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往事

第五十四章

宦娘雖心存僥幸,一個勁兒地在心裏安慰自己娘親或許只不過水土不服而已,然而醫館大夫的話卻生生将她推入深淵——“沈夫人患的正是那渾身長血泡的怪病。如今該是剛剛病發,再過約莫五六日,便會因全身痛癢,流血不止之故而意識模糊,昏厥不醒。沈夫人,沈女郎,都怪在下學問太淺,對此病聞所未聞,還請兩位……早作安排,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眼前這個罹患怪病,命不久矣的婦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她原本想當然地以為,母親還很娘親,她們母女二人還可以相守更久時間,想當然地以為還能憑着自己的努力,讓娘親過上淩駕于昔日仇人之上的日子,想當然地以為,母親會看着她出嫁,看着她做母親,安詳而又平和地老去……

饒是宦娘素來堅強,此時也不禁紅了眼眶,淚盈于睫。反倒是平時常常哭泣的沈晚,此時此刻很是鎮靜平和。她起身謝過大夫後,走到宦娘身側,撫摸着她的後背,柔聲道:“可算是輪到娘親寬慰你了。別哭了,如這般世道,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遲早會有這麽一天。”

宦娘再也難以忍住淚水,也不顧旁人側目,哭的滿臉是淚,說話也含混起來,甚是失态,“肯定是弄錯了……娘肯定有救的……”

李績凝視着她崩潰的模樣,心疼至極,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手足無措。沈晚平靜地看着他,心中了然了幾分,暗自盤算起來。

只有五六天能活了,得為女兒做些什麽才是。不然她若是死了,女兒孤苦一人,茕茕孑立,她在黃泉地下也難以安心。

夜深之後,宦娘一雙眼睛腫的跟桃兒似的,卻還在止不住地落淚。她死守在娘親身邊,寸步不離,整個人甚至都有幾分糊塗,不住地想辦法,一會兒說要帶娘親走,一會兒又說要去找有治愈異能的代玉兒。可代玉兒等級不高,能力尚淺,只能治愈皮肉傷和異能者被異能反噬後的精神上的損傷,對于疾病,卻是絲毫辦法也無。

沈晚卻反倒不慌不忙起來,只是要了紙筆來,借着燭燈,伏案寫些什麽,神情甚是嚴肅。

宦娘怔忡地望着她,這般模樣的沈晚,她确實不曾見過。她雖近二十年來都浸淫市井之中,可身上卻常隐隐帶着矜貴之氣,此時神情這般認真,提着毫筆緩緩書寫,更是令人移不開眼睛。

“娘別累着了。有什麽話,直接跟我說便是,何苦這般勞心費力地,非要寫到紙上。”宦娘小心勸道。

沈晚卻笑了笑,緩緩收筆,将紙張小心疊好後裝到了信封中去。宦娘看着,又問道:“娘這是在給誰寫信?可需要我去送?”

沈晚擡眸,靜靜地凝視着她,在橙色燭光中尤顯柔美,“這是給沈家的信。我死便死了,可必須要給你留個身份才行。沈家家風極嚴,不大可能認你,但是将你認作遠房親戚之類的,總是可以的。我身為沈家女兒,命不久矣,沈家不會不給我這個臉面的。”

宦娘暗暗揣測着那信中的內容,随即咬牙道:“娘可不要低聲下氣地去求。如今世道變了,世家出身什麽的,哪裏比得上有個頂用的異能?強者為尊,賈念學都能當皇帝,正經的天子石赦反倒被人追着四處奔逃。我懂娘的心,可是沈家的身份和認可,我并不在乎。”

沈晚嘆了口氣,道:“乖女哪裏都好,可就是有一點,讓為娘的我放心不下。你太過記仇了,總想着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便是還不了,也非得比對方過得好不可。娘的話,你可能聽不下去,但是娘必須得說。日子都是自己的,有仇是得報,可也別為了報仇,把自己的日子毀了。你自己過的高興便是,記得太多,就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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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娘垂着頭,不願惹娘親動氣,因而不敢辯駁。沈晚瞧着她的模樣,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雖看着堅強平和,可卻氣性極大,以至于有些固執,常人難以說動,便笑了笑,道:“娘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親眼看着你成親嫁人。”

