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冕清

第六十四章

徐平擦了擦劍上的血,眸中如那血一般赤紅,面色冷峻。

凡是畫,往往都有落款或紅印。作畫之人若是對自己的作品十分自得,那麽就一定會在畫中留下特殊的印記,以此來證明自己便是這畫的創造者。

徐平花了接近半年尋找,終是發覺村後的石林有些不對。這村子裏有種石頭,質地特殊,紋樣精致,每個石頭的大小亦所差無幾。石林裏怪石嶙峋,那種特殊的小石頭便散落其中。這些小石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某日徐平忽地發現,這些小石頭若是連起來,似乎是漢字的形狀,他本想細細查探究竟,結果村人神智驟開,開始拿這石頭當做交換貨物用的貨幣。為防有人盜取,村人們特意派人看守石林,徐平再也無法随意出入。

徐平覺得那所謂的“仙人”真是虛僞至極,一方面裝作風淡雲輕的模樣,讓他随意調查,等他快要查出不對時,這仙人又急急忙忙地開了村人的神智,護住石林,真是可笑。

再探石林時,徐平發現,這些石頭的軌跡變了,似乎變成了別的字。他正打算細看,卻忽地有守衛發現了他,提着刀沖他砍來。

徐平眯了眯眸,提刀一擋,随即迅速斜砍一刀。那守衛連喊也沒能喊上一聲,便化作了紛紛揚揚一片墨色顆粒,倏然間消散無形。

收刀之後,徐平不由得有些忐忑為難起來。妻子宦娘還未生産,産後還得修養上一段日子,徐平暫時還沒有離開這畫中村的想法。若是從前,殺了也就殺了,可是如今村民神智已開,村內秩序井然,卻不知能否善了。

皺了皺眉,徐平整好衣衫,離開石林。才走了沒多少步,便見有心腸極熱的大娘走了上來,沖他喊道:“公子,你家婆娘要生了!快回家裏頭看着去!”

徐平心頭激蕩,匆匆謝過後急忙往家中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胡思亂想,想着生男該如何,生女兒又該如何,心上歡喜至極。

一入院子裏,他便見着有不少村民圍在門前,屋門掩得嚴嚴實實。屋裏并沒有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傳出,靜得很,倒讓徐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想也不想,他就不顧幾個婆娘的阻攔,往裏頭硬闖。剛闖了一道門,他便聽見一陣稚嫩的哭聲,瞬間爆發,底氣十足,聽得他心中滿滿的都是喜悅,剎那間放松了許多。

“宦娘……”他低喃着,覺得體內那逆血似乎也不再亂湧,一切都分外舒暢。

“恭喜,是男孩兒。”那名喚做木蘭的大夫噙着笑意,将一個孩子遞給徐平,随即又補充道:“而且,還是兩個。”

徐平微微笑着,表情分外柔和。然而比起孩子,他更在意躺在床榻上,悶聲不語的那個女人。将孩子小心放進之前便造好的搖籃裏後,他坐到床側,執起宦娘的手來,宦娘卻別着臉不看他,着實令徐平起疑。

“宦妹可是哪裏不舒服?”他伸手,将宦娘的臉掰了過來。她面上的汗水黏着亂發,眼睛半睜半閉,看上去很是憔悴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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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心上一軟,擡手為她緩緩拂開面上亂發,動作煞是輕柔。

他的手忽地一頓。

映入他眼簾的,是高高腫起的雙頰與猶自帶着血跡的蒼白的唇。

宦娘咬咬牙,清了清嗓子,啞着聲音開口道:“我看見到那個作畫之人了。他毆打羞辱于我,卻還說些公平正義之道,說我和你如今的遭遇乃是罪有應得……徐平……”她自覺并沒有對不起他,可她害怕他介意。将當時情形詳細描述過一遍後,她小心地聽着他的動靜,面色蒼白,汗水淋漓。

徐平面無表情,手指輕輕觸着她的面頰,良久後才啓口道:“宦妹不必憂心。我豈會遷怒于你?”

他體內狼血沸騰,擾得他精神混沌,恨不得出去殺個痛快。然而他不願在宦娘面前表現,于是便努力克制,硬生生地扯出了個笑容來。

宦娘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輕輕覆上他撫摸自己臉頰的手。霎時間,徐平感覺原本冰涼的手罩上了一層暖意,令他體內稍稍安定,回過神來。

他凝視着她,眼裏心裏都只有這個女人。而她也相信着他,擔憂着他,如若磐石,絕不轉移。旁邊的村民見兩人正是濃情蜜意之時,不由得相視而笑,不再叨擾,起身離去,還幫着帶上了門。

“為哥哥生了兩個兒子,宦妹居功甚偉。”徐平将搖籃拉了過來,面上雖平靜,心中卻喜不自勝。搖籃做的夠大,放兩個小猴兒進去也不算擠,只是過段日子他們若是長開了,身量足了,這搖籃便容不下了。

