同共止宿,須臾之間,及明早起,各自飛去,行求以食。有緣則合,無緣則離。”
她看着葉畫,嘆息道,“你果然是個傻孩子,男人都是喜新厭舊,即使三妻四妾都嫌不夠,更何況你所嫁的人是太子,将來的皇帝,我且問你,從古至今,你見哪一位皇帝奉行了一夫一妻?倘若你一心求什麽一夫一妻,便是恃寵忘形,損了皇家利益,到最後你就會變成那無緣則離的飛鳥。”
葉畫不急不緩道:“即使無緣則離的飛鳥,那也是尋得了自由。”
“你這話就更傻了,皇家冷宮棄婦很多,卻沒一只飛鳥可以飛出這皇城四方天,得了自由的。”
“即使身子飛不出,心也可以飛出。”
“想不到你竟是離經叛道之人,說出這番奇詭論調,皇家需要的沉靜知節,寬容大度的女子,如你這般他朝如何執掌鳳印,統攝六宮?”太後已是目光如霜。
“恕孫媳直言,孫媳嫁的是鳳祈,不是因為他背後的皇家身份,而僅僅只是因為他是鳳祈,常言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後宮為何争鬥不止,太後是過來人,比孫媳更懂得其中的道理。”
太後緊抿着嘴唇,嘴角兩側壓出兩道深深的紋路,在此刻,方能看出她确實已上了年紀,她呵呵冷笑兩聲,雖然心裏默認了葉畫說的道理一針見血,後宮諸多争鬥,皆因諸多女人只搶一個男人。
這是身為女人的悲哀,也是不得不遵循的法則。
看來這個葉畫必然會成為一個悍妒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就算裴鳳祈能忍得,皇帝肯定忍不得,太子只娶一位正妃,傳出去不是佳話,而是笑話。
說不定,不要她動手,葉畫就因為自己的驕傲自負把自己毀了。
看來,是人都有弱點。
她似乎已經找到了葉畫的弱點,她不再與葉畫做口角機辨,眯着雙眼,高深莫測的笑了笑道:“看來你對皇帝的後宮很有些看法嘛?”
葉畫搖頭笑道:“孫媳對父皇的後宮并沒有任何看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準則和活法,孫媳所有的論調都基于孫媳和鳳祈兩個人而言,在孫媳決定嫁給鳳祈的那一天起,就不再相信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那樣的話,孫媳只相信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好一個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太後的聲音算不得疾言厲色,聽在人耳朵裏卻分外的嚴厲,她臉上含了一絲不愠不火的笑。
“看來鳳祈是娶對了人,你果然待他一心一意,只是你年輕,心性未免太淺,這同心你只理解了一層,作為妻子,你更應該以夫為綱,夫君心裏要想什麽,哪怕你不願,也要和夫君一條心,助他達成所願。”
“孫媳自當聽從太後教導,鳳祈心中所想,孫媳只要能夠做到必定會如他所願。”
葉畫雖知道太後話裏話外的意思,不過這句話,她确是出自真心,她好不容易決定再次相信一個人,就不會懷疑鳳祈,他想要的她自然願意給。
太後根本不知道葉畫心裏所想,以為她終于在自己面前低了頭,臉上稍霁,又喚薛嬷嬷端來一盤從雲霧山采來的時鮮野山果,撿了一個紅紅的山楂遞給葉畫,笑道:“你嘗嘗。”
葉畫咬了一口,皺起眉頭道:“好酸。”
“這東西雖酸,卻能健脾開胃,消食化滞,哀家倒喜歡這酸酸的味道。”說話間,自己拿了一個慢慢嚼了,神色間不見半點酸意,又嘆道,“說起這山楂倒有一段故事,哀家說與你聽聽。”
葉畫随手撥了撥垂在耳邊的細碎流蘇,耐着性子,恭謹笑道:“孫媳洗耳恭聽。”
太後眼中銳光一閃,意味深長的看着葉畫,仿佛勾起什麽回憶一般,眼光落在葉畫的臉上卻是虛空的。
她徐徐說來。
“十年前,哀家帶着幾位皇孫去雲霧山清光寺為大歷祈福,那時幾位皇孫都是孩子,正是貪玩的年紀,他們哪有心思聽佛講經,猴兒一般的跑到山林時去摘果子,鳳祈不小心迷路落了單,那時哀家焦急萬分,将鳳易,鳳南,他們幾個都罵了一頓,又命人滿山的去尋鳳祈,尋了三天也沒尋到,後來你猜他怎麽着了?”
