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她打開燈。

老舊的旅館房間裏,貼滿了泛潮的壁紙。

這房間不大,屋子裏滿是陳舊的黴味,可它很便宜,樓下的櫃臺也不會太認真檢查證件,就連櫃臺上方的監視器也是買假的代替,意思意思一下而已。

她把門關上,将門內煉鎖也挂了上去。

進房後,她第一件事就是确認那緊閉的窗戶是否可以打開。

它可以,而且就面對着防火巷。

這裏只有二樓,她要是想,随時都能從這裏離開。

她把窗戶重新關上,窗簾拉好,然後提着她所有的東西,走進浴室裏。

雖然途中她在一間速食店的廁所裏,再次試圖拿面紙沾水清潔了自己,但她的頭發和身上依然有許多地方還沾着血跡,只是被帽子和衣服遮住了。

她放下馬桶蓋,把包包放上去,摘掉棒球帽,脫掉衣褲。

手機卻在這時從口袋中掉了出來,她将它撿起,掙紮了半晌,才打開電源。

才開機,系統就顯示有未接電話。

七十二通。

她有七十二通未接電話,每一通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他試了好幾個小時,每隔幾分锺就打一次,最後才終於在半個小時前放棄。

她面無表情的看着那接連占據了好幾頁的來電未接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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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機號碼,是她幫他挑的,結婚後,兩人換到同一間電信公司,網內互打較省錢。他對號碼沒有迷信,所以讓她幫他挑了一個號碼。

他有很多東西,都是她挑的。

手機號碼、衣服、褲子、鞋子……

牙刷、牙膏、毛巾‘洗發精、肥皂……

水壺、便當、被子、枕頭套、錢包、鑰匙圈……

但客廳的油漆是他選的顔色,冷氣、電話、電視、DVD也是,他還堅持要有一個很大的冰箱,和昂貴的廚具,因爲他覺得既然要煮,就要用好一點的工具。

可那些東西,全都燒掉了,被她一把火燒了。

她站在冰冷的浴室裏,拇指不自覺輕撫着那熟悉到早已刻印在心中的手機號碼,删除鍵無聲跳了出來,她輕輕按下。

第七十二條來電顯示,消失在畫面上。

她撫着第七十一條,删除鍵再次跳了出來,她再次按下。

然後是七十條,六十九條,六十八條……

每删除一條,她眼角就會輕抽一下,但她仍堅持一條一條的删,直到最後一條來電顯示也被她删掉、清空。

來電顯示的頁面中,再也沒有任何號碼,就像那被她一把火燒掉的家。

空了。沒了。

再也沒有。

她盯着它看,既害怕又期望它會在這一秒響起來。

它沒有。

只是沈默着,八成再也不會響起。

事發至今,早已過了四個半小時,他也該從警方那裏,聽說了屋裏那三具無名屍。

她強迫自己關掉手機電源,看着螢幕熄滅,這才把它放在洗手臺上,然後站到蓮蓬頭下,打開水,沖洗自己赤裸的身軀。

水很冷,還沒來得及熱起來,但她沒有閃避,她需要把自己洗幹淨,她再也受不了那種粘膩的感覺與血腥的味道,那讓她覺得自己仍然沒有逃脫,依然還在那場游戲裏。

清水将腥紅的血水從黑發中融出,沖刷掉粘在她身上的血污,讓腳邊的水染紅,她站在血水中,抓起之前就準備好的藥皂,開始清洗自己。

她當年成功逃走了,她知道。

她已經不在那場游戲裏,不可能還在游戲裏,否則他們不會等了三年六個月才動手,她的逃跑是成功的,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成功的。

當年她成功逃走了,如今她也可以。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她知道該如何取得僞造的證件,曉得怎麽樣蒙騙追殺她的人,清楚如何攻擊、開槍,怎麽樣才能置人於死地——