宦娘心上一頓,李績的音容驀地闖入心間。她自問對李績并無風月之思,可她在這方面着實天生淡薄,從小到大,對誰也不曾動過什麽女兒家的心思,若是被問起來想要嫁個怎樣的男人……她便一定會回答,嫁個好男人。李績無疑是個好男人,且沈晚對他向來十分中意……

沈晚睨了眼宦娘的眼神,徑自思量一番後,低聲道:“有些前塵往事,也該對你說清了。”

宦娘回過神來,望向沈晚。

“我早就知道伯平的身份。不,該說是徐平才是。”沈晚淡淡地笑着,柔聲說道。

宦娘陡然一震,咬着下唇,忐忑地觀察着沈晚的表情,卻見沈晚很是平靜地笑着說道:“娘裝的很像是不是?”

頓了頓,沈晚續道:“徐世韋确實是個小人,可他對我,到底是存了幾分真心的。只不過他對我的真心,在聲名與銀錢面前,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你當他一介凡夫出身是如何尚了長公主的?還不是因為,長公主不但不是處子之身,肚子裏還懷了孩子。這還不算什麽,更為要緊的是這孩子生父的身份。”

二十年前,韋家長房尋回了年幼時被拐賣,失散數年之久的幺子,可卻無法将幺子的身份公之于衆,全是因為此子因着姿貌出衆,被拐到了小倌倌裏做男娼,且還在京都中豔名遠播。韋家無奈,只好在京郊另建別院,将小公子養在其中。

榮昌長公主徐姜,彼時尚還年少,美豔而跋扈,在京郊游玩時對小公子一見傾心,硬闖入人家的院子裏,非要将他帶走不可。長公主的母親本就是韋後,別院裏的管家想着同是一家人,向長公主說明緣由應該也是無妨,便将小公子的身世告知了長公主。

然而他卻不曾料到,長公主自從別後,對那人魂牽夢萦,茶不思,飯不想,害了相思病。她癡迷得厲害,便日日驅馬趕往京郊,最終強迫小公子與之燕好。長公主有了身孕後,韋後大怒,将小公子藏了起來,且逼着長公主打胎,誰曾想徐姜竟抵死不從,非要生下這個孩子不可。

這個孩子,就是徐平。韋後之所以選擇徐世韋為長公主驸馬,看重的便是他對于名利的汲汲之心。這樣的男人,再好控制不過,更何況他還有沈晚這麽個把柄。

這也是為何這麽多年以來,沈晚不曾被長公主徹底除去的原因。

只可惜那位小公子後來還是死了,長公主也因此心灰意冷,專心盡起為□□子的本分來,接連為徐世韋生了數個子女。也就是說,徐世韋的子女中,唯獨徐平不是他的親生子,而是他頂上綠帽的象征。

宦娘從沈晚口中聽到這樣的過往,不由得震驚不已,再聯想起徐平對于父親及弟妹的漠然态度,不由得憬然有悟。難怪他基本只提起過母親和外祖母,對于徐世韋提都懶得提起,對待徐蘭露雖還有些哥哥的樣子,稍有照顧,可到底說不上親熱。

那麽,也就是說,她與徐平……并非兄妹?

沈晚瞧着她的模樣,笑了笑,又啓口道:“這還不算完。”

“在那小公子死之前,也就是長公主甘心為他生兒育女之前,徐世韋對我還很是看重,每個月都會偷偷摸摸地來看我。我當時也是對他還沒完全死心,于是,便懷上了宦娘你。徐世韋很是高興,送了許多銀錢過來。然而自從長公主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後,徐世韋青雲直上,對我的心思愈發淡了,每個月跟打發叫花子似的給些銀錢,我對他的心思,也漸漸死了。”