徐平默默凝視着那兩個孩子,一個閉着眼睛沉沉睡去,另一個張着眼睛,手舞足蹈,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兩個孩子雖是同胞,可面容卻竟并非一模一樣,徐平之前見過這般情況,是以并不驚奇。他細細端詳着兩個兒子的面容,雖然剛生出來的小家夥們五官都擠在一起,臉色紅彤彤的,跟小猴兒似的,什麽也看不出來,但他還是覺得老大肖自己,而那看上去活潑許多的老二則更像宦娘。

“大的姓韋,小的姓沈,如何?”他逗弄着仍醒着的老二,忽地沉聲啓口說道。

宦娘一愣,随即明白過來。他的生父姓韋,而自己姓沈。一個姓韋,一個姓沈,徹底将徐世韋那等小人抹了個幹淨。

只是給孩子起母親的姓,除了上門女婿外,真是聞所未聞。他能做到這一步,也算是驚世駭俗了。

宦娘沖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徐平略略一思,随即道:“老大便叫做韋冕,取日冕之意。小的便喚作沈清,清即指清虛,正是月亮。一日一月,恰合了你我二人的異能。”頓了頓,他又執起宦娘的手細細吻着,柔聲道,“人都說日月不能同空,可有我二人之後,日月便可同時出現。宦妹,你雖沒了異能,可我斷然不會抛棄你和兒子們。我二人相守不易,波折重重,宦妹可不能對我失了信心,更不能自暴自棄,可別讓人鑽了空子。”

“我生是宦妹的男人,死是纏着宦妹不放的惡鬼。”他說着,手又向她衣襟裏摸了過去。宦娘心裏因那畫外人而生出的忿恨與不悅瞬地消減,抿着唇笑着,去打他的手。徐平心裏有些癢癢的,只因宦娘如今有了奶/水,他實在想嘗嘗是何等*滋味。

宦娘不住閃躲,可哪裏躲得過他?最後她只能老老實實地摸着他的腦袋,任他在胸前肆虐挑弄,噴濺出的白色汁水将胸前的衣襟完全濡濕,而他卻還含着櫻紅不放。

二人玩笑罷了,徐平摸着她的長發,貼在她耳畔沉聲道:“此處不可久留。待你身子安好了,我們便離開這裏。”

宦娘聞言,轉過身子來,緊緊貼着他,小聲問道:“你有離開的法子了?”

徐平卻撫着她的側臉,輕輕一吻,随即沉聲道:“方才聽你複述那混蛋說的話,我便猜得,這人馬上就要放我們走了。此地山清水秀,衣食無缺,那人若非拗不過心中的那套公平正義之則,才不會讓我們在這裏待如此之久。如今你平安誕下雙子,依那人看來,多半便是時候了。”

這個人,到底在追求什麽呢?與其說是絕對的公平正義,倒不如說是操控他人的快感罷。只是他自己對此肯定是抵死不認。有那般強大的實力,卻造出無形牢獄來折磨他人,同時也困住自己,可悲可笑。

果然如徐平所料,當冕、清二子滿月之時,徐平殺人之事這才敗露。村人對一家四口嫌惡咒罵,将其“驅逐”出了村子。

徐平但覺眼前一黑,再度睜開雙眼時,但見天色昏黃,細雨漣漣,而他則背着個籮筐,筐子裏裝着兩個冰雪可愛的小兒郎。周遭似乎是一片山林,徐平眯了眯眼,看出來這便是他與宦娘遭逢禍手的那片林子,只是不知此時卻是什麽時候。

宦娘由他牽着,心中不由得一喜——眼前雖仍然漆黑一片,可她竟是能感受到輕微的光線了。她竭力靜下心來,細細一思,她雖換過人的眼睛,可除了變異人獸外,其餘的全部都換回去了,所以若是依照那“畫外人”的規則來說,她是不能永久失明的。

她複又感受細細感知自己的身體,竟也隐隐感受到了一絲絲能量——這是不是說明,她恢複異能也是有可能的?

這般想着,心情明朗的宦娘正要與徐平細說,卻忽地聽聞數聲狼嘯森然響起,夾雜在細密雨聲之間,令人心生寒意。

宦娘能感覺到徐平飛速地拉着她奔跑,随即似是把她塞入了個小山洞之中,還将身後裝着孩子的籮筐遞給了她。宦娘緊緊地将籮筐護在身後,心中掠過一絲擔憂之情,不過也只有一絲罷了。徐平的實力毋庸多言,宦娘絕對相信。