她喘了一口氣,屏住了氣息,卻止不住滾燙的熱淚湧出。

該死,那些人真該死,那場游戲早在多年前就把她變成了殺人機器。

因爲害怕,因爲恐懼,爲了生存下來,她殺起人來毫不手軟,早已失去了一般人該有的良知,她沒有罪惡感,一點也不內疚。

如果她之前還殘存些許能和他在一起的妄想,如今也已消失殆盡,被今夜這場殺戮抹得一幹二淨。

早在多年前,在那場游戲裏,她就已經髒掉了。

她知道,無論她再怎麽洗,也無法真的将自己的靈魂清洗幹淨。

讓我幫你。

他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讓熱淚狂奔。

老婆,不要上。

那一刻,她幾乎想要留在原地。

可是,她也清楚,他會那麽說,是因爲不知道她做了什麽,還不知道她做了什麽。等火滅了,他遲早會知道屋子裏死了三個人,早晚會猜出那些人是她殺的,不管她怎麽說,也圓不了那個謊,更別提那些獵人已經找到了她。

她已經連累了他,留下來只會讓他連小命也保不住。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他。

誰知那傻瓜竟不顧一切的沖進車道——

那一秒,她心跳差點停了,但她咬着牙,仍是狠着心腸躲起來,看着他追在公車後面。

他必須是個棄子,是個可以輕易舍棄的棋子……

她不斷的這樣告訴自己,才能強迫自己背對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心好痛,痛得像是生生迸裂開來。

她還以爲她終於能有第二個人生,她還以爲她可以一直當葉懷安,還以爲能夠爲他生養孩子,就這樣在這城市中,到老。

昂首閉着眼,她站在水中,環抱着自己,讓溫熱的水洗去臉上的淚,洗去她曾有的夢。

她張嘴吸氣再吸氣,試圖控制自己,像以往那樣,像在那場游戲中那般,控制她的情緒。她知道要活下去,就必須學會控制自己,崩潰無助於事,只會讓她更容易被找到、被殺死。

可是,心還是好痛,那麽痛,那痛在胸腹中翻騰、堆積,蜂擁充塞四肢百骸,痛得她再也無法忍受,終於崩潰的在浴缸中蹲跪了下來,張嘴無聲痛哭。

她蹲跪在水中顫抖,爲自己曾經得到的一切,爲自己已經失去的一切,無聲哀號着,讓那些無處可去的痛苦從嘴裏湧出,從眼中奔竄。

鏡子裏的女人,看起來像鬼。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讓情緒恢複穩定,關掉水走出來,拿毛巾擦幹自己。可即便已經洗去一身血水,她的模樣還是非常可怕。

之前被踢被揍的地方,已經腫了起來,她滿身滿臉的青紫,右眼上方、左邊嘴角、顴骨,右邊的肩頭都有傷口,幸運的是,她的肋骨沒有斷,腹部也沒有傷痕,那家夥踹她時,她反射性的蜷縮起身體,把大部分的攻擊都用手腳擋住了,但也因爲如此,她的雙手雙腳到處都是瘀青。

