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畸情

第六十六章

等來等去,等了許久,宦娘總算遙遙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因衣衫帶血,髒污得不成樣子,且還沒有可替換的衣服,徐平如今都赤露着堅實上身,腰間配着凜凜長劍,單手拎着打來的獸肉,長發高束,英偉至極。在他的身側,趙青黛身形稍顯嬌俏,與徐平有說有笑的,态度煞是親熱,手裏也提着些獵物。

宦娘微微眯了眯眼,但見這個趙青黛竟比災變前還要豔麗不少。分明五官沒多大變化,可整個人的氣質都一樣了,既有少女專有的清新可愛,眼角眉梢偏還帶着誘人的媚意。說笑之時,她還時不時拿手去拉徐平胳膊,摸他赤露在外的上身,甚至還去輕輕觸碰他的手。

宦娘幾乎要咬碎銀牙——徐平是她的男人,哪裏容得別人染指!

可她到底還是按捺住了複雜心緒,平靜地坐在原地,佯裝出雙眼無神的樣子,可卻又時不時地去瞟那二人。徐平神情淡漠,無甚反應,甚至還有些不大耐煩,然而他卻也沒有表現出抵觸的态度,當真奇怪。

兩人歸來之後,趙青黛不知宦娘已經能看見東西,還輕輕碰着徐平的上身,含情脈脈地看着他,同時對宦娘說道:“宦姐姐,外頭風涼,你可得小心才是。今天我和徐大哥一同去附近打了些獵物,都是徐大哥出力,我不過是幫着把獵物拿回來而已。宦姐姐,你且等着,一會兒我便将做好的吃食給你和小家夥們送過去。”

頓了頓,她好似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眸中閃過一絲悵然,道:“再苦再難,都不能苦了孩子。”

宦娘面無表情,靜靜地點了點頭。

她很想立時出手,教訓下這個與從前大為不同的閨中密友。然而這種事情,還是要看男人的态度。若是徐平的心裏向着她,她再怎麽教訓也是無濟于事,不過是讓自己的臉上更難看罷了。

等到徐平與她獨處時,她悄然走到正在逗弄幼子的徐平身邊,稍稍猶疑,随即啓口道:“你近來似是與青黛關系很不錯。”

徐平聞言,轉頭看向她,并未多言,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緊了一緊。

小手被那溫暖的大手包裹着,再看向徐平包含情意的深邃眼眸,宦娘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被這個男人降住了。一見了他,多少懷疑,多少酸澀,都盡化為了烏有。滿心滿意只有兩個字——信他。

她忽地湊到他懷裏去,委屈道:“你又在故弄些什麽玄虛?也不跟我透個風聲。”

徐平聞言,心上一震,微微眯起眸來,擡起她的臉細細察看,旋即勾唇,道:“宦妹可是眼睛好了?異能也回來了?”

宦娘點了點頭。

徐平慰然一笑,好似有些如釋重負。他抵着宦娘的額頭,沉聲細細解釋道:“可是我的異能沒有了。便是宦妹要離開我,我也不一定能殺了宦妹了。”

Advertisement

宦娘心中一驚,睫羽微顫,擡眼去看他的眼睛。二人額頭相抵,唇輕輕摩挲着,徐平的神情很平常,眼神一如往昔的淡漠,唯有在看她和孩子時才帶上了些許暖意。

他向來無比強大,所向披靡,什麽人事都不放在眼裏。這樣風神秀異的人物,擁有這樣霸道的異能,在旁人眼中看來,竟會覺得合情合理。然而如今,他說,自己沒有異能了。

宦娘電光閃念間想到了許多事,随即緩緩啓口,低聲道:“又是那個‘仙人’搞的鬼,對不對?你之所以和趙青黛那個樣子,莫非也與這個有關?”頓了頓,她氣惱道,“這個仙人,真是虛僞可笑!他如此玩弄我們,如此折磨我們,到底循了哪門子的天道,真是不可理喻!”

徐平很是平靜,但宦娘卻為他哭了。淚水簌簌地流淌而下,顯然是傷心至極。

徐平側頭,細細地去吻她的兩行清淚,低聲嚅語道:“宦妹哭起來,還是這般好看。一想到這淚是為了我而流,我更是心上激蕩不已。”話及此處,他輕輕點了下她的唇,柔聲笑道:“只不過,這淚還是留到該流的時候再流罷。說起來,自從離了那桃源村後,身邊一直跟着那兩人,哥哥都沒能和宦妹好好親熱……”

宦娘被他氣笑,“到了這樣的關頭,你還想着那檔子事。”

徐平勾唇,蔑然道:“宦妹這般不相信我?這算什麽。便是沒有異能又如何,以我徐平的實力,對上三四個異能者也不在話下。我說殺不了宦妹是因為……”他的手輕佻地勾起自家娘子的下巴,“好不容易将青果兒養成了熟透了的蜜桃兒,我可舍不得毀了這樣的尤物。”

宦娘羞惱至極,張口咬住他的手指。徐平卻似笑非笑地作勢戲弄起她來。二人接着缱绻一番,這才說起正事來。

徐平拉她在懷裏,輕聲道:“那該死的小人引得代琅化成的野狼咬我,竟令我體內的血也生了異狀。那時候我只要一動用異能,體內的逆血便攪得我痛苦萬分。在石林殺了守衛後,我再去探石林時,發覺守衛的本事都變得十分厲害。我不得不動用異能,終是使得異能反噬,等到離開桃源後,一身異能終是漸漸化為烏有……不過,我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

