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她跷課了。
因爲不敢面對他,所以她跷了課。
事實上,是連着兩堂。
天臺上和健身房的,都跷掉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都可以不用出去面對他。
她的房門從早上到現在都沒響過,她逃回來之後,他沒來敲門。
她沒去,他也沒來找。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明明,什麽也和他做過了,她對他的身體,再熟悉不過。她又不是沒親過他,不是沒吻過他,不是沒有和他在一起過。
可是,身體卻熱到快燒起來。
到了下午,羞恥心抵不過饑餓感,懷孕到了第三個月,讓她食欲大開,她之前請可菲幫忙買的戰備糧食,早在幾個小時前就因爲太過焦慮被她吃光了,她忍耐到了下午兩點,終於決定開門下樓去找東西吃。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門,确定外面沒人,這才快步穿過走廊,樓梯間裏好像也沒人,但她能聽見樓上洗衣房傳來洗衣機運轉的聲音,她猜是夏雨。
暑期輔導結束了,她記得其他女人今早會帶着孩子出發到老家,只有夏雨和可菲因爲工作的關系會留下來。
快到二樓時,她放慢了腳步,探頭去看。健身房沒人,客廳沒人,很好。
她溜到客廳門口往裏看,廚房也沒人。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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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了口氣,快步走了過去。紅眼人多,工作又特殊,有時不一定都能一起吃飯,可菲總是會在爐子上留一鍋湯或粥,以防萬一有人餓了。
爐子上的那一鍋是鳳梨苦瓜雞,聞起來香到不行。
她舀了一碗,才要吃,就聽到腳步聲,她吓得回頭,幸好只是可菲。
「懷安,你起床啦。」可菲端着上面擺着空盤子和玻璃杯的托盤走到水槽邊,道:「我早上沒看到你,還在想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睡過頭了。」
可菲一邊清洗,一邊湊過來,關心的小聲問:「是不是月月來了?要不要我煮點姜湯給你?」
「不用了,我不是月事來了。」她垂眼,有些心虛的道:「就只是太累睡過頭而已。」
可菲露出微笑,說:「那就好,阿峰出門前,還叮咛我,看你要是晚上還沒出來,就送點東西給你吃呢。」
聞言,她一楞,忙轉頭問:「阿峰出門了?」
「是啊,他一早就和武哥搭機去柬埔寨了。」可菲洗了盤又洗了杯,把托盤也洗一洗晾起來,道:「岚姊那邊有點狀況,武哥找他一起去支援。」
原來他出門了。
她松了口氣,這才端着湯碗,坐到桌邊慢慢吃。
可菲幫她削了水果,坐到她對面,問:「懷安,我問你喔,之前阿峰老說我酸菜鴨煮的沒你好吃,我問他是差在哪裏,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說是味道不一樣,你是有什麽特別的秘方嗎?」
她聽了,問:「你是怎麽煮的?」
「就酸菜、鴨肉,還有姜啊。」可菲睜着大眼說:「酸菜鴨不就這樣嗎?我還特別用了桃花自制的酸菜耶,桃花腌的酸菜還是用茵茵種的有機芥菜做的耶,這樣他還嫌味道不對,我都要懷疑他舌頭有問題了。後來我幹脆拿那種直接用醋泡的給他,那味覺白癡竟然給我露出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真是讓我無言以對。」
