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移居
第四十章
徐平近來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錯。接連三日,宦娘一醒來,便可見到他已衣衫完整地坐在桌前飲茶,而天外亦是紅日高懸,分外明亮,一掃之前連月的陰霾。
不明就裏的人們但以為災變狀況有所好轉,欣喜十分,便連往日來送飯的奴仆們面上也帶了些喜慶之色,話也多了起來。他們卻不知,這正常的日升月落,全要看這個男人的心情。
宦娘卻是另有打算。自皇陵歸來後的第四日,宦娘便去找了宮城的正統領——韋少雍。
說起來韋少雍和徐平也有些牽扯。徐平的娘親長公主之母即是當今皇後,而皇後的姓氏即是韋,與韋少雍是同族同支。韋少雍年紀比徐平大上許多,平日裏便喚他做平弟,然而徐平的态度卻是公事公辦,管他叫做韋統領。
宦娘遞了名牌後,韋少雍倒是也不曾讓她多等,将當下的客人送走後,便許她入了廳內。宮城之中,眷屬司環境最差,異能者的住處也不過稍稍寬敞整潔一些,如徐平這般的厲害人物,所居之處也甚為樸素,然而韋少雍的居所卻格外精巧,丹檐紅柱,雕梁畫棟,便連宦娘看了,也不由得稍稍分神。
到底是貴人。由奢入儉難,想讓這些貴公子過稍稍樸素些的日子,都是不可能的。徐平是個例外,那是因為他是瘋子,對身外之物并不放在眼中。
她小心跨入廳內,才發覺屋內并不止韋少雍在,除他之外還有石碧和另一位名喚做裴儉的統領。韋少雍長發高束,雖也算俊秀兒郎,卻偏有一股陰鸷之感。石碧眉間點着梅形花钿,正襟危坐,端有一股皇室氣度。而那裴儉,依舊如平常那般,看上去如若真正的谪仙一般,不怒自威,偏又帶着溫柔之感,好似芙蕖,只可遠觀,不可亵玩。
按着災變前的規矩,宦娘見了這三人,該是要跪下行禮的。然而她今日另有打算,需得做出氣勢才行,便只是屈身問好,并不曾雙膝跪地。
韋少雍輕輕一笑,揚眉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沈女郎有何事要說?”
宦娘稍稍一理,随即直視着他,平聲說道:“我自有幸得了木之異能後,對寄居體內的那湖草已可以控制自如,定不會再有被它奪取意識的危險。這般的話,我便不必再在徐統領的監視下生活。男女有別,尊卑有序,我在徐統領處借住,到底還是不妥當,還請韋統領準予我更換居所。”
韋少雍卻并未答應,而是徑自思索着,不住轉着指上的玉扳指。
反倒是石碧上下打量着宦娘,随即高聲緩道:“這可不是什麽大事,若是韋統領覺得住處緊張,不好安排,我院子裏倒是還空着屋子,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韋少雍略為不悅地沉了臉色,随即笑道:“豈敢勞公主費心?我方才不過是在想哪裏合适罷了。思來想去,有處小院最是合适,便是南陀苑,景致不錯,屋子寬敞也幹淨,沈女郎該不會看不上罷?”
據說此人心胸狹窄,令他不快之人有朝一日落在他手中,均沒有好下場,到底還是不能得罪于他。宦娘聽了,一邊暗自回想着是否聽過南陀苑的名字,一邊點頭應下。韋少雍倒是給她臉面,令她直接去南陀苑便好,其餘東西均由婢子收拾好後再送過去。宦娘連忙鄭重謝過——不必再看徐平,正合了她的意。
她正要随領路的婢子出門,卻忽見有人慌慌張張地從外小跑進來,一入廳內,便跪了下來,口中禀報着些什麽要緊之事。宦娘不好多聽,放慢腳步,只聽到什麽“獲得異能”、“男女歡好”之類的斷斷續續的詞語,之後便什麽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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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陀苑是處極小的院落,加上宦娘,統共只住了四位異能者,均是女子。說來也巧了,其中一人,即是那身有預言異能的姚钰。
她似乎早就料到宦娘會來似的,立在門邊,面容素淨,平凡無奇,唯有那一雙眼眸特殊。眸光如箭般鋒利,似是一下子便可看透人心。
宦娘心中一凜,緩步上前,說道:“真是緣分。你我二人的娘親便是同居一處,如今我們也成了近鄰。”
姚钰倒是很溫和地領着她入內,道:“我知你見過我娘親了。我雖有預知的本事,可眼界甚窄,便是前兩日有了突破,也不過是能看見約莫一個月內的事情罷了。我娘不同,她是個神算子,能看見一百年內的事兒。”
稍稍瞥了眼姚钰的眼睛,宦娘心裏并不是很舒服。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她頓了頓,問道:“那你可能看見自己身上将要發生的事情?”
姚钰溫聲道:“這倒是看不到。不過能從別人身上的事兒,推測出自己會遇到什麽。”
“若是你推測出自己可能遭逢禍事,你可會去改?”宦娘又問。
姚钰眸中可以說是沉靜如水,亦可以說是如若死潭一般波瀾不興,“改也沒用,殊途同歸罷了。所以,我與我娘不同,她是有什麽說什麽,我是只說好事,不說壞事。若是人家興致沖沖,你卻給人家潑冷水,只會讨不找好,且還什麽用也抵不上。這種事,我不會做。”
知道眼前之人、萬事萬物的未來,卻無論如何,都只能眼睜睜地看它發生,不得插手,是幸事,也是不幸罷。有了這般本領,也不過只是徒增煩惱罷了。宦娘陡然間覺得眼前女子有些可憐,卻不好顯露,便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別管遇着什麽禍事,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火燒,說不定還能越燒越旺呢。”
姚钰笑笑,顯然是因她的話而高興了許多。她看着不好相處,實則是個極單純的女郎,此時聽了宦娘的話,便道:“不若我也說一件與你有關的好事給你聽?”
宦娘來了興致,側耳細聽。
姚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猶豫着道:“我可能不太會說話,你別太介懷。你……咱們宮城的這些人裏頭,你是會活到最後的。”
宦娘一愣,随即笑了起來。活的……最久的?長命,确實是福罷。只是這話實在微妙,若是自己只比其他人多活一炷香,那也算是活到最後,只是這樣的話也算不上是長命吧!
南陀苑從前是妃嫔思過之處,四處都立着佛像及香爐。便是受災之後,這些佛像也是不能被移動的,是以宦娘一入自己的屋子,便迎面對上一尊佛像。準确地說,是兩人之像。
這是尊歡喜佛,男者盤腿而坐,象征着“法”之所在,女者面向男者,雙腿大張,坐于其左腿之上,象征着“人之智慧”。二人緊緊相貼,作交合之狀,則意指“法與智慧雙成”。
宦娘只看了一下,便皺眉移開了眼。
身後乍然響起了奴婢之聲,隔着門板,略為低沉,“沈女郎,您的衣物等送到了。”
宦娘暗道這些人做事手腳還真是夠快,口中應答道:“好,進來吧。”
她說着,緩緩回首,卻見門口哪裏有手呈衣物的奴仆,負手而立在那裏的正是徐平。
他極為鮮見地穿了黑色以外的顏色,一襲白色長衫,上繡黑蝶紅花,領口袖邊滾得是黑金兩色的雙線,襯得他本顯肅冷的容貌愈發妖冶。
他慵懶擡首,定睛細看着宦娘身後的歡喜佛,驀地笑道:“真是個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