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心
第五十二章
那個男人,即便臉上擺着淡薄而陰郁的神情,也是最為耀眼的貴公子。他總是着一襲銀繡黑袍,腰懸玉璜,手按長劍,眸中冰冷無物,唇邊卻又帶着清淺笑意。
“絕對不要妄想從我身邊逃走。”
他口中低聲說着,傾身上前,寬松玄袍應聲而落,露出赤露在外的健碩上身來。宦娘怔忪地凝視着他,被動地承受着他的親吻,然而她電光閃念間察覺到有些不對——
這個男人,該是已經被她親手殺死了才對!
她氣喘籲籲,猛然間從夢中驚醒。目之所及,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宦娘坐起身子,倚在床邊,竭力平複着氣息,擦拭着額前細汗,餘悸難消。
賈念學不但集結了宮城中平民出身的異能者們作亂,還與京都中那些由普通平民自發而起的組織相互勾結,利用這些人的不平之心,加以煽動,一齊推翻石赦,将宮中貴人或是虐殺,或是淫擄,據聞便連太後皇後都被他的手下人統統殺死。石赦早就有奔逃的念頭,一見勢頭不對,便打扮成平民模樣,在侍衛護佑下逃離京都,前往封地。石碧亦早早得了消息,得以率着下屬逃亡。
沒有能殺了石赦和石碧,對于賈念學而言,實乃大憾。然而還有一件事,他萬萬沒有料到,不但是他,便是其餘人也不曾想過,那以賢德出名的燕王身邊竟然集聚了那麽多的異能者!燕王的居所距離異能者居住的區域頗遠,并未受到魏振江那陣法的影響。平日裏燕王身邊的能人志士都隐藏着實力,蟄伏于暗處,待變亂之時異軍突起,從平民派手下救出了不少可憐人。
宦娘當時被賈念學所擒,而救下她的人,正是鄭甲及李績。賈念學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了個燕王軍,當下也無心顧及宦娘。
坐在李績的身後,随着身下駿馬一起一落,宦娘終是無法自控地回頭看去。火舌依舊瘋狂地肆虐着,徐平的居所幾乎已經看不出完整的形狀,被熊熊大火吞噬了個一幹二淨。然而,大火雖然能将一切有形之物化為灰燼,可卻燒不去她心中那段肮髒而又屈辱的記憶。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到底是受了徐平的影響。從前在乎的許多事情,如今也變得并不重要了。從前尚還有餘力操心些別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只盼着自己與娘親衣食無憂。燕王也好,石碧也罷,賈念學也可以,誰是天下之主都無妨,她只望能在這動亂災年裏,求得一隅安身。
在南陀苑裏,她四處尋找,終于在佛像之後找到了自己的娘親。沈晚已然慌亂得不成樣子,她在屋子裏喊了許多聲,沈晚都不敢應答,直到她繞到佛像後邊後,她娘親才泣涕漣漣地握住她的手腕。
在娘親面前,宦娘不敢顯露一絲惶急。她佯作鎮定,拉了娘親就往外走,往等在門口的李績處跑去。沈晚一直哭着,口中含混地說着些什麽,宦娘也無暇分神去聽,只是一味地往門口走去。
四下灰暗,她忽覺腳步踉跄,似是被什麽物件絆住了似的,低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躺倒在院中的人,正是覃婆!彎腰一探,她早已沒了呼吸!
宦娘這才知道沈晚在說些什麽。卻原來身屬石碧名下的姚钰出去執勤,屋中獨留她與覃婆兩人。覃婆忽地說要出去看看,且還面色平靜地對她交待了些事情,讓她一會兒不管聽到什麽響動都不要出來,随即便去了院子裏去。如今看來,卻是她早已預見到了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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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娘跪倒在地,向着覃婆的屍身鄭重地磕了個頭,随着抿着唇,拉着沈晚離去。
随着李績等人逃離宮城時,宦娘回頭,向着城門上懸挂的屍體看去。
賈念學手下的人倒是行事利落,已經挂了許多屍體上去。似是生怕看的人不知被懸挂的人是誰似的,那些人各個赤露着上身,胸腹上被用匕首刺着血字,一一寫着各自的出身。
距離愈來愈遠,宦娘只一眼看見了徐平。他的身上寫着的是“羽林衛副統領徐平”八個大字,再觀那身形與傷處,果然是徐平無誤。
他死了啊。
