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青黛
第六十五章
宦娘驚覺徐平不在,當即便想起身去尋。然而她雖能感受到些光亮,可卻還是看不清楚,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徐平去哪兒了呢?或許只是尋常起夜吧,或許是外頭有了什麽變故,或許……
她強迫自己安下心來,輕輕撫着身邊幼子的身體。迷迷糊糊之間,她似是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宦娘猛地清醒過來,側耳細聽,這腳步聲絕對是徐平沒錯。然而隐隐約約之間,似乎還有低細女聲夾雜其中。
待徐平翻身躺下後,宦娘低聲開口,小心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徐平的聲音很是平淡,“不過是起夜罷了。不必憂心,睡罷。”
宦娘應了一聲,阖上雙目,可卻不知為何怎麽也睡不安穩,噩夢一個接着一個。先是夢到幼子染上了和沈晚一樣的怪病,嚎啕大哭,而她束手無措,只能以淚洗面,之後又夢到自己眼睛一直沒有好轉,也沒有異能,徐平對自己生出了倦怠之心,帶着孩子悄然離去,只留下自己一人孤苦無依。
她決意跟着徐平的時候,想的是即便他不喜歡自己了,自己也能安然離去。可是如今,依賴之情與憂懼之思潛滋暗長,哪裏能夠說走就走?這般想着,夢中的宦娘竟埋頭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忽地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令她一時間喘不上氣來。宦娘心中急躁,立時從夢中清醒過來,手去推捏住自己鼻子的那只手。
徐平輕笑着松開手,随即像抱自家兒子似的穿過她的腋下,将她撐起來,環入懷中,溫聲道:“做了什麽夢,哭得這般厲害。”
宦娘自然是不好意思将自己那夢全盤托出。她害怕讓徐平知道,自己是那樣軟弱,那樣在乎他。
她只是抽泣着,倚在他的肩頭,小聲道:“夢見娘親了。”
徐平正要出言安撫,趙青黛的聲音卻忽地在宦娘耳畔響起,打斷了二人的溫柔缱绻,“徐大哥,宦姐姐,不知你們二人如今有何打算?我和江大哥打算一同投奔燕王,尋我弟弟鎖陽。”
徐沈二人與世隔絕已有一年有餘,對于如今形勢并不清楚。兩人當時離開燕地時,還打算遍覽天下美景,悠然度日,然而如今有了兩個孩子做牽絆,再也不能說走就走,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徐平聞言,稍稍松開宦娘,對着趙青黛問道:“你可知如今天下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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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青黛笑了笑,朗聲答道:“我自然清楚。如今江北基本都屬于燕王,江南則由那平民出身的陳炎愈所占。至于石赦、石碧及那賈念學,從前各有據地,勢力不小,可後來都被燕王和陳炎愈給打得潰不成軍,現在只占着芝麻大的小地兒。依我看,宦姐姐和徐大哥不若跟我們一起投奔燕王罷。你們不是和燕王那邊的人也很有交情麽……”
徐平看了眼宦娘,心中暗自思量起來。他二人如今有了孩子,一切均為幼子着想,什麽前塵往事均可不再計較,地方安定與否才是要考慮的。
那沉默寡言,歲數頗大的江大哥卻忽地開口,聲音沙啞低沉:“我勸你們去陳炎愈所屬的南方。陳炎愈出身平民,平時行事,最為百姓着想。他統領的肅江城、暨江城等地,現如今非但沒有怪物騷擾,城中百姓亦以恢複了正常生活。雖物資稍有缺乏,可卻太平得很。”頓了頓,他無奈地笑了下,道,“我知你二人心有疑問。我們若不是有苦衷,必然也會去肅江、暨江等地生活。”
這男人名喚做江嘆甫,年約四五十歲,身材厚實,面貌普通而頗具老态,嘴角下抿,略顯壓迫之感。他靜靜地看着徐平,神情淡然,似乎是個頗有閱歷的男人。
趙青黛睨了眼江嘆甫,眼神很是平靜,卻又好似藏了千萬種情緒。
徐平默然半晌,随即緩緩勾唇,道:“宦娘,便去肅江城可好?我年少時去過那裏。災變之前,那裏臨江靠海,風景秀美,端是個好地方。再者說……”他頓了頓,一雙美眸波光泠泠,輕輕掃過趙青黛,“我們還算是順路,能作伴同行一段距離,正好可以相互照應。”
宦娘靜靜地聽着,點頭應了下來。
幾人同行了數日。一路颠簸,時不時便有變異怪物出沒,然而那些怪物在徐平看來全然不是威脅。他甚至不必動用異能,便能靠着拳腳和劍術解決,只是便是如此,幾日下來身上也受了不少輕傷。
宦娘幫他褪了衣衫,細細撚了草藥,正要敷上去時,卻忽地聽得趙青黛說道:“宦姐姐,你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幫你。”