異能反噬的危害相當之大。當初宦娘尚還被徐平折磨羞辱之時,徐平常常趁她準備使用異能時給她一擊,令她異能反噬,腦子接連能疼上好幾天。後來在崇民村遇到的那個體內藏蠱的易平,他之所以爆裂而亡,也是因為被徐平刺激得異能反噬。

異能反噬無藥可醫,唯有擁有“治愈”異能的異能者才能助其恢複。反噬之後,輕則失去異能,重則爆裂而亡。徐平喜歡用這招制敵,依照那“仙人”的邏輯來說,多半是為了“公平”,所以徐平也必須嘗嘗反噬的滋味。

宦娘聽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那時有孕在身,又因失明之故不能随意走動,心情郁煩,自顧尚且無暇,更不曾關照過徐平。他一個人承受了多少苦痛,卻都不曾告訴過她。

徐平笑笑,寬慰她道:“不過也有好處。沒了異能之後,體內的逆血似是也瞬間消失了,我如今總算能做一個好爹爹和好夫君了。不然有那逆血作祟,還不知要出什麽禍端。異能反噬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宦娘眼中一濕,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強自鎮定,細細一思,随即說道:“關于那個小人,我有了些猜想。從前總是往和丹青水墨相關的字眼上想,如今看來,他可不止能夠将畫中虛幻變為真實,更可以操控異能有無,甚至能夠随意讓人失明。會不會……其實這世間所有人的異能,都是出自他的授意?而這個亂世,或許也是他的手筆。”

徐平聞言,冷冷勾唇,蔑然道:“若果真如此,此人萬死不能謝罪。我必要手刃了此人。”

宦娘點點頭,道:“從他種種行止來看,此人分明貪冒榮寵,可卻還忸怩作态,虛僞至極。這樣的人,肯定忍不了太久,總有一天會将他的所謂‘天道’宣之于世,令世人知曉。”

徐平摸摸她的腦袋,沉默半晌,随即道:“至于我和趙青黛……其實,你那個小青梅,也是個可憐人。只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宦娘聽他提起趙青黛,立時提耳細聽。

卻原來災變伊始,趙青黛沒有異能,受盡□。她為求溫飽,于數個男人手中輾轉,甚至還被輪暴致孕。她心懷悲憤,總算是等來了異能。然而這個異能,卻是“情”——只要她願意,她能令幾乎所有男異能者對她懷有情欲。沒錯,是情欲,而非情意。

他們與趙青黛二人初逢時,徐平還殘存着些異能,當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又動用“評”之字力去看,卻原來趙青黛的“情”之異能已經到了相當高的階等,很少有男人能逃出她的異能,而那個江嘆甫,也隐藏了異能。

他除了“斧”這一異能外,還有“探”的異能。他能探測到異能者的存在,方圓百裏,只要有異能者活動,他便能辨出方位。接近徐平,實非意外,而是刻意。

宦娘很是驚訝,心中情緒複雜萬分,不知該作何反應。若是真要說有人錯了,那也該說是所謂的“仙人”才對!是他賦予人們形形色色的異能,世間種種因亂世而起的悲歡離合,都是拜他所賜!趙青黛的悲劇,全由他一手安排造就,卻不知又是循了哪一條天道!

徐平眉頭深蹙,沉聲續道:“我本以為她接近我,是為了控制我聽她安排。那江嘆甫就是對她由欲生愛,做上了瘾,便甘心守在她身邊,也是奇事。可後來我沒了異能,她還是不肯放手……多半是看上了我這副皮囊。”

“她拿你和冕兒、清兒威脅我。哼,若非我念在她和你還有些舊情,且她也算可憐的份兒上,我必定殺了這婦人。”徐平蔑然說着,眸中滿是嫌惡之情,“她對宦妹倒還存着些關照之心。便是肖想我,讓我和那老男人一同伺候她,她也說要帶着你們一同去燕地。到了燕地後,兩家一同生活,呵……真是癡心妄想,不可理喻。不過如今你恢複了異能,我二人要強上他們許多,他們也該識趣,打消了這鬼念頭才是。”

宦娘怔然,心內五味雜陳。趙青黛可悲,卻也可憐,她惱恨她的作為,卻也心疼她。畢竟是從小一起長成的姐妹,彼此之間幾乎無話不談,誰能想到,再度相逢,卻是這般情形?

代玉兒,趙青黛,是她最好的兩個姐妹。玉兒為了親妹妹,對她使了些小手段,卻也間接令她接受了徐平,只可惜二人之間,到底還是有了隔閡。青黛颠簸流離,又得了這樣……的異能,遭逢苦難之後,整個人的想法都異于常人,與她更不可能回得去了。

宦娘倏然站起身來,向外面尋去。

蒼黃的天空下,生起的火已經被人熄滅,徒留滿地枯枝與灰燼。江嘆甫和趙青黛這對畸情鴛鴦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們可能是見宦娘異能恢複,再無法要挾此二人,便悄然離去了。或許是輾轉到其他地方,去尋找下一個目标了,又或許,當真是去燕地尋找趙鎖陽了。

她望着那灰燼,心裏澀然,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徐平緩緩走到她的身後,将她擁入懷裏。偌大天地間,只得此一人相依,也只有這個懷抱,能令她汲得些許暖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