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正當中。

十二點,他到了休息時間,對講機裏傳來工頭的通報。

「阿峰,你有個朋友來找你。」

他還沒開口問是誰,已看到那男人站在塔吊操作室的門外,舉手和他打了聲招呼。

「我看到了,謝謝。」他通報回去,這才起身提着便當,開門走了出去。

外頭風有點強,但那家夥站得很穩,對身處高空,沒有露出半點畏懼,只在他出來時,帶頭走到一旁稍微寬一點的小平臺。

「怎麽有空過來?」他跟在那男人身後,問。

「我放假,想到久沒看到你了,所以過來找你一起吃飯。」男人有着金發藍眼,但說着一口标準的中文,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厚實的信封袋遞給他。「有人要我順便送這給你。」

他接過那幾乎像磚塊一樣厚重的信封,随手放在一旁,盤腿在平臺上坐下,瞅着那家夥,直言道:「我這沒多的食物給你。」

男人在他身旁并肩盤腿坐下,摘下頭上的工地安全帽,噙着笑從一旁入口處,拉過一包便當袋,秀給他看,說:「我知道,我自己帶了便當。」

确定自己的便當無被分食之險,他這才安心的打開老婆做的便當,開始吃飯,邊吃邊問旁邊那家夥:「我以爲你放假時,比較喜歡和你老婆一起吃飯。」

「我也想,但她今天和客戶有約。」金發男吃着自己做的便當,半點也不害臊的坦言。

他猜也是如此,不然這家夥平常放假守着他那小可愛甜心都來不及了,哪會有閑工夫幫人送東西。

他把心思放回自己的保溫大便當,她今天幫他做了油焖茄子、清炒空心菜、一顆鹵蛋、一只鹵雞腿,還有一大盒雜糧飯,和一大盒的蓮藕排骨湯。

他把它們一層一層的打開,在眼前通通排好,這才拿起那盒飯,配着菜一起吃。

「你老婆廚藝是進步了,還是它只是看起來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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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步了。」他微擰眉,替自家老婆辯駁。

金發男笑了笑,吃着自己的便當,道:「你得承認,她以前廚藝真的不怎麽樣。我記得一開始,她煮的雜糧飯軟爛到不行,像泥巴似的,虧你還吃得下去。」

「味道好就行了。」他用鼻孔哼了一聲,粗聲道:「食物是用來吃又不是用來看的。」

話雖這麽說,不過其實剛開始他看到雜糧飯時,他真的不是那麽愛,但她也不是天天都煮,所以他就将就着吃了,誰知沒過多久,她的雜糧飯就開始進步,不像之前他在別的地方吃到的,不是又硬又幹,就是軟爛到不行,她的雜糧飯總是煮得軟硬适中的剛剛好。

「她現在煮得非常好吃。」

說着,像是要證明似的,他大大的扒了兩口飯,再道:「她爲了學煮飯,花了很多心思的。」

「既然如此,你還擔心什麽?她要是不在乎你,就不會花那麽多功夫幫你準備便當。」

他聞言一楞,擰眉瞪那家夥一眼,低聲咒罵。

「狗屎,誰和你說的?」

金發男同情的看着他,「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八卦總是傳得最快的。」

他翻着白眼,嘴裏咕哝着髒話,低聲詛咒那關不住那張大嘴的老大哥。

金發男吃了一口南瓜炖飯,邊和那家夥說:「其實你老婆真的很有心,雞腿用鹵的比較不油膩,鹵蛋能補充蛋白質,空心菜對肝很好,茄子能清熱、活血,苦瓜和蓮藕都能去濕退火,雜糧飯當然也是爲了你的健康着想,你的便當營養搭配很好,你老婆是用了心的,她要是不在乎你,白飯加雞腿,再随便炒個青菜就很好了,哪還顧你那麽多。」