她把自己擦幹,拿來藥包,照着鏡子替那個可怕的女人擦藥。

這樣做是對的,她知道。

反正他要的是葉懷安,不是像她這種肮髒、恐怖,殺人不眨眼的女人。

我娶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名字。

他憤怒的聲音在腦海裏抗議,讓她喉緊心疼,眼又紅。

她吸氣,再吸氣,費力壓下那股疼與痛。

別妄想了,那男人要是知道真相,甚至看清她現在的模樣,怕是會吓得再也不敢靠近她。

否則他不會停止撥打電話。

她用力的把OK繃貼在右眼上方的傷口上,不再多看鏡子裏那恐怖的女人一眼,只是轉身重新穿好幹淨的衣物,抓着那支手機,提着自己的包包回房。

她将喝完的礦泉水瓶放在門邊,走到床邊,把床單抽起來,鋪在靠窗的地面,用被子和枕頭在床上做出人形,這才關掉燈,回到窗邊的地上,衣着整齊的躺下。

直到躺好,她才發現自己還握着那支手機。

她應該要把這支手機丢了,至少也得把那裏面買來的預付卡給丢了。雖然目前這支手機、這個號碼,她只有用來打給他,而那男人發現屍體的事之後,恐怕不會再打給她。

況且就算他不出賣她,也有可能不小心和警方說漏嘴,提到她事後曾打電話給他的事。

她不能冒險,她必須和他徹底斷了連絡。

明天。

深吸口氣,她告訴自己。

她明天就會去丢。

今天已經夠了。

閉上紅腫酸澀的眼,她環抱着自己,屈起膝頭蜷縮着,手裏緊緊抓着那支手機不放。

夠了……

啪啦。

那是很輕的聲音,可她在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

有人,那人打開了房門,門撞到了寶特瓶,讓空瓶子倒了下來。

她沒有動,只是抓住了槍。

對方朝床上的枕頭開槍,她則在黑暗中,從床底下,瞄準了來人的腳,子彈咻地擊中那人的腿骨,抓起包包,翻身來開窗戶,從哪裏跳了出去。

另一個來人等在防火巷外,出其不意踢掉了她手上的槍,伸手抓她的脖子,她旋轉身體,閃避那只大手,同時欺身進那人懷中,屈起手肘,擡起膝蓋,狠擊對方心口於下體,那家夥悶哼一聲,選擇擋住了下體的攻擊,但她已接着握拳以拇指擊打那人的太陽穴。

獵人痛的身體一歪,失去了平衡,她沒和他多加糾纏,只是趁機拔腿就跑。

她很會跑,她知道維持體力的重要,所以一直保存跑步的習慣,必要時,她可以連續跑上好幾個小時。

她沖到大街上,很快有轉進另一條小巷。

她選擇這地方躲藏是有原因的,這裏是舊城區,屋齡於借到都有好幾十年的歷史,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這裏的街巷短小複雜、四通八達,幾乎想蜘蛛網一樣,讓她有無數條出口可以離開。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途中又遇到了兩名獵人,她手腳并用的爬上防火巷,甩掉了其中一個,用電擊器昏了第二個。

那價格的機器眼因爲過高的電流而短路,她在千分之一秒看見一抹紅光。

該死!這家夥是二級獵人!

這領悟,讓她飛快轉身,沖出箱子,她才剛沖到巷口,身後就傳來爆炸聲響,拿強力的沖擊讓她市區平衡往錢摔到馬路上,她沒有反抗,只順勢滾了一圈,卻差點被一輛清晨告訴駛過的計程車撞到,她連忙再滾一圈,才勉強避過。

計程車死機緊急剎車轉彎,在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驚魂未定的探出頭來破口大罵,她沒有停下來,只是爬起身來繼續往前跑。

這意外的在一次爆炸,讓她曉得他們是第二級的獵人,那代表他們比昨晚的那些人更高級,他們利用了先進的科技系統,能以衛星和熱感應裝置偵查她的存在。

她痛恨自己又變成游戲中的獵物,但這裏是城市,不是叢林,這地方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她飛奔到騎樓底下之後就改用走的,從包包裏拿出另一項白到刺眼的棒球帽和同樣亮白的防嗮外套穿戴上,還可以掉頭往回走,并借由騎樓遮擋自己自己,每當必須離開騎樓,她都強迫自己放慢腳步。

很早以前他就領悟到,逃命最重要的訣竅就是——越急越要慢。

她并不認識那些獵人,可顯然每個獵人都認得她,他們每個人必定都有她的照片和資料。

她是獵物,殺了她就能得分。

天快亮了,街上行人很少,但是每當有人靠近,她都忍不住想要攻擊對方或轉身逃跑。

消防車呼嘯而過,停在剛才發生爆炸的巷口。

她站在對街,故意停下來觀望了無比漫長又恐怖的三分锺,這才繼續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轉進了一條巷子,來到一處隐蔽在街巷中的傳統市場,找了一家已經開始營業的面攤坐下,叫了一碗面,故意背對着巷子,開始吃面。

雖然食不下咽,她還是一口一口的吃着面。

當天慢慢亮起,人們開始從各處冒了出來,忽然間她感覺到有個獵人朝她走來。她沒有轉頭去看,但她知道那人就是獵人,他有一種狩獵者的味道,那種虎視眈眈的饑渴,仿佛餓了好幾年的野獸突然被放到街上。