徐平敞着衣衫,赤露在外的強健上身布滿紅色的抓痕,不少傷口還汨汨地流着鮮血。他聽了趙青黛的話,神情淡漠,似乎很不在乎,并未作聲。宦娘心上一涼,猶疑片刻,卻是咬着牙,強硬地說道:“不敢勞煩青黛。我自己來便是。”
趙青黛笑了笑,并不介意。她那裏窸窸窣窣地傳來了些許動靜,然而宦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平的前胸上,并未多加留意。
然而她正摸索着為徐平擦藥,卻忽地觸到了另一只手。
那另一只手溫溫軟軟,肌膚細滑,好摸得很。
正是趙青黛的手。
她欺她看不見,竟偷偷沾了藥汁,在徐平上身畫來畫去。最可氣的是,徐平竟并未多言。
宦娘一時怔住,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是。她素來相信徐平,甚至始終覺得徐平對自己的執念,遠勝自己對他的鐘情。然而此時此刻,她懷疑了。
淚意瞬間上湧,但她硬撐着不讓眼淚流出,而是抿着唇,一言不發,繼續為徐平擦藥。趙青黛被她發覺後,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靜靜地起身離去。
待她走後,徐平驀地抓住了宦娘的手腕,緊緊地扣着,同時俯下頭來。宦娘仍怔忡着,本以為他會如往日那般強勢地吻住自己,不到将要窒息之時絕不肯放手,然而他并沒有,他只是輕輕的一吻,近似敷衍。
待徐平穿好衣衫,起身離去後,宦娘面色低沉,坐在原地。
電光閃念間,這些日子來的許多細節都驀地湧入腦海。他和自己親熱的次數少了,話也跟着變少了許多他待自己的态度,雖相較身處畫中村時溫柔了不少,可卻也敷衍了許多。她睡夢中數次醒來,他都不曾睡在身邊。行路時,有時候她想找他,他也不見人影。
趙青黛……比起自己熟悉的那個青黛妹妹而言,眼下的這個趙青黛也有了不少變化。她從前雖也能說會道,分外嬌媚,可現在的她,全然不似一個未滿十八的少女……總感覺有哪裏不太對勁。
這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麽牽扯?
不,不會的。縱然趙青黛果真有意,徐平也不是會輕易上鈎的人。她該相信他才是。種種異狀,或許有別的原因也說不定。
這般想着,宦娘稍稍鎮定了下來,決心找個合适的契機,與徐平好好談談。不一會兒,一旁的兩個幼子嚎啕大哭起來,卻原來是餓了。宦娘連忙抱起二子喂奶,同時左右搖晃着安撫起來。
她自己才堪堪十八歲而已,便是徐平,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兩個人都不曾帶過這麽小的孩子,猛一上手,格外生疏,很是辛苦。宦娘初為人母,心情不順也是自然,徐平舉止有異說不定也是因為這個罷。作為妻子,該理解才是。
幾人又跋涉了數日,總算是到了即将分道揚镳的時候。宦娘不知為何,心裏總是有些不安。
這日她稍稍有些不适,睡得比平常沉了些。昏昏沉沉之間,但覺得體內血液異常激蕩,仿佛有什麽東西亟待噴湧而出似的,勢頭分外瘋狂。
她疼得蜷縮起身子來,面色蒼白如紙,額前布滿細汗。睡夢之中,她不斷輾轉反側,驟然間,她感覺體內劇痛無比,比起當時産下一對幼子時還要痛上許多,整個人仿佛要被生生撕裂了一般。疼痛從軀體逐漸蔓延至臉上,一雙眼如被火焰燎燒一般,刺痛無比。
猛地,她睜開雙眼。
天色昏黃,蒼穹萬丈。枯枝縱橫于眼前,間或瀉下數點殘光。于變亂中幸存下來的鳥兒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枯枝之間,偶爾騰起,偶爾停落,枝幹一晃一晃的。除了這點響動外,此間竟是寂靜無比。
一切都是這樣清晰。
宦娘大喜,又集中精力一試,但見一條枝幹倏然斷落,枝上的鳥兒驚奇而飛——她的置換異能回來了!眼睛也能看見東西了!
雙目重獲光明的宦娘頭一件事便是親眼去看看自己的一對幼子。兩個小兒郎相較剛出生時,已然張開了許多。雖是雙胞胎,卻并非長得一模一樣。老大韋冕像極了父親徐平,眼眸徹亮通透,睫羽細密纖長,好似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似的,只是他總是沒什麽表情,不常哭鬧,也不常嬉笑。老二沈清倒是活潑許多,見着娘親後便伸出胳膊來,在空中不住揮舞着。沈清皮膚分外白皙嬌嫩,眉眼間倒是和宦娘頗為相似。
宦娘定定地看着一對幼子,心緒激蕩,喜悅、滿足、激動……諸多情緒混雜在一起,令她不由得落下淚來。
徐平不在身邊。宦娘望望四周,只見到那江嘆甫坐在稍遠的地方,把玩着自己那一雙斧頭。
宦娘忽地心上一動,起了些許玩鬧之心來。等會兒徐平回來後,她要先裝作仍舊失明,等只有他二人獨處時,她再吓他一吓。
不過說起來,徐平與趙青黛都不在……他們去做什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