「我知道她很用心。」可他也知道,那女人的性格,就是只要認真起來,就會一心一意的做到最好,和在不在乎他可不一定有什麽太大的關系。

「既然如此,你還擔心什麽?你和她在那方面也沒什麽問題,不是嗎?」

「我現在已經不擔心了。」他口是心非的說着,狠狠咬了一口雞腿,嚼了幾下,才哼聲道:「她在學習,就像她學會煮飯一樣,她總有一天會學會的。」

金發男聽了輕笑,沒再多說啥,就只是繼續吃他的飯。

吊車上,風不小,但景色很好,能看得很遠,讓人見了心曠神怡,他能理解這家夥爲什麽選擇了這個得在高空上待上一整天的職業。

吃掉大半食物之後,他瞧着那曾是他同事的男人,問。

「阿峰,你當初爲什麽會選擇相親?」

他一聳肩,坦然道:「那是最快能找到老婆的方式。」

「爲什麽是她?」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吃了一口茄子,再吃一口青菜,然後又一口雜糧飯,細嚼慢咽了許久,才看着前方遼闊的天地,緩緩道。

「相親時,我來不及回去換衣服,臨時買了件T恤,因爲太趕,忘了剪掉寫了價錢的吊牌,後來看電影的時候,她趁我睡着,幫我偷偷把那跑出來的吊牌塞回衣領裏。她真的很小心,從頭到尾花了好幾分锺,就怕把我吵醒。」

金發男一楞,轉頭瞧着那家夥,看見他剛硬黝黑的臉上,透着溫柔,忽然理解這男人娶那女人的原因。

「她很好心。」他說,那女人顧及了這家夥的面子。

「嗯,她很好心。」呂奇峰揚起嘴角,又吃了一口茄子,點頭說:「是個好女人。」

三年前乍聽到這男人說要去相親,他并不訝異,他知道這家夥向來打定了主意,就會勇往直前,他知道阿峰只是想要一個能夠回去的地方,一個會等他的女人,一個家。

愛情不是他期待渴望的事,但家庭是。

呂奇峰的願望很簡單,幾乎每個認識他的人多少都知道,他想要老婆,想要孩子,想要一個屬於他的家。

阿峰是娶了那女人之後,才發現她不打算懷孕,她一直在吃避孕藥。

他其實可以和她攤牌,不是說服她,就是選擇離婚,但這家夥卻像是吃了迷魂藥似的,就這樣和她耗着,一耗三年多。

以前他不了解這男人爲什麽這麽做,阿峰向來是很幹脆的人,直到他遇到自己的女人之後,才領悟這家夥爲什麽要和那女人耗着。

天下女人多得是,但對的那一個,沒有人能替。

他把最後幾口飯送入嘴裏,瞥了身邊那男人一眼,才又問。

「你和你老婆提過你之前的工作嗎?」

那家夥肩背微聳,繃了起來,眼角微抽,半晌才吐出一句。

「沒有。」

「也許你應該和她說。」他建議。

「上星期那事,我只是剛好遇到,那不會變成常态。」呂奇峰扒光最後幾口飯,粗聲道:「沒有什麽好說的。」

「我們都希望你能回來。」他注視着好友,真摯的說:「你認真考慮看看。」

「再說吧。」他聳肩。

金發男沒再多加勸說,就只是把自己的便當盒收好,卻在這時,聽見那男人開口問。

「喂,那件事,有進展嗎?」

聞言,金發男神色不自覺暗了下來,苦笑。

「沒有。」

男人沈默着,半晌,才道。

「如果有需要,你知道怎麽找我。」

他一楞,轉頭看着那頭戴工地安全帽,身穿藍色工作服,一邊瞧着遠方風景,一邊吃飯的男人,不覺揚起嘴角。

「是的,我知道。」

風一直吹着,卷起雲,拉成絲。

兩個男人靜靜的坐着,沒再多聊。

這是午休時間,而有時候,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誼,都不需說出口。

一切,盡在不言中,只需各自知道就好。

手機在響。

又是星期六。

一早,他和朋友有約,出門去了,那支他不知用了幾百年的破手機響了起來。

她曾想幫他換一只新手機,但他說不用,新的沒有舊的好用,摔兩下就壞了,不想這種舊手機雖然傷痕累累,卻因爲身經百戰,仿佛練就金剛不壞之身,讓他用了幾年也沒有壞,就算那天真的壞了,也不用心疼。