葉畫好奇道:“他怎麽着了?”
“他摔斷了腿,幸好被兩個上山采茶的姑娘救了,那兩個姑娘一個就是哀家這次帶回宮的雲英,還有一位就是她的小侄女雲織,那時雲英下山去找人,雲織一直陪着鳳祈,餓時就摘些山楂給他填填肚子。”
葉畫心裏梗了一個疑惑,只想說兩個字“好巧”。
當年裴顼被一個小姑娘所救,那個小姑娘是她,如今想不到鳳祈也被小姑娘所救,還一下就是兩個姑娘,這天下怎麽有這麽多的小姑娘來美救英雄。
太後有的放矢,說了這麽多,肯定都是為了引出這個雲織,不用說,太後想把雲織塞入東宮。
果不其然,太後又食了一個山楂,然後眯着眼看她和顏笑道:“想不到哀家和雲英雲織緣分匪淺,這一次去雲霧山又遇着了她們,只是她們家裏遭了難,哀家正好救了她一大家子,只可惜那雲織受了傷得了病,不然哀家就将她一起帶來了,她還一直念叨着想見見鳳祈哥哥。”
說完,太後微不可察的打量一眼葉畫,想從她臉上看她心裏在想什麽,只是葉畫臉上除了帶着恭謹的笑容,太後根本什麽都看不出來。
太後眸光略頓,心中不由的暗嘆,這個葉畫果然沉得住氣。
葉畫迎着太後的眸光,笑道:“今日一見這位雲英姑娘生的這般貌美動人,想來那位雲織姑娘也必然也是好看的。”
太後一聽,感覺葉畫的話來了點意思,想着葉畫只是故作平靜,其實心裏還是在意的,她拍着葉畫的手,神色頗為松馳,笑道:“她和你一般,生的比雲英還要在上,當年鳳祈還誇贊過她,說她生的像個小仙女似的。”
葉畫正要答話,卻聽有宮女來報,說溫安公主要拜見太後。
太後想着她剛死了女兒,身上沾着晦氣,再加上她已經不再是公主,而只是個普通的庶民,頂多只能算是葉賦的夫人而已,論身份,溫安已沒有資格拜見她。
她也根本不想見她,可到底是母女的名份,沉默了許久,眉心蹙成一道川字:“你告訴她,哀家在禮佛,一會再見她。”
葉畫聽說太後要見溫安公主,趕緊起身拜別。
太後定定的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臉色越來越冷,轉眸對着薛嬷嬷道:“這個太子妃倒是個悍妒厲害的角色。”
薛嬷嬷疑惑道:“太後既然知道這位太子妃悍妒厲害,怎麽跟她提起雲織姑娘,難道太後不怕太子妃……”
頓一頓,她沒有再說,只作出一個殺雞抹脖子狀。
太後垂眸,眼皮卻耷拉着,卻難掩眼裏冷光,深不可測的冷笑一聲:“哀家就是怕她不動手。”說完,手上繞起蜜蠟佛珠,起身又去了佛堂。
薛嬷嬷臉上疑惑忽然掃淨,心中暗想,太後果然深謀遠慮。
一番盤問敲打,便已知曉太子妃葉畫絕對是個悍妒之人,況且一個庶女能一步步爬到今天,若說她沒有手段瞎子都不會信。
想當初葉瑤池幾乎是太子妃鐵板釘釘的人選,臨了卻嫁給了勤王,不僅如此她還死的這樣凄慘,她死了,溫安公主也要死了,那葉仙樂又變成了沒頭發的禿子,還有葉府裏的葉舒婉,葉貞等人,人人都得不到好,偏偏葉畫活得這樣風光,可見葉畫應該是個極其陰毒的女子。
太子這樣愛護葉畫,肯定沒看清她的真面目,男人嘛!總會有犯糊塗的時候,這個葉畫生的這樣貌美,但凡是男人怕都要被她勾引的神魂颠倒了。
若太子看到雲織那樣的女子,怕也一樣舍不得移開眼睛吧!況且,他們還有小時候的情份,當年雲英雲織救太子之事,皇帝也是知曉的。
葉畫一旦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