握着筷子的手無法控制的抖了起來,她用盡所有力氣讓自己保持正常,放松吃面,不要透出恐懼的痕跡,不要露出害怕的模樣。

獵人們總是能認出恐懼,就像獵物總能辨識獵人。

她清楚要躲避狩獵者的另一個要訣,就是不要害怕,要融入背景,要成爲理所當然的存在。

她強迫自己放松,讓自己想着阿峰,想着他正坐在身邊,和她一起吃面。她和阿峰很少上街吃飯,但偶爾還是會外食,他喜歡吃家裏附近的一家面,他會叫一些嘴邊肉、豬尾巴、油豆腐,配着姜絲一起吃,她則會叫一盤燙青菜,吃幾口之後就會放着,讓他幫忙收拾殘局,就連她的面湯都會幫着喝完。

恍惚中,她幾乎看見他伸出大手,握住了她顫抖的手。

那一秒,她停止了顫抖。

那獵人沒有多看坐在街邊吃面的她一眼,就只是這樣走了過去。

她繼續吃,強迫自己把面吃得一幹二淨,掏錢付賬。

幾分锺後,她在捷運的廁所裏,把剛剛那晚吞下肚的面全都吐了出來。

夏日炎炎。

她從五天前出事後就沒有真的睡着過,身體因爲沒有好好休息更加疼痛和沈重,她幾乎忘了這種感覺有多難受。

可即便疲倦,她知道她必須保持移動,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在城市裏,落單的女子在黑夜中獨行比白天更引人注目,白天她可以混在上下班的人群中,掩飾行跡,但入夜後她一定得找地方躲起來。

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裏,也許到香港或東南亞,或日本。

爲了以防萬一,她另外準備了兩個假身分,她考慮直接用其中一個身分搭飛機離開,但也擔心她會曝光是因爲幫她僞造證件的人被找到了,她想過要試着連絡那人,可很快打消了主意,對方的電話也許被監聽了。

反正追究原因也沒有用,她現在只能往前看。

雖然經過五天,她臉上的傷還是很明顯,即便她盡力用化妝品遮蓋,但被毆打過的痕跡依然清楚,到頭來,她還是只能選擇戴上棒球帽,幸好現在是夏天,戴個帽子遮陽并不會太奇怪。

這地方槍枝有管制,她無法輕易補充彈藥,話說回來,或許當初那位賣她黑槍的人,也有偷渡的管道。

她找了間網咖上網和對方連絡。

這些做黑市交易的人不輕易信任他人,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無論到哪裏都行得通。

不久,對方通知她離開的時間與地點。

走在街上,她感覺口幹舌燥,雖然買了水喝,但仍無法舒緩不适。

今晚十一點,她得到那地方和對方接頭。

還有十四個小時。

她應該先找個地方休息,或許吃點東西。

這念頭讓她又一陣想吐,她快步走進一間速食店的廁所,彎腰對着馬桶幹嘔。

當她終於吐完,只能冷汗直冒的靠着門,懷疑自己還沒上船就吐成這樣,如何才能度過在船上的時間。

她抖着手抹去嘴角的膽汁,幾乎想在剩下的十四個小時都縮在這間小廁所,但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

深吸口氣,她打開門,低着頭繞過那急着上廁所的少女,在洗手臺漱了口,捧着清水把臉也洗了。

十四個小時,她得想辦法度過這十四個小時。

她走出速食店,背着包包往前走,一開始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覺得口幹舌燥,她買了礦泉水喝,卻無法纡解不适。她頭暈目眩、汗如雨下的在街上走着,腳步虛浮得像踩在雲上。

她需要找個地方坐下、躲藏、休息,獵人白天也會出現,對游戲玩家們來說,死一個人,或死一百個人,都沒差,這世界只要有錢,什麽都能抹去。

她感覺有些恍惚,差點因爲人行道上的高地落差而跌倒,她必須離開街上,她虛弱的想着。

等她回神,她發現自己站在公車站牌前,一輛公車緩緩駛來,她認得那車號,這輛車會經過他的工地。

這實在太蠢了。

她不該這麽做,可她想見他,好想見他,在離開之前,再見他一面,看一眼就好。

公車在她前面停了下來,打開了門,車裏的冷氣透了出來,像在邀請她似的。

仿佛夢游一般,她走了上去,在倒數第二排的位子坐下。

公車往前行駛,過了一站又一站,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見那棟高樓,看見他工作的塔式起重機,還有那小小的操作室。她其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上面,他說不定根本沒來上班,她燒掉了他的家當,所有她幫他挑選的一切。

可人生總是要繼續,不是嗎?