而此時此刻,那支手機再響。震動着,亮着光。

懷安收衣服進來時,看見它在響,她講衣服收到衣櫃裏,走過去要接它時,它卻在這時停了。

她本想把它放回櫃子上,卻在那一秒,想起陳姐說的話。

班家多了可不是好事,你記得有空多查一下他的勤……鑰匙他常到陽臺或廁所打電話,拿十之八九一定有鬼……

夫妻間也該有隐私。她自己就有一大堆的秘密。

但她忘不了陳姐的警告,他确實常常走到外面講電話,這陣子也常加班,再加上這幾個星期的異常。雖然找兩天他好像已經恢複正常。她還是很難不多想。

她嫁給他就爲了保護自己,她不自覺輕咬着唇瓣,掙紮着、遲疑着,幾度想将它放回去,最終還是忍不住将手機重新拿到眼前。

她得确保自身安全,就只是爲了安全。

懷安深吸口氣,低頭按下按鈕,打開通話記錄的頁面。

同一只號碼。不斷重複出現。

她緩緩往下檢查,第二頁也是,第三頁也一樣,他出來打給她之外,即使合那人通話最多。

也許只是她多想。可這只號碼出現的頻率也太煩多了,甚至比她的號碼還常出現,又是一天甚至三四次,連他上班時間也一樣。

當她回神,她已經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撥打那支號碼。

電話聲響起,她閉上眼。

這真的不是個好主意。

嘟——

但她需要知道。

嘟——

他想要知道。

手機在這一秒,被人接起。

她抓着他的手機,有那麽一眨眼的時間,不知爲何竟說不出話來,然後才聽見自己開口詢問。

「喂,請問是便當店嗎?我要叫外送,來個雞腿便當。」

「小姐,抱歉,這裏不是便當店,你打錯電話了。」

那人語音低沈。帶着笑意,是個男的。

一股釋然毫無預警的湧上心頭,她不自覺吐出一口悶氣,才發覺自己不知合适,停止了呼吸。

「不好意思,謝謝你。」她說着,按掉了通話鍵。

折紙電話號碼是男人的。

男的。

她睜開眼睛,在床上坐下,感覺心頭狂跳,讓熱氣沖頭上腦。

真蠢。

她墨子熱燙的臉。覺得自己好蠢。

那是個男的,他在外面沒有女人。

沒有。

放下他的手機,華南把自己的放回口袋裏,轉身回到客廳,拿起菜籃出門到附件市場買車。

這天上午,風輕雲淡,陽光與風,感覺起來特別舒服,就連市場攤販賣的菜都特別鮮豔,看來萬分新鮮好吃。

她一一挑選着那些五顔六色的食材,沒察覺自己臉上始終挂着淡淡的笑。

「太太,買條虱目魚吧,煮湯幹煎都好吃,魚刺都挑掉了,不用擔心小朋友被刺卡到喉嚨。」

「還是買斤蛤蜊?冬瓜蛤蜊湯對肝很好,退火最好啦。」

「美女,來把青菜吧,多吃青菜身體好,一把二十,我三把算你五十就好。」

市場裏的攤販吆喝着,她一邊采買,一邊計畫着接下來三天的菜單。

那男人從沒說過自己對食物的喜好,雖然她煮了,他一定會吃,可她煮久了,也多少知道他喜歡什麽,又不愛什麽,只要是他喜愛的料理,他都會多吃好幾碗白飯。

他喜歡鹵肉裏吸飽了鹵汁的油豆腐,還有炖得軟軟的紅白蘿蔔。他不喜歡青椒,卻很愛苦瓜,舉凡苦瓜料理,像是苦瓜釀肉、涼拌的冰鎮梅子苦瓜、苦瓜炒鹹蛋,都是他的心頭好。

魚料理之中,相較於口味濃厚的紅燒魚,他更偏好簡單的清蒸。不過雞肉他就愛加了很多香料的烤雞,還有烤雞時放在下面的馬鈴薯和蘿蔔等浸滿了雞汁的根莖類。

而在那麽多料理之中,她煮的酸菜鴨,是他的最愛,光是配着那鍋湯,他就能自己吃掉一整鍋的飯。

她一路逛下去,等她發現時,手裏早提了超過三天的食材。