聽她這麽說,懷安笑了出來,道:「我沒什麽特別的秘方啦,只是他愛吃辣,所以我多加了一根辣椒而已。」
「辣椒?」可菲傻眼,呆看着她。
懷安點點頭,笑道:「嗯,辣椒,一根就好。」
「什麽啊。」可菲好氣又好笑的說:「就說他是味覺白癡,他還不承認,差一根辣椒而已,他半天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啊,果然桃花說的沒錯,同樣一道菜,每家每戶煮起來的口味都不一樣呢。所以媽媽的味道其實是爸爸的喜好,只是男人太笨,不知道是因爲有老婆疼,才可以天天吃這麽好。」
這話,讓她臉微紅,耳又熱。
「我只是不喜歡菜剩下來。」
「我也是。」可菲一副找到同好的模樣,笑着說:「我煮那麽辛苦,要是有人沒吃完又嫌東嫌西的,有時候真的會讓我想拿鍋鏟打他呢。」
懷安又笑,她可以理解那種感覺,但還是忍不住幫他說話。
「阿峰還好吧,平常我煮什麽,他就吃什麽,不愛吃也不會多說什麽的。」
「那倒是,上回我是看他一副失魂落魄,超可憐的,才問他要吃什麽,他吃了也沒心情好點,我追問他,他才說的。」說着,她傾身擡手遮着嘴,紅着臉小聲道:「我說的是阿震啦。」
懷安一楞,只見可菲好氣又好笑的坐直了說:「他真的超愛碎念的,嘴又刁,不過也是因爲這樣,我的廚藝才會進步這麽多。你別看他那樣冷冰冰的,其實他廚藝超好呢,我剛來時,還是他教我煮的菜,有時候我太累了,爬不起來,早餐其實也是他弄的,前幾天那個法式蛋卷就是他做的,很好吃吧?」
「真的?」她愣了一下。
可菲猛點頭,笑着說:「真的。阿震他媽在老家開餐廳,所以屠家的男人多少都會煮一點啦,反而是小歡因爲媽媽和哥哥們都會煮,她就只會基本幾樣料理而已。阿磊則是因爲他爸莫森的關系,所以也有一手好廚藝。下回有機會,我們也一起回老家玩。」
說着,可菲站了起來,開心的道:「我先下去忙了,懷安,謝謝你的酸菜鴨秘方,下次我來煮煮看。」
「不客氣。」她微笑開口。
可菲輕笑着離開了餐桌,卻又忍不住回頭道:「不過我看,就算哪天我真的煮了一鍋加了辣椒的,阿峰大概也會覺得味道不一樣。」
「爲什麽?」懷安好奇的問。
「因爲……」可菲笑嘻嘻的說:「不是你煮的啊。」
懷安呆了一呆,一張臉忽然間又變得又紅又燙。
她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可菲已經掩着嘴,笑着溜走了。
他出門一個星期了,還沒有回來。
紅眼裏的人,大部分都去老家玩了,剩下沒幾個人留守,整棟公寓變得空蕩蕩的。
她每天按照之前的作息活動着,因爲沒事做,所以她幫着可菲把公寓上上下下都掃了一遍。做家事能緩解她心中的焦慮與不安,但幾天下來,能做的也都被她做的差不多了。
然後,起風了。
然後,下雨了。
氣壓很低,濕氣好重,讓她覺得全身都像浸在水裏一樣,悶得喘不過氣來。
早上打掃客廳時,她打開電視拖地時,聽見新聞播報,下午會有臺風登陸。
她不喜歡臺風,很不喜歡,那讓她想起在游戲裏的日子。臺風天她總是把自己關在家裏,甯願請假也不出門上班。
這個消息,讓她不安,但她極力忍住。
不過就是個臺風而已,這沒什麽,她之前也遇過臺風。
但過去幾年他都在。
她将腦海裏那句低語抹去,怕一想下去鑽了牛角尖會讓心更不安。
下午,可菲找她一起确認所有房間的門窗都關上了。
她負責檢查三樓,到了他房間,卻忍不住多留了一會兒。
他其實已經把窗戶關好了,但窗簾沒拉上,她剛開始只是想幫他拉上窗簾,卻看見他床頭櫃上散亂着打火機、筆、一罐吃了一半的維他命,還有一瓶應該在浴室裏卻不知爲何被他拿到這邊的刮胡水,和一條皮帶。
結果等她回神,她已經收了他的床頭櫃,刷了他的浴室,在替他整理散亂的衣櫃了。
對自己的行爲感到無言,她坐在他床上,将小臉埋在幫他疊好的衣服裏,呻吟着。
天啊,她是被制約了不成?
都是那男人害的。
爲什麽他就是不肯把東西好好收好?