此時此刻,除了來上班,來工作,他還能做什麽?

她希望在上面的人是他。

公車在站牌前停了下來,她沒有下車,只讓車子載着她離開。車子東繞西轉,回到了總站,她下了車,等了另一班車,再坐上去。公車往前開,繞了大半座城市,又來到那新建的高樓前,她看着塔吊接近,又看着它遠離。

她八成是瘋了,可她無法控制自己。

她在不同的站下車,走到對面,又再次上了另一輛通往他工地的公車。她重複着同樣的行爲,這沒有意義,她看不到他,不可能看得到,但她蜷縮在這有冷氣的車子裏,一次又一次的讓車子載着她靠近,又離開。

這沒有關系,她沒有在那站下車。

反正沒有人知道,反正不會有人曉得,而且她在移動,正在移動,她沒有停下來,沒有破壞逃跑的規矩。

她沒有。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十四個小時減少成十三,變成十,然後剩八小時,六小時……

天,慢慢黑了。

人們快要開始下班了,她無法控制自己坐到窗邊,僵坐着,手裏抓着從中午起就拿着的手機,她手心汗濕,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五點時,她按下了手機電源。

五天沒開的手機,正常的亮了起來,上面顯示一百多通的未接來電,幾乎每個小時就會有一次。

他打的。

固定的,規律的,堅持的,一個小時就打一次,一定會打一次。

仿佛知道她沒有丢掉這支手機,好像曉得她一定還把它留着,她無法控制熱淚盈眶。

三天前,他開始傳簡訊給她。

她知道她不該看,但她想看,她想知道他說什麽,是不是還好,是不是恨她?

她屏住氣息,點開了簡訊,那封簡訊只有一行。

老婆,你睡了嗎?

就這一句話,沒了。

她還以爲自己看錯,忍不住檢查了一下時間與曰期,那是他三天前傳的沒錯。

她恍惚的檢查下一封。

天亮了,我肚子好俄。

就這樣,又沒了。

沒有困惑的憤怒,沒有不解的責備,沒有應該要有的連番質問。

她再往下看,發現他傳的簡訊都很簡單,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好像出門的是他,不是她,好像她只是這星期剛好到外地出公差。

這裏天氣好熱,你那邊呢?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爲他氣瘋了,因爲太過生氣而神智不清,但她忍不住往下查看。

老婆,你知道什麽是賴嗎?

她知道,但他的手機是舊款的,不是智慧型手機,不能裝那軟體。

小肥說我應該要裝賴,這樣你有沒有看過訊息,我馬上就會知道。

誰是小肥?

仿佛聽見她心裏的疑問,下一封簡訊回答了她。

小肥是我在外頭養的女人。

她心頭猛地抽緊,卻看到後面接着寫。

騙你的,她不是我的女人,你才是。

她輕咬着唇,熱淚盈滿眼眶,她接着看下一封簡訊,裏面只有三個字,他重複着。

你才是。

她喉頭一哽,心口一抽,不由自主的再看下一封,然後又一封,再一封。

我不喜歡賴,我喜歡我原來的那支手機,智慧型手機好煩——

我把你的照片放到桌面,原來我的手機也能這樣做。

天黑了,你吃了嗎?

小肥煮了酸菜鴨給我吃,但你煮的比較好吃。

好像除了酸菜和姜之外還有別的味道,是加了什麽呢?

天亮了,我睡不着,你呢?

我回工地上班了,你在哪裏?

放個煙火吧,我會像蝙蝠俠一樣飛奔過去。

還是別放煙火了,我怕你弄傷自己。

風好大,聽說臺風要來了,你有地方睡覺嗎?