雞鴨魚肉她全買遍了,蔬菜水果也沒漏,讓她兩手提了将近十公斤的食材,當她幾乎沒手去拿那包阿婆自制的客家酸菜時,才驚覺自己不小心買過了頭。

「小姐,啊你今天是要請客喔?」阿婆幫她把酸菜包好,笑問:「怎麽買這麽多菜?」

一時間,紅了臉。

「嗯,有客人來。」她掩不住臉上的尴尬,只能點頭虛應,說着便匆匆付了錢,提着大包小包快步離開。

老天,她真的是買太多了。

這麽多菜,她都能去辦桌了吧?

懷安好笑的想着,邊走邊在心中安排計畫手裏這些過多的食物。

魚得趁鮮吃,可以今天來清蒸,烤雞要腌一天才會入味,就明天晚上再進烤箱,晚餐剩下的還能讓他帶後天的便當……

發現能帶烤雞便當,他應該會很開心。

她噙着笑走出市場,繼續在心裏盤算。

洋蔥能放久一點,應該還好。牛肉也能先用紅酒腌起來冰在冰箱讓它慢慢入味,可以過兩天再來炖那番茄紅酒炖牛肉,只是排骨可能就得先冰到冷凍庫了……

前面的十字路口正亮着紅燈,她停下來等紅綠燈。

這時節筍子正當時,來做個涼拌也不錯,但這樣一餐會有兩道涼拌菜,不過筍子應該能先燙起來冰在冰箱裏,晚上再吃。鴨湯的話,一會兒就能炖煮起——

綠燈了,她提着大包小包往前走,卻在斑馬線上走到一半時,看見那男人和一位九頭身的絕世美女走出對面一間咖啡店。

女人身材高躭,挺鼻大眼,蓬松的黑發又卷又長,塗着大紅色唇膏的一張嘴,和深V的白色吊頸背心,萬分引人注意,卻又透出慵懶的性感。

那仿佛絕世妖姬的美女幾乎和他一樣高,在勾着他的手走出咖啡店之後,停在路邊,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笑了出來。

那是真正開心的笑,不是什麽敷衍的笑容,應酬的假笑。

他喜歡那個女人,她知道。

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在大馬路中停下了腳步,然後那女人看到了她。

兩個女人視線交會,就在這一秒,她突然間知道這個女人認得她,知道她是他的老婆。

女人瞅着她,勾起紅豔豔的唇,眉微挑,下一秒,就這樣噙着笑,當着她的面,傾身吻了他。

有那麽一剎,她無法動彈,不能呼吸,世界突然變得安靜又漆黑,血液好似在瞬間被人抽走,灌進了冰冷的液體。

哔——

刺耳的喇叭聲突然響起,懷安猛然驚醒過來,才發現手中的袋子掉了,雞鴨魚肉掉在斑馬線上,番茄、洋蔥滾了一地,苦瓜更是滾到大老遠去,被一輛車碾壓了過去。

她慌亂的蹲下,低頭忙撿那些食物,旁邊好心的路人紛紛上前來幫忙。

「對不起,謝謝,謝謝。」

因爲羞窘,也因爲太過震驚,她完全不敢擡頭,只能一直道歉和道謝。

掉在地上的菜很快就被撿拾起來,然後她看見他黝黑的手出現在眼前,提着其中幾包菜,還接手了另外幾包較重的肉品。

「謝謝,不好意思。」他跟着幫忙一起道歉和道謝:「謝謝。」

她沒有擡頭看他,只是讓他提着他要吃的那些食物,然後在燈號變換之前,快速的離開馬路,走到人行道上。

他幾個大步趕到她身邊,她繼續往前走,幾乎有些害怕他會和她說話,但他沒有,他就只是安靜的和她并肩走着。

陽光依舊燦爛,她卻感覺有些冷,五髒六腑更像是已經結成了硬塊。

兩人一路無語的走回家。

她沒有問他那女人是誰,他也沒有解釋。

她懷疑他以爲她沒看到,或者他覺得那沒什麽?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不太能夠思考,她也不想去思考他是不是打算和她攤牌。