哪怕生前有着俊美容貌,顯赫出身,死後也只能被扒去外衣,赤露着身子懸挂在這城門之上,任來往之人或叫好,或慨嘆。
宦娘決絕地收回了目光。
從此将永遠都是深重夜色,再也不會有人勾勾手指,令紅日懸空。
宦娘自噩夢中驚醒之後,再難生出睡意,便緩緩披衣起身,為自己到杯水喝。她盡量放輕腳步,生怕驚擾到與自己同住一屋的娘親沈晚。
那一日,她們母女随燕王逃離京城。燕王一行日夜兼程,最終抵達了燕地,也就是燕王的大本營。他素有賢名,在當地頗有人望,深受愛戴,聽聞燕王歸來,城中百姓特意打開城門,夾道相迎。
這裏受災的情況不算嚴重,比起京都來好上許多,不曾經歷過地裂及前幾日的大雨,活死人等怪物也被留守城中的燕王部下清理了個幹幹淨淨。城中井然有序,雖衣食緊缺,可城中百姓卻不失禮儀之道,頗有其主之風。
宦娘與沈晚一同借住在民居裏,說起來也是有緣,同她們住一個院子的,正是李家人。李老太太在賈念學引起的動亂中不知所蹤,李淩昌及李采芸倒是無礙,李淩昌更是因着金盤之事而得了“淩空”的異能,小小年紀便可以自保。
與李績先前行燕好之事的三名女子之中,一名投靠石赦,随他逃走,一名投靠石碧,明言不需李績對她負責,而最後剩下的代珠兒,是唯一一個願意嫁給李績的人。代珠兒也知李績心裏到底有些不大舒坦,便自請做妾,李績也默然允之。
宦娘緩緩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裏頭,手捧瓷杯,仰頭望向夜空中的涼月。眼下的日子實在安穩,安穩到令她心中總是惶恐,生怕突然來一場大雨或是地裂,将當下安寧的燕地變成如京都一般的煉獄。
身邊忽地傳來了腳步之聲,不多時,便有一人沉默着在她身邊坐下。
宦娘回神一看,卻見身邊人有着棱角分明的側臉,膚色稍深,薄唇微抿,正是李績。
“也睡不着麽?”她微微一笑,轉頭向他問道。
李績并未回頭,低眸望着地面,道:“是。心事頗多,接連數日都難以入眠。”
宦娘知道李績在愁些什麽,卻不想開口。這人,心懷家國天下,也重情重義,愁的多半是李老太太的生死、淩昌兄妹的教導問題,以及燕王該如何與如今各占一地的賈念學、石碧、石赦、南方的陳炎愈抗衡。
孤男寡女,夜半時分,在此同坐賞月,若是被誰看到了,難保不會惹出麻煩了。宦娘态度生疏地笑着說道:“不管有多少事兒,該吃還得吃,該睡還得睡。我知此時提起李老太太只會勾起你的傷心事兒,可是你可別忘了李老太太說過,‘吃飯睡覺比天大’,還請李将軍早些歇息罷。”這般說着,她站起身子來,步上涼階。
李績卻忽地開口,沉聲說道:“敢問沈女郎以後是何打算?”
宦娘微微一愣,随即低聲答道:“談不上什麽打算,過日子便是。我只圖娘親能過得安穩,我娘倆衣食不缺。”
李績卻還是不轉頭看她,徑自垂着腦袋,沉默半晌,方才說道:“家裏邊總要有個男人,這日子才說得上是安穩。”
李績不是不介意宦娘與徐平的事,然而宦娘到底是被迫的,心裏也有苦楚,從她親手殺死徐平便能看出來。從前李績并不能感同身受,然而自從被迫與代珠兒等人燕好,還多了代珠兒這麽個妾室後,李績便深深地理解了宦娘的難處。
畢竟都是可憐人。
他說出這話時,心中也忐忑至極,甚至連看一眼宦娘都不敢。宦娘是否對他有意,又是否介意代珠兒的存在,他并不清楚。他只清楚,眼下世事無常,若是此時不說,以後怕是都沒什麽機會問出口了。
然而,他最終等來的,卻是宦娘輕描淡寫的聲音——
“是啊,李将軍說的對。只是這種事情到底還要看緣分,我還不急,再等等看罷。”
李績的心重重一沉,但他并不氣餒,反而因着這一句話,剎那間神智清明。穩了穩心緒後,他緩緩起身,對着宦娘的背影,說道:“我李績說這樣的話,并非是一時興起。我雖粗通文墨,可到底算是個粗人,并不懂什麽日日思君之類的兒女情長。我只知道,我一看見沈女郎,便想着要照顧沈女郎,想要讓沈女郎過上安穩的日子。”
李績的話讓宦娘心上一震,瞬地回首,蹙着眉頭,羞惱道:“你說這麽大聲,若是吵醒了屋子裏的人怎麽辦?”
李績也反應過來,方才自己急于展露真心,竟忘了此時夜深人靜,而屋子裏睡着的除了屋主一家外,還有宦娘的娘親,自己的妾室及弟妹。他也不由有些羞赧,面上卻強撐着,抿着唇,一派平整,又低聲說道:“什麽時候覺得緣分到了,來找有緣人便是。”說罷,利落地轉身回屋,足上木屐一下下輕輕拍打着地面。
宦娘怔怔地看着那木屐,腦中一閃而過的,竟是徐平踏着木屐,笑容散漫的模樣。霎時間,因李績的話而生出的震驚與動容消散不見,宦娘面色微沉,咬了咬牙,竟覺得背脊上生出了一陣徹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