明明她之前都有幫他折好放到床上,但他的收納方式就是把她折好拿回來的衣服,整疊塞到衣櫃裏,要穿的時候又東翻西找,結果那些衣服就在衣櫃裏亂成一團。害她收了床頭櫃又忍不住收浴室,收了浴室把皮帶放回衣櫃裏,看見那團亂,就忍不住又收拾了起來。
不管了,就當是可菲幫他整理的好了。
反正她不承認,他也不能拿她怎麽樣。
這念頭,又讓她想起那一夜,害臉耳又紅。
那天聽見他出門了,她還松了口氣,誰知這幾天,日日夜夜不見他,卻渾身不對勁,腦海裏全是那天夜裏的那個吻。
有幾天深夜,她甚至夢到他爬上了她的床,和她求歡,卻又總是在緊要關頭時,他就跑去做別的事了,害她醒來只覺得全身更加燥熱,只能慶幸他出門去了,否則她說不定會沖動的來敲他的門,爬到他身上。
長這麽大,她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欲求不滿。
她真的該死的想念他。
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一樣。
咬着唇,她起身将那些衣服放回衣櫃裏,臨走前還是又手癢的幫他把被子鋪好,這才關門走出去。
五分锺後,她重新開門,偷偷的拿了自己的枕頭和他的交換。
只是一個枕頭,她借一下而已,等臺風走了就拿來還,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
抱着他的枕頭,她深吸了口氣,他熟悉的味道,浸入心肺,讓心安了些。
她這才緊抱着他的枕頭,重新走了出去,替他把門關好。
他回來了。
晚飯吃到一半,她就看見那男人走進客廳。
她傻眼,下巴差點掉下來。
他回來做什麽?怎麽會這時候回來?她還以爲他會在柬埔寨再多待兩天的。
但那男人真的回來了,除了他,還有韓武麒,和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雙軍靴,搭配卡其褲和黑背心,留着一頭俏麗的短發,打扮十分男性化,卻有一張精致漂亮的小臉。
三個人都風塵仆仆的,身上都有幹掉的泥水。
他們進門後就直沖飯桌,那男人更是一屁股就坐在她身邊,害她全身一僵。
「葉懷安?」不像那兩個男人像餓死鬼投胎似的卯起來狂掃桌上食物,那女人在她對面落坐,朝她伸出手。「你好,我是封青岚,韓的老婆,你可以叫我岚姊。」
「你好。」她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才道:「你可以叫我懷安。」
那女人簡短但有力的和她握了一下手,這才開始吃飯。
因爲剛回來的這三人,實在太有戰鬥力,讓她瞬間放心大膽的跟着多吃了好幾□。
但整餐飯,除了埋頭苦吃之外,她看也不敢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他整個晚上,都表現得很正常,如以往一般。
除了忙着填飽肚子之外,他還幫她舀了湯,甚至在她擡頭偷瞄他時,對她笑了一笑。
她莫名紅了臉,連忙拉回視線,還以爲他會追問那一夜的事。
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多提一句,雖然不太可能,她還是希望他因爲出門一趟,就忙到忘了那回事,然後一邊在心中祈禱他不會發現枕頭被她掉包。
然後,他吃完了,她才剛要松口氣,以爲他就要上樓去洗澡,他卻湊到了她耳邊。
感覺到他的靠近,她不自覺屏住了氣息,只覺忐忑、緊張,還以爲他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對她做什麽。
可下一秒,他卻只是從桌子底下,塞了一個東西到她手裏。
「紀念品。」他悄聲說。
灼熱的氣息,拂上了耳,那熱随着他的吐息,灌入耳,鑽入心,讓她全身都熱了起來,就連腳趾也蜷起。
她用盡了全力,方忍住到嘴的呻吟。
幸好,他沒察覺,就這樣走了,她才有辦法呼吸。
待回神,她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給了她兩朵花,兩朵雞蛋花。
那不是真花,但看起來幾可亂真,花只是裝飾,它的真面目是個鯊魚夾。
想起他曾對她夾子的抱怨,她真沒想到他會送她這個。
心頭,莫名又暖。
她對這種發夾就沒什麽執着了,只要能讓她把頭發夾起來就好。
不過,這發夾很漂亮,确實比她之前那個好看多了。看着那朵花,她忍不住學他,讓夾子張嘴喀喀了兩下,然後不由自主的輕笑出聲。
臺風夜,風強雨急。
回房後,她洗了澡,洗了頭,上床前,把那雞蛋花放在床頭上。
那白中帶黃的花,大方又漂亮,讓她心情很好,懷安抱着他的枕頭,很快就睡着了。
上半夜,她其實睡得還不錯,但是睡到一半,卻開始作惡夢。
雨下得好大,她卻在叢林中狂奔,害怕得不敢停下,甚至不敢跌倒,她将所有 感官全打開,全力往前飛奔。
血與汗混在一起,淚和雨交雜不分。
獵人在追蹤,在獵殺。
到處都是慘叫聲,人們哭泣、哀求的聲音,混在風雨雷電之中,不斷哭求讨 饒,她不讓自己去在意,只狠着心,往聲音來處的反方向跑。
她會活下去,她要活下去,一定要。
一個獵人從旁沖了出來,将她撲倒,她反射性躲開。
從後趕上的文森踹了那個獵人,對着她咆哮。
不要躲!攻擊是最好的防守!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疾射而過,射中了文森的肩膀,他順勢倒地,那名開槍的 獵人持槍沖出來查看,卻被裝死的文森擡腳踢掉了手槍,兩個男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她反射性跑去撿槍,回頭時,發現文森受了傷,敵不過那家夥,他對着她喊。 開搶啊!你還等什麽?殺了他!殺了他你才能活下去!殺了他!