回到兩人住的公寓之後,她就進了廚房整理那些食物,然後開始煮飯。

他一聲不吭的幫她忙,她努力忍耐着、壓抑着、麻木着自己,将所有的問題和情緒都壓到心底最深處。

她不會問,她不要問,她只需要先專心手上正在做的事。

她讓自己保持忙碌,忙着切菜‘洗菜、燙菜,替雞肉抹上鹽酒和香料,把牛肉腌起來,拿大鍋炖煮酸菜鴨湯。

在這之中,他始終在旁幫忙端鍋拿盤,清洗砧板、鍋碗瓢盆。

平常做這些事,做這些瑣碎的事,總能讓她好一點,讓她變得正常,讓她平靜下來,但今天沒用。平常他在身旁,光是和他同處一室,她都能放松下來,可今天也沒用。

他就在旁邊,一直在她身邊打轉,龐大但沈默,一點一滴的輻射散發出漸增的不耐。

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她快要崩潰了,她不能在他面前崩潰。

不可以。

她轉過身,匆匆離開,他卻伸手抓住了她。

「你要去哪裏?」

她驚慌的看着他,臉色蒼白的擠出一句話,「我……不太舒服,去躺一下。」

他擰着濃眉,沒有松手,反倒再問:「你不問嗎?」

「問……什麽?」她睜大了眼,看着他,虛弱的開口。

「那個女人是誰。」他将她拉到面前,握着她的雙臂,低垂着頭,微眯着眼,粗聲道,「爲什麽吻我。」

她瞪着他,屏住了呼吸,一時間有些耳鳴,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樣說了出來,她不想和他攤牌,她都已經試圖裝聾作啞了,她可以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繼續這樣過下去。

但他卻說了,挑明的說,和她攤牌。

被她緊緊壓住的心,在那瞬間迸裂開來,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他要攤牌,是因爲他喜歡那悃女人,那個高躭明豔的美女,所以才和她攤開了講。

他想要分手,和她分手、離婚,和那女人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聽見自己張開嘴,說着她以前從不認爲自己會做的垂死掙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唇微顫,輕抖。

「你知道,我知道你看到了。」他凝視着她,啞聲說。

「我沒有……是袋子破了……」

別說了,這樣太難看,她應該要放手。

她在說謊,他顯然也知道她在說謊。

她知道她應該要認了,應該要把話和他說清楚,放他走,讓他去和他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她本來就在利用他,這三年來,他對她很好,這男人什麽也不欠她,是她欠了他。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可是在這世上,她什麽都沒有了,她早已失去了所有一切,除了他。

她只剩下他而已,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而已。

所以,當她張嘴,卻仍是鴕鳥似的謊。

「只是因爲袋子破了……」

這句話,讓他眼裏冒出火氣,冷聲道:「袋子沒破,你看見她吻我,所以你才會失手掉了那些菜。」

他的直言,讓她血色盡失,小臉更白。

「我沒——」

「別說你沒有。」他眼角微抽,下颚緊繃的将她壓在冰箱前:「你有,我知道你看到了。該死的,你應該要生氣,當你看見別的女人當街親吻我的時候,你應該要火冒三丈,如果你在乎的話,你會氣得想掐死我,就像如果我看見別的男人當街吻你,我會把他的頭當場摘下來當球踢!」

眼前的男人,越說越火大,到後來幾乎是在對着她低咆。

她震懾的瞪着他,認識他以來,他從不曾發過這麽大的脾氣,而且竟然是爲了……爲了她沒有生氣?