“搬到杏花巷後,因為銀錢不足,周轉不開,本想着要活的有骨氣些的我,還是不得不接受徐世韋送來的銀錢。銀錢越來越少,我也漸漸習以為常,然而到你九歲多的那一年,每月送來的錢,竟然多了起來。我心裏奇怪,卻也收了下來。某一日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恰巧在巷口處看見了送錢的公主府上的奴仆。”

“那奴仆的身後,還跟着個戴着鬥笠的黑衣少年。那些多出來的錢,都是這少年給他的。”

聽着沈晚的敘述,宦娘不由得僵住了身子,關于戴着鬥笠的黑衣少年的回憶瞬地漫上心頭。若是記憶不曾出錯的話,她小時候,似乎真的曾在家附近遇見過這麽一位少年……這個人,難道竟是那個邪魔一般的男人嗎?

“我打聽之後,便知道這小子正是長公主與她表哥的孩子,樣貌俊秀得不像凡人,真真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容顏。雖不知這孩子為什麽這樣做,可我到底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恰好那一年,鳳大娘給了我很多繡活,我賺得了不少銀錢,日子也寬裕了許多,便想着,終于可以斷掉徐世韋那邊的錢了。公主府的奴仆連聲說好,高興得不行,可徐平卻還會每個月往院子裏扔錢。”

“我想着這樣可不行,便在巷口等到了他。那時候,我才看見了這孩子的真面目。本以為會是個性情純良的孩子,卻不曾想到,竟是個天生帶着些暴戾的怪小子。”

宦娘怔怔地擡起頭來。卻原來娘親不但知道伯平便是徐平,還知道徐平的本性。那麽她為何還會幾次三番地誇贊徐平?

沈晚低着頭,回憶道:“當時下着雨,天色陰沉沉的。我親眼看見他殺了人,殺了整整三個乞丐,都是平常在這附近作奸犯科、強搶財物的家夥。這幾個乞丐,身上也不幹淨,背着人命,可是因着朝廷重本抑末的政策,羽林監對杏花巷向來管轄極松,巴不得這裏出亂子,所以也沒人管。徐平看見了我,眼睛裏一片血紅,當時便對着我拔劍,可最後卻硬生生地止住了。他還梗着下巴,強硬地說着‘想去告發我,盡管去告發’。”

那幾個乞丐,宦娘很有印象,小時候也曾受過他們欺淩。後來這幾個人突然就死了,鄰人拍手稱快,官府查了半天也沒查出結果,如今方知,竟是徐平做的。

“從前我便聽人說,雖然表兄表妹成親常被人說做是佳話,可生出來的孩子常常有些問題。當時還半信半疑,見了少年時的徐平後,我倒有些信了。這孩子不正常,容貌妖冶豔麗,身材颀長而劍法高超,諸多方面都遠勝常人,可他骨子裏帶着邪性,時不時便會失去控制,暴虐而嗜血。”沈晚緩緩說着,“當時我還和他說了些勸慰的話,他偏着頭,握着劍,一句話也不答。聽我說完以後再也不要來送錢後,他方才冷笑着說着‘我便看看你們能茍活多久’,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應該是再也不曾來過杏花巷這邊了。”

宦娘抿着唇盯着,目光定定地盯着搖曳不定的燭火,不知在想着些什麽。

“後來再在宮城裏頭見到他時,我确實有些認不出他了。他遠不似從前那般陰郁,言行舉止全然是個十成十的翩翩貴公子。你似是對他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卻一直看着你,目光很是柔和。我佯裝做不認識他,想要試探一番。畢竟以他平常的性子而言,若是刻意接近你的話,此時一定會說穿自己的身份來氣我。可是他并沒有。”

“這個人,似乎出人意料地克己呢。這些年來,應該一直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強迫自己裝成正常人罷……”

宦娘卻激動地打斷道:“沒有!他就是有病,死了也活該。”

沈晚瞥了眼她,又收回目光來,緩緩搖了搖頭,“你是固執,他是偏執,倒也相似。不過,确實多說也是無益,他到底還是死了。”言及此處,她笑了笑,“娘只盼着,你能找到比他對你更好的人。”

宦娘咬了咬唇,平聲答道:“再容易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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