她不要,她不想,但那變态将手指插入了文森的傷口,讓他大叫。她看見獵人 抽出了刀,朝文森渾去——
殺了他!
她開了槍,獵人死了。
文森流着血,一拐一拐的朝她走來,低頭親吻她,笑着道。
寶貝,幹得好。
現在,你和我一樣是獵人了。
她退了 一步,死白着臉道:「不……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你就和我一樣,我們是天生一對!
「我們不是……」她喘着氣,驚恐的抗議:「我和你不-樣!不-樣!」
哈哈哈哈……小傻瓜,你當然和我一樣。
文森仰天大笑,瞧着她,問。
你以爲你殺的是誰?獵人?還是獵物?
文森笑着問。
她心中一寒,轉頭看去,那個被她開槍打死的獵人倒在地上。閃電一閃,再 閃,照亮獵人的臉。
原先陌生的臉,不再陌生,那個獵人不是別人,是阿峰。
他倒在那裏,一臉蒼白,剃得好短、好短的發,沾滿了雨水。
不!
難以接受的痛,占據了身體,讓她跪倒在地,無法控制的哀號出聲。
我警告過你了。
文森笑看着她。
我不是說過嗎?獵物守則一,不要相信任何人。獵物守則二,不要相信任何
人。獵物守則三,絕對絕對不要相信任何——
她沒等他說完,憤怒的對他開了槍。
她驚醒過來,身上全是汗,臉上全是淚。
那是夢,是夢。
那不是現實,和真實不一樣,只是夢的惡作劇。
她在紅眼,還在紅眼,她知道。
可即便知道,還是怕。
她沒有辦法再睡着,只能下床來回踱步。
外頭風很大,雨很大。
這沒什麽,她告訴自己,她在很安全的地方。她已經離開游戲了,文森也已經死了,他死了,她親手殺了那個卑劣的王八蛋。
天上,突然打下一記響雷,她吓得渾身一僵,整個人站在原地不敢動。
風在刮,雨在下。
她緊緊環抱着自己,無法動彈。
她當然可以動,她可以,這沒什麽好怕,可是眼前好黑,風雨聲,就像在游戲裏,就像她第一次被迫殺人的那一夜。
閃電又閃,雷聲跟着轟隆而來,她在那瞬間蹲了下來,遮住了耳。
剎那間,仿佛又聽見,游戲中那些無辜者的哭叫。
救我!不要啊!別殺我!
愛麗絲!愛麗絲!別丢下我!別丢下我!
別叫了,別再叫她了,她得救她自己,她必須救她自己啊!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雙耳,卻擋不住那些風聲、雨聲,和那驚雷閃電,還有他們與她們的慘叫。
我不要,我不想死,救救我啊!
熱淚奪眶,她在慌亂中,試圖開燈,卻找不到方向。
你想死嗎?!不能開燈,開了燈就會被發現了,你想加入那些獵物嗎?
文森冷酷的聲音響起,警告着她。
不,那王八蛋死了,他死了!