沒有的話,我這裏可以收留你。

他的簡訊一封接一封,夾雜在每個定時的未接來電之間,仿佛這幾天,他也沒睡,一直醒着,牽挂着她。

然後,她看到了倒數第二封訊息,呼吸爲之一屏。

老婆,我想你。

那男人從來沒這麽直接的說過這句話。

她按下一則。

很想你。

她心痛得喘不過氣來,淚水在這一秒滾落,滴在手機螢幕上。

手機在這時突然又震動起來,一封簡訊驀地傳來。

她渾身一顫,差點握不住它。

好想你。

思念洶湧澎湃,如潮水般上湧,讓淚水滴滴答答,如雨般落下。

跟着,手機又再次震動,而且響了起來,那是一通來電,他打來的電話。

她知道公車上有許多人都循聲朝她看來,也知道他就在電話那一頭,只要接起來就能聽見他的聲音,但她不敢接,也無法按掉它,只能淚流滿面的盯着它。

她好想他,也好想他,好想好想,想到幾乎能嗅聞到他的味道,仿佛能感覺到他就在身旁。

緊抓着手機,她咬着唇,無聲掉淚。

即便棒球帽遮住了她的臉,人們也能從她微顫的肩頭,從那成串滴落的淚水,看出她正在哭泣。

或許因爲如此,沒有人開口要她接電話。

然後,手機的鈴聲停了,不知何時就坐在身旁的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折好的手帕,遞給她。

那條手帕有些面熟,那只粗糙長了繭的大手也很面熟,更面熟的是那套在無名指上的純銀戒指。

她整個人僵住,擡眼只看見他。

一時間,還以爲是幻覺,可他就在身邊,坐在她身旁,穿着汗濕的T恤,褪色的牛仔褲,垂眼瞧着她。

她沒有伸手接那條她幫他買的手帕,只是震驚的瞪着眼前這個因爲淚水而模糊的男人。

這不可能,他不可能在這裏,可是他真的在,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感覺到他熱燙的手臂貼着她的手。

見她不動,他幹脆直接拿手帕幫她拭淚。

這動作,讓她猛然驚醒過來,她搞不清楚他爲什麽會在這裏,但他已經在了,這個事實讓她驚慌失措,她幾乎想立刻跳起來,再次逃跑。

可他的長腿擋着出口,他若不讓,她很難離開這座位,除非她打算從車窗鑽出去。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在下一秒開了口。

「如果你想下車,只要開口就好。」

她不認爲他是說真的,但她依然直接開口道。

「我要下車。」

讓她意外的是,他爽快的站起身,往走道上一站,讓出了位置。

她匆匆抹去臉上的淚水,起身離開座位,往車門方向移動。

下班時間,車上人很多,公車也還在移動,她好不容易擠到下車的門邊,清楚知道他跟着她,站到了她身後。

她握緊了門邊的立杆,沒有回頭。他也不說話,就只是在她身後站着。

一顆心,疼痛,緊縮。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只知道他靠這麽近這件事,幾乎要逼瘋了她。她一方面想對他大吼大叫,窮兇極惡的趕他走,另一方面只想轉身投入他的懷抱,緊緊擁抱他。

就在這時,司機不知是爲了閃避什麽,突然一個轉彎又緊急煞車,因爲心慌意亂,她一個不注意,失去了平衡,他及時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将她拉進懷裏,穩住了她。

一時間,無法動彈。

司機大聲咒罵着,又繼續開車。

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的體溫與心跳,還有他身上的汗臭味,這男人真的是臭死了,可她卻好想将臉埋入他懷中。

有那麽一剎那,她幾乎就要這麽做,淚水又盈上眼眶。

她屏住氣息,強迫自己推開他,轉身再往前擠到前面那扇車門,當公車在站牌前停下,她在第一時間就匆匆下了車。

那男人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她擠過想上車的人群,拔腿就跑,她也許力氣沒他大,但她向來就知道怎麽逃跑,她不能和他在一起,她是個該死的獵物,若讓那些人發現她還在乎他,他絕對會被拿來對付她。