果然,不一會兒之後,徐平便默然歸來。宦娘提耳一聽,卻原來他身後似乎還跟着幾個人。

若是從前的徐平,自保便是,必不會救人。不過他自從為人父親後,竟也不可免俗地有了為孩子積德行善的想法,當真令宦娘稀奇得緊。

從前的徐平潇灑自在,不屑世俗,然而便是這樣的不羁人物,如今也沾染上了煙火之氣。無論如何,宦娘更愛現在的他——并不是說過去的他不好,而是宦娘已認定了他,無論他變成什麽模樣,都會愛“現在”的他。

“可還平安?”她啓聲問道。

徐平唔了一聲,在她身邊坐下,幫她拂開額前濕發,平聲道:“自然平安。區區數匹野狼,斷然不在話下。”頓了頓,他又道,“這兩人是我從狼群中救下的。”

宦娘點了點頭,又笑着問道:“不知二位何等來歷?我二人乃是夫妻,從前都是京城人氏。夫君姓徐,鄙姓沈。”

她話音剛落,便見那二人中的女子驚喜地上前來,似是想要去握她的手。徐平微一挑眉,很是介意地擋了開來,随即冷聲道:“你意欲何為?”

那女子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說道:“我與徐娘子是舊識,從前一同長大,很是要好。方才看徐娘子便覺得像我那故人,她一開口,我便确定了。宦姐姐,你可還記得趙青黛?”

宦娘心上也生出了數分喜悅,忙道:“青黛,我如何會忘了你?可惜我如今雙目失明,縱是與你相逢,也認不出你。”

她災變前常去一家藥鋪幫忙,那掌櫃的姓趙,趙青黛便是他的女兒,亦是先前與她同隊的趙鎖陽的姐姐。據趙鎖陽說,災變之後,他便再也沒有任何趙家人的音訊,宦娘卻是沒能想到竟會在此地與趙青黛重逢。從前在杏花巷裏時,她與代玉兒、趙青黛三人關系最是要好。

雨停之後,徐平生了火,與那和趙青黛同行的寡言男人相對無言。宦娘避着人給二子喂了奶,随即掩好衣衫,走上前來,在火邊坐下取暖。

趙鎖陽便是少有的俊秀,他姐姐趙青黛更是姿色相當不錯,且性格尤為熱情,十分會來事兒。見宦娘來了,她便拉了宦娘坐在一起,緊緊貼着她說話,雖是久別重逢,卻親密得好似毫無間隙。

徐平的面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添着柴火,眼睛則定定地朝那趙青黛看去。

“姐姐雖遭了難,可到底還是風光過,眼下的光景也不算差。你夫君不但身手厲害,且還如此俊美非凡,你兩個兒子更是冰雪可愛,當真令我欣羨不已。”趙青黛嘆了口氣,挽着宦娘手說道,“當時面對着群狼,徐大哥眉頭皺都不皺一下,連異能都懶得使,徒手空拳就把它們滅了個幹淨。”

宦娘心上沒來由地狠狠一跳,随即笑笑,道:“你旁邊不是也有個江大哥?我聽徐平說,他也是個有異能的,能生出一雙斧頭呢。雖不似徐平那般厲害,可還是能護住你的。而且,我見他有什麽東西都先分給你,對你也算是癡心。”

趙青黛頭倚到她的肩上,憂傷道:“什麽江大哥,他的歲數比我爹都大,該叫江大伯才是……你們都有異能,就我沒有。我真想嘗嘗異能的滋味。”言及此處,她傷心道,“宦娘,你不知我有多不容易。當時天下大亂,我正與爹爹等人一起在山中采藥。地震之時,大半人都跌落山崖,惟我與數名家奴幸存。一路跌跌撞撞,被人欺淩,被人羞辱,甚至被人……我……”

她哽咽起來,悶悶地哭着,一聽便知心事滿滿。宦娘心上一酸,連忙撫着她的肩膀,道:“如今有那江大哥,不,江大伯護着你,你們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對了,你也不曾提起你弟弟來。我們分別之時,你弟弟正在燕王手底下做事呢,十分出色,你也該安心才是。”

趙青黛微微一怔,随即點頭道:“我竟是不曾想過,弟弟不但還活着,還有了異能!”随即她喜道,“真是好事,好事。既然如此,我便去燕地看他。”

又絮絮聊了許久之後,宦娘覺得有些困倦,衆人也覺得到了歇息的時候。宦娘與徐平夫妻二人住在山洞深處,趙青黛二人則睡在近洞口處,洞口由巨石堵住大半,又拿了枯枝等遮掩,甚是隐蔽。

徐平拿了自己的衣衫,鋪在并不平坦的地上,小心地抱着兩個兒子躺下。宦娘見他一夜無語,心中有些詫異,可卻并未多想,只是握住他的手,阖眼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之間,也不知睡了幾個時辰。她再一醒來,卻覺得手上空空的。驟然想起了什麽,她慌忙繞過兩個兒子,向另一處摸去——

徐平并沒有睡在她的身邊,不知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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