她不懂,她腦袋裏一片混亂,一下子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

「你應該要生氣!」他惡狠狠的瞪着她,惱怒的說:「除非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楞看着他,有些傻眼,粉唇半張,瞬間脫口:「別傻了,我當然——」

話出口,他雙眼發亮,她驚覺自己差點說了什麽,猛地收住了口。

「當然什麽?」他眯着黑瞳,開口逼問。

她臉耳一陣熱紅,心頭狂跳,喉緊縮。

「當然什麽?」他傾身再問,擡手撫着她的小臉,啞聲追問:「你想說什麽?」

「我……」她凝望着他,全身因爲沖刷上腦的狂喜和自我厭惡忽冷忽熱。

情況失控了,在這一秒,她清楚從他眼中看見他的惱火、期盼、渴望——

老天。

她震懾的瞪着眼前的男人,看見他眼底讓她驚慌的情緒。

這不可能。

她從來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她沒有給他更多,她只是和他一起過日子,他不該對她有所期望,不該有除了喜歡更深的情感。

這世上有太多夫妻不都是這樣将就着過,不是嗎?

不是嗎?

可是,顯然她錯了。

這件事她打一開始就做錯。

他是人,不是東西,不是道具,當然會有感情,當然能期望更多,懷抱更多。

就像她一樣。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不知道她怎會蠢到這種程度,她再怎麽樣害怕,也不該利用他,不該玩弄這男人的感情。

「你什麽?告訴我。」

「我……」她試圖壓住心中那洶湧澎湃的情緒,把心一橫,抖顫着唇,吐出一句:「沒什麽好說的。」

這一句,教他又火從心起。

「所以你一點也不在乎我和別的女人一起?不在乎她親我?不在乎我和她出去開房間?不在乎我昨天和你做愛,今天就和另一個女人在床上翻雲覆雨,說不定還一起讨論你和她的技巧誰比較——」

她一巴掌打掉他剩下的話,蒼白小臉上的黑眸盈着淚光,卻也透出怒氣。

她打歪了他的臉,但這一巴掌,卻打掉了他的火氣。

他舔掉嘴角的血,歪頭瞧着眼前的女人。

「所以你是在乎的。」

她羞惱窘迫的瞪着他,「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你承認,承認你在乎。」

他下颚緊繃,黑眸炯炯,粗聲道:「我要你因爲在乎而生氣,我要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要你問我那個女人是誰,問我有沒有外遇,問她爲什麽吻我?我要你想哭的時候到我懷裏哭,想生氣的時候就對我發脾氣。」

她喘不過氣來,只覺淚盈眶。

他擡起手,凝望着眼前倔強的小女人,既惱又憐的撫着她的小臉,看着她盈着淚光的雙眸,啞聲開口:「你是我老婆,你有權利對我發脾氣,你有權利追問我那個女人是誰,我不會因爲你發脾氣就和你離婚,不會因爲你追問我那個女人是誰,就和你翻臉。」

她看着他,小手緊壓着唇,一顆心緊揪着,淚水驀然滑落。

「該死的。」看見她的淚,他低咒一聲,垂首舔吻那滴淚,啞聲催促:「問啊,問我那些該死的問題。」

聞言,她淚又滑落,只因她比誰都還渴望能和他在一起,能維持這段她一開始就想結束的婚姻。

這是不對的,如果她還有點腦袋,就該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結束這段婚姻,和他分手,那才是對他最好的決定。

可她計畫的一切早已出了軌、亂了套。

還以爲結婚很簡單,可以不放心,不用情,就只是出賣身體,偷得喘息的空間,茍且偷安。

她從來沒想過,竟會如此在乎他。

她不該在乎,不能在乎,不在乎,若出了事,才走得了,才跑得掉,才不會爲此賠上一條命,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可這男人在不知不覺中,在這些成天忙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中,偷偷溜過了她的防備,悄悄占據了她的心。