她不理會那男人的聲音,在地板上摸索着,試圖找到牆壁,但電光再閃,雷聲又響,人們的哭叫不斷在她腦海裏回響,她吓得縮成一團,想繼續找開關卻怎樣也找不到。
黑暗中,過去與現在重疊着,狂風暴雨裏,她分不清方向,辨不明身在何處。
不,她沒有瘋,她只是被吓到了,她分得清楚現實與虛幻,「ain說過她得冷靜下來,她可以冷靜下來,她只是需要……需要……
阿峰。
她需要他,她想去找他,門一定就在某個地方,她只要鎮定下來就能發現,能看見,她試着起身摸索,但是閃電又亮,雷聲又響。
她必須躲起來,躲起來才不會被發現。
保命的本能,讓她又縮回原位。
然後她撞到了床。
是床。
想起床邊有電話,她七手八腳的爬過去,抓起電話,卻因爲沒拿穩,讓它掉到地上,她慌張的下地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了它,按下一個早已熟記的內線號碼。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
「喂?」
聽到他的聲音,她喉頭一哽,淚水在瞬間奪眶。
「阿峰……」
電話那頭,傳來她微弱的啜泣聲。
他吓了一跳,跟着就聽到她顫抖着,用好小好小的聲音,結結巴巴的,開口要求。
「拜、拜托……你‘你可……不可以……我沒……沒辦法……」
「我馬上過來。」
他挂掉了電話,下了床就快步跑到對門去,她的門鎖着,他沒有費事敲門,一腳踹開了那扇房門,沖了進去。
她房間裏一片漆黑,他在第一時間開了燈,只見床上沒人,到處一片混亂,她的被子掉在地上,枕頭不知爲何跑到窗邊,原該放着電話的床頭櫃倒在地上,無線電話上的話筒不見了,椅子也被弄倒,臺燈也滾落在地。
起初他沒看到她在哪裏,他以爲她拿着無線話筒去了浴室,但浴室裏沒有人,他正要開口叫她。
雷聲又響,他聽見一聲驚吓的悶喘。
他迅速在床邊趴了下來,看見她蜷縮在床底最深處,閉着眼,靠着牆,一手緊握成拳頭,一手緊抓着話筒,兩只手臂在眼前交叉,像是試着在對抗什麽,但恐懼仍讓她全身不斷顫抖,蒼白的小臉上滿是淚,她是如此害怕,整個人縮得如此的小,讓膝頭都抵到了下巴。
她那模樣,吓壞了他。
那瞬間,知道他做錯了兩件事,他一不該挂她電話,二不該踹門進來。
爲了不知名的原因,她早已被吓壞,他的行爲,只加深了她的恐懼。
他小心翼翼的朝她伸出手,啞聲輕喊。
「懷安。」
她渾身一顫,屏住了呼吸,卻止不住顫抖。
「沒事了,是我。」他伸長了手,但仍摸不到她,床底下空間太小,他進不去,他考慮過把整張床挪開,卻怕這樣大的動作,會讓她受到更大驚吓,所以只是用最平靜的聲音,開口要求:「把手放下來,看着我。」
她沒有動,反而變得更安靜了,好像連顫抖都被強制停止,就像小動物被猛獸發現時,被逼入了絕境,試圖裝死求生一樣。
這一秒,心疼與憤怒一并上湧,他知道,這就是她過去在游戲中的樣子,這才是她當時真正的模樣。
在那種可怕的環境裏,就算再怎麽厲害,也沒有人可以活得這麽久,除非學會躲藏。
藏起來,躲起來,直到殺戮結束。
她不是一直都那麽勇敢,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冷血無情,殺人不會手抖,踹人不會腳軟,她只是被逼成了那樣,被那些該死的家夥,逼得走投無路,然後才不得不反抗。
可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如這般驚慌害怕的躲着,屏息無助的藏着,擔心随時都會被找到,被獵殺。
她不是獵人,從來就不是,那只是他們玩弄她的說法,她一直都只是個獵物。
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恐懼與絕望、害怕與驚惶。
「懷安,」他喚着她的名字,道:「你剛剛才打了電話給我,記得嗎?你叫我過來,所以我來了。」
幾不可覺的,她張嘴喘了口氣。
他凝望着她,啞聲要求:「看看我,一眼就好。」
她依然沒有動,但他感覺到她的遲疑。
「一眼就好。」他低啞懇求。
不知過了多久,她顫抖的吸了口氣,終於偷偷挪開了遮擋着淚眼的手臂,露出了一只眼,在黑暗的床底下,偷看他。
「看,是我,阿峰。」他啞聲提醒她:「你嫁過的那個笨蛋。」