她像兔子一樣鑽過街上的人潮,在人行道上飛奔,甚至故意弄倒了店家立在門外的黑板阻擋,又在紅燈亮起的前一秒才跑上斑馬線,沖到對街去。

她沖過大街,轉進小巷,飛奔進地下街,又從另一個出口沖出來。

她不停的跑了又跑,想盡了辦法遠離他,跑得比躲那些獵人還快。

可無論她怎麽做,那男人卻總是能找到她,跟着她。

有那麽一回,她跑過防火巷,不見他跟上來,以爲自己終於甩掉他,一回頭卻見他已經站在前方的巷口。

她又急又氣,轉身再跑。

他輕松跟上,甚至沒有試圖阻止她。

然後,她被他趕到了一條死巷,終於不得不氣喘籲籲的停下腳步,認清了一件事,她根本跑不過他。

懷安喘着氣,滿身是汗的看着眼前這男人,不敢相信他竟然追得上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甩不掉他,她知道他體力很好,但他平常根本不跑步,沒事吃飽了就癱在沙發上睡覺,怎麽可能追得上她?她幾乎用盡了全力,跑到心肺都像是要燃燒起來,他卻依然如影随形。

他到底追了她多遠?五公裏?八公裏?十公裏?二十公裏?

這男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也在喘氣,但沒她喘得厲害,這家夥的汗水早浸濕身上的T恤,不過看起來卻仍有餘裕,甚至感覺很輕松,仿佛才要開始。

「我很久沒玩員警抓小偷了。」他雙手叉着腰,微歪着腦袋瞧着她,輕扯嘴角,道:「但我想我還寶刀未老。」

她惱怒的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麽?抓我去警察局?」

「我只是想和你談談。」

她喉頭一緊。

他深吸口氣,凝望着她,道:「你可以繼續跑給我追,也可以和我把事情談清楚。」

她知道自己欠他一個解釋,而她能從他眼中,看見熟悉的執着。朝夕相處三年多,她清楚這男人對不在乎的事都很随便,但若認真起來,他能比石頭還頑固。

可惡!這男人真該死!

她不想面對他,不想傷害他,可他偏偏就是不肯死心,她一咬牙,只能冷聲吐出一句。

「你想談什麽?」

他想談什麽?

他想談的事可多了。

追着她跑了大半天,這女人終于甘願停下來,但他可沒因此松口氣,他花了五天才找到她,清楚她比狐貍還狡猾。

雖然有紅眼的人幫忙,他依然每次都慢了半拍,遲了一步。

從阿震事後調到的監視畫面裏,他看見她如何對付、擺脫那些追殺她的人。

她很厲害,他知道她不簡單,但沒想到她這麽善於脫逃。

所以他小心的走上前,沒有放松一根神經。

這些天,他滿腦子都是這女人,他有一卡車的問題想問她,可到頭來,當他終於找到她,當她終於願意停下來站在他面前聽他說話,他卻只聽見自己說。

「這是誰幹的?」

他輕觸她嘴角的瘀青。

她氣一窒,撇過了頭,閃避他的觸碰。

「那不關你的事。」

「你是我老婆。」他直視着她,不氣不惱的說:「誰揍了你當然關我的事。」

「我不是。」她緊抓着包包,冷聲道:「我說過了,葉懷安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在經過這些天的擔心受怕之後,他沒上次那麽火大了,就只平心靜氣的說:「我也說了,我娶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名字。」

「你還不懂嗎?」她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道:「我不是你以爲的那個人,葉懷安是假的,關於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名字是假的,身分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我找人結婚,只是因爲有人在追殺我,我需要躲起來,需要一個已婚的身分當我的掩護,任何人都行,你只是剛好符合了那個條件。」

「什麽條件?」他問。

她眼也不眨的說:「老實,單身,沒有親人。不賭,不嫖,不愛出風頭。」

這些話,還真是直接明了。

「所以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這問題很鳥,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就是忍不住要問。

「你是個好人。」

狗屎!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好人卡?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這麽說了,但她真的說了,而且還深吸一口氣,直視着他的眼,告訴他:「我并不讨厭你,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麻煩,但你并不是我會選擇過一輩子的對象,我從小喜歡的就是斯文俊帥、聰明靈巧的男人,不是你這樣的人。」

該死的是,和她生活這麽久,他知道這是實話,每一句都是。

他眼微眯,忍不住低頭垂首,更靠近她,幾乎是有些惱羞成怒的問:「那你爲什麽要幫我存錢買房子?」

她後退了一步,啞聲迅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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