爲了他好,爲了她自己好,她應該要立刻離開。

但是,當這男人這樣看着她,她就是做不到,她說不出口,她不想離開他,如果是因爲她被找到,那也就算了,可現在不是,非但不是,這男人還願意給得更多。

那麽多。

她不該拿的,可她好想要,她想和這男人,再相處多一點,再生活久一些,再收藏更多那些平凡’簡單又溫暖的日子。

即便知道自己又蠢又可惡,明知不該加深他的期望,不該對他許下承諾,懷安仍是咬着唇,望着眼前的男人,哽咽開口問出積壓在心底的問題。

「你有沒有……外遇?」

「沒有。」他回得斬釘截鐵。

「那女人……是誰?」她含淚再問。

「我以前的同事。」他撫着她顫抖的唇,悄聲回道。

「她爲什麽……吻你?」

他黑瞳微眯,額角浮現微微的青筋,然後吐出一口悶氣,道:「因爲她喜歡惡作劇,她想知道你有多在乎我。」

說着,他凝視着她的眼,語音沙啞的問。

「告訴我,你在乎嗎?」

她看見他屏住了呼吸,看見他眼中的不确定,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和她一樣急促。

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開口承認。

「是的,我在乎。」她淚眼盈眶的凝視着他,抖顫着唇,道:「我在乎。」

他黑眸加深,拇指溫柔的撫着她顫栗的唇瓣,然後捧着她的臉,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親吻她的唇,悄聲低語。

「你知道嗎?你并不是一個人,你有我。」

她屏住了氣息,心微抖,輕顫。

眼前的男人不可能知道她的恐懼,絕不會曉得她的害怕,不會懂得她的需要,卻說了她此生最渴望聽到的話。

「你有我。」

他說,語音沙啞,黑眸深情。

淚水又迸落一串,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充塞四肢百骸,她渾身毛孔在那瞬間全部打開,她忍不住伸手将他拉近,昂首親吻他,感覺他。

他張嘴回應着她的吻,一把将她抱了起來,帶回房裏,和她做愛。

又是夜。

她在半夜醒來喝水時,想起她今天忘記吃藥。

她拿着水杯,習慣性的彎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那盒藥,打開紙盒,抽出一排藥。

這是最後一排了,而且只剩下五顆,她需要再去藥局補充,當年她去看診的時候,醫生說過,這藥得定時吃,才能維持血液中藥效的濃度,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她将其中一顆小藥丸,從包裝裏擠出來,倒在手上。

白色的藥丸落在手心裏,小小的藥丸很輕,輕的感覺不出它的重量,可她卻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

她不知道他曉不曉得她再吃這藥,他從來沒和她讨論這個問題,像是對她的肚皮爲什麽沒有任何動靜,一點也不在意。

但她知道他喜歡孩子,有時她在公園慢跑,會看見他看着小孩去公園玩的鄰居,一臉藏不住的羨慕。

她的處境,讓她不能任意妄爲,可是……

合起手指,她握住了那顆藥,轉頭朝床上熟睡的男人看去。

他睡得那麽熟,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曉得。

你有我。

他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有我。

胸口抽緊,一顆心又緊又熱。

凝望着那個男人,她在黑夜中緊抿着唇,半響,她拉回視線,握着那顆藥,抓着那一盒,轉身走進浴室,踩下垃圾桶的踏板,把手中的小藥丸,連同包裝袋和那排剩下的藥丸,全扔了進去。

它們輕輕落在桶子裏,她挪開腳,看着蓋子重新落下合上。

她不該這麽做,但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有太多的不該。

她轉過身,離開浴室,回到床邊。

這些年,她不斷的逃跑,換過許多名字,擁有不少身份,做過許多行業,她早已習慣,甚至接受她必須這樣過一輩子,直到她死亡爲止。

那些名字、身份,只是個符號,都沒有意義,可現在這個不一樣。

葉懷安不一樣。

她上了床,縮回那男人懷裏,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身體貼在他身上,感覺他的溫暖和心跳。

她想當葉懷安,一直當葉懷安。

葉懷安有他。

眷戀的,她深吸口氣,悄悄将他的味道納入口鼻心肺,然後閉上眼,偷偷盼望一生一世都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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