淚水,瞬間盈滿她眼眶。
他試圖對她微笑,想藉微笑安撫她,卻因爲心太痛而做不到,只能伸長了手,粗聲要求。
「過來,來我這裏,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沒有動,不敢動,只是用那只飽含恐懼的淚眼看着他。
「相信我,」他喉頭微哽,再說:「把手給我。」
不要相信任何人。
眼前的男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他看起來很像阿峰,聽起來也很像阿峰,但腦海裏的聲音威脅着她。
不。要。相。信。任。何。人。
每個人都懂得背叛,信任他人,只會害死自己。
她知道,她都知道,她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然後繼續逃跑,一直躲藏,直到遇見了他。
「相信我。」
男人耐着性子開口,再次懇求。
她好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怕所有的事情,到頭來終成空。
但他一直等着,伸長了他的手,要求。
「你知道,你可以依賴我。」
豆大的淚,從她眼眶裏滑落。
他凝望着她,屏息等着。
只是在一起不夠,我想要更多。
他說,這麽說,真心要求過。
無法自已的,她抖顫的,放下了其中一只遮着臉的手臂。
你瘋了嗎?他會殺死你的!
她不理會腦海裏那可惡的聲音,她想相信他,她要相信他,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死,她也願意。
可是,還是怕。
但男人沒有動,只是趴在地上,持續張開手。
阿峰看着她怯怯的、緊張的,把手朝他伸了過來,試着輕觸他的手。
這一秒,心口緊縮,讓眼眶也熱。
他不敢急,怕驚吓了她。
她先是摸着他的指尖,确定沒事,才顫抖着往前,再觸碰他的指根,這之中,她遲疑着,掙紮着,不時會停下,像是害怕他會消失,又像是擔心他會突然抓住她,所以随時想縮回手。
然後她冰冷的手指,撫過了他因爲練拳,變得比常人粗大的指關節,撫過了他比一般人,更加粗糙堅硬厚實的手掌。
她試探着,輕觸着,一點一點的摸着,像是在确定什麽。
随着那小心的觸摸,他可以感覺到,她越來越安心,越來越大膽,直到最後,她終於輕輕把手放在他手上。
「阿……阿峰?」
他喉頭一哽,輕輕握住那只冰冷蒼白顫抖的小手,看着她,道:「瞧,只是我,對不對?」
一聲細碎的啜泣哽咽從她唇邊逸了出來,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緊握。
他松了口氣,抓緊了她,小心的将她從床底下拉了出來,一把将她抱在懷裏。
那短短的一秒,仍讓她僵住,驚喘,抖得像風中的小花。
他将她緊緊抱着,一再來回撫着她的背,啞聲保證:「沒事了,你別怕,我在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喘了口氣,再喘了口氣,然後伸手攀抱住了他,緊緊的抱着,将早已淚濕的小臉埋入他懷中顫抖的哭了出來。
風雨雷電,仍在呼號。
但,世界是亮着的。
那些虛幻的冰冷冤魂都已消失,被他溫暖的存在,驅趕散去。
他就在她懷中,在她眼前,碰得到,摸得到,緊緊的環抱着她,一再低聲在她耳邊安慰着她。
她無法控制的哭了好久,但這男人像是一點也不介意。
他只是就這樣打着赤膊,和她一起躺在地上,溫柔的将她環抱在懷中,親吻着她的額頭。
這男人的心跳、體溫、撫摸、味道、親吻,就連他身上的汗水,他一切的一切都穩定了神經,撫慰了恐慌的心。
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但是當她終於止住淚水時,外頭風雨似乎也已漸歇,難以掩藏的恐慌與驚懼散去之後,疲倦、羞愧與窘迫緩緩上湧。可即便如此,依然不想也不敢松手,她繼續将臉埋在他懷中,吸着鼻子、閉着眼,聽着他的心跳,依賴着他,卻也逃避面對他。
他也不逼她,也不說話了,就只是陪着她一起躺着,大手仍撫着她的背、她的發,始終沒停過。
這男人無聲的溫柔,讓心暖,眼又濕。
床邊的走道其實不大,後面就是衣櫃,床頭櫃還倒在地上,她知道身材高大的他,這樣蜷躺着并不舒服,也曉得他的肩背其實被櫃腳抵着,右肩那兒還壓着電話的主機,可他卻一點也沒有打算起來的意思。
她緊抱着身前的男人,知道她若不打算起來,他會一直陪着她這樣蜷躺着。
結果,到頭來,是對這男人的心疼,讓她終於鼓起勇氣,松開環抱着他的小手,試圖爬坐起身。
感覺她想起來了,他跟着她坐起,她垂着眼,仍不敢擡眼看他,只盯着他赤裸偉岸的胸膛,她在這時,才發現他不只打着赤膊,他根本就是全身赤裸,這男人向來不愛穿衣睡覺,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接了電話之後就沖了過來,所以才連個褲子都沒來得及穿。
淚水因此,又落了幾滴下來,他擡起手,輕撫她淚濕的小臉。
就在這時,她看見一條銀錬因爲他擡手的動作,從他肩頭滑落,兩個被銀煉串在一起的銀色圓圈掉了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
它們在他黝黑的胸前晃蕩着,又白又亮,反射着室內的燈光。
那項鏈的墜子,是兩個圓圈,一個大一點,一個小一些,被銀煉串着,依偎在一起。
她氣一窒,不敢置信的盯着那銀墜,心口在那瞬間被揪得好緊,渾身都熱了起來。
那是婚戒,他與她的婚戒。
還以爲他取下來了,不戴了,誰知道,一直都戴着。
淚水,再次模糊了世界,但銀光仍在眼前閃耀着,反射着它們,将一切都變得好亮好亮。
無法控制的,她擡手輕撫他胸前那對戒指,它們被他的體溫熨得好暖好暖。
「你知道……應該知道……」
她聽見自己沙啞哽咽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她不想說,卻無法不說,無法不再次提醒他、警告他。
「我把我的男人殺掉了……」
「那個雜碎不是你的男人。」他撫着她的臉,抹去她的淚,擡起另一只手,将她輕觸戒指的小手,壓在掌心裏,壓在心口上,沙啞但堅定的宣告。
「我才是。」
她輕泣出聲,肩頭止不注顫抖,淚水狂奔。
「我才是你的男人。」他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擡頭,凝望着她哭紅淚濕的眼,道:「我是你的男人,就像你是我的女人。當你答應嫁給我,當你對我用了心,當你願意冒險和我在一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人。當你逃跑了一輩子,卻甯願回頭面對那些獵人、燒了房子也想保護我,當你面對那威脅要殺了我的獵人,卻無法狼心抛下我離開,當你失去對人的信任,卻還願意把手交給我,你也曉得,你是我的女人。」
她聽着他說的話,熱淚不斷滑落,只感覺他将她的手,壓在心上,壓得更緊,感覺他的心,随着他說的話語,一次又一次,用力的敲擊着她的掌心。
他深情的凝望着她,語音粗啞的宣告。
「我們之間,這一輩子,再沒有別人,不可能再有另一個,如我對你這般,像你對我這樣的人。這裏,沒有空位了,早被填滿了,你懂嗎?」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泣不成聲,哽咽道:「我會殺了你的……我有可能……在睡夢中……把你誤當成獵人……」
「你不會,你不可能殺了我。」他告訴她:「我不會讓你這樣做。」
「你沒有……沒辦法确定……」
「我可以。」他捧着她的臉,粗聲道:「你知道我可以阻止你,如果我想,我就算不用手也能将你制伏。我不會死在你面前,不會被你殺死,若哪天我失手,真被你殺了,我也會帶你一起走。」
她震懾的看着他,只有心狂跳,只有淚滿面。
他看着她,斬釘截鐵的說:「你是我老婆,活着是,死了也是。所以,你不需要再逃跑,不需要再躲藏,永遠都不需要再害怕,因爲無論如何,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會保護你,我會陪着你,死了也做鬼夫妻。」
這男人是認真的。
她知道,他是說真的,他要和她在一起,生死一起,做鬼也願意。
「你這笨蛋……傻瓜……哪有人……這樣……」
她淚如雨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