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夕陽下微風習習,總算能卷起一絲初秋的涼爽。

阿绫站在沈氏繡莊門前的空地,頻頻擡頭望。

沒一會兒,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出現在巷道另一頭,阿绫嫌她們走太慢,提起裙擺跑了起來。

餘晖落在輕薄褶裙上,湖水藍的鳳尾绫在風中流動,好似泛起層層漣漪。

巷子當中碰頭,他在女孩們面前站定,從琵琶袖中掏出五只小沙包捧給對方。一個是知府千金,另一個,阿绫也不知是誰。

方沙包六個面,由深深淺淺的粉色,藍色拼接縫制,光澤細膩,一看就是不賴的面料,尋常人家中不大會這麽奢侈。

女孩們翻來覆去:“這五只,只要十五文?這小蝴蝶繡得真好看。”

“對吧,我跟你說了,她阿娘是沈氏繡莊的繡娘,手藝可好了。”其中一個女孩摸了摸阿绫烏黑的發髻。

阿绫沖小客人們笑一笑,藏起心虛,髻上的絲帶跟着在風中搖擺,顯得人更水靈了。

那蝴蝶可不是阿娘繡的,而是阿绫自己動的手。

前些日子,他閑來無事從繡莊裏撿來些緞子的邊角料,給自己縫了幾個沙包,可縫完又覺得單調。剛巧阿娘在替人繡百蝶裙,他便站在一旁不聲不響盯了整整一個上午,怎麽走針,如何配色都牢牢記在心裏。他用廉價的棉布練手,很快練會兩只最簡易的式樣,新縫制的沙包便不再單調,每個面都帶上了翩翩飛舞的小蝴蝶。

那日沒人陪他,他獨自蹲在外頭空地,貼着牆根玩新學的游戲,叫拾果果,五個沙包,接接抛抛,不亦樂乎。恰巧被知府家随馬車來取貨的小千金撞到,以為這是裏頭繡娘的手藝,便問他買了這沙包。

十五文,還是千金小姐自己開的價。

沒想到這還帶了回頭客來。

“小妹妹,我給你二十文,拿去買糖糕吧。但是你得答應我,再有別人問你要,你就說沒有了,記住了嗎?”女孩将一把銅錢丢進了阿绫早早敞開的荷包裏。

他用力點點頭,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心滿意足。反正……不做沙包還可以做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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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文,再加上先前的十五文。他往鬧市走,心中默默盤算,先買半只花雕蒸雞,剩下的就添一盤紅糖糯米藕,再加一份雙餡團子,若還有餘錢,可以買幾個菱角。

阿娘做活辛苦,他們母子平日裏節儉,只逢年過節才有這般奢享。

回憶起上次吃那軟嫩多汁鹹鮮入味的花雕雞還是端午那天,飯後配上一口包了芝麻泥紅豆沙的團子,阿绫不禁咽了咽口水,足下生出風來。

喧鬧街邊的小食肆已經坐滿了人,小小的人見縫插針,擠到掌櫃跟前:“掌櫃嬢嬢。”

掌櫃正忙着替客人打酒上菜:“先等着。”

他便乖巧地等在帳臺旁,手裏緊緊捏着鼓囊囊的小荷包。

“自己來的呀,要什麽?”掌櫃忙裏偷閑問一句。

他将荷包舉起,遞給對方:“半只蒸雞,還有糯米藕和雙餡團子……這些,夠嗎?”說完不忘可憐兮兮地擡眼,“嬢嬢,我想吃桂花糖。”

“好好好。給你一塊就是了。”見他一張幹淨嫩白的小臉兒實在讨人喜歡,掌櫃笑着搖搖頭,數出了相應數目的銅板,彎下腰,替他将荷包挂回到胸前:“團子嬢嬢送給你吃。”

趁等菜的功夫,他又去一旁小吃攤買了一包四顆新鮮出鍋的菱角。

阿绫趕在天黑前獨自回到僻靜巷道,他們的住處與繡莊只一街之隔。

娘親尚未歸,他踩上木凳,将分別包裹在厚實荷葉中的蒸雞和糯米藕仔細拆開,小心翼翼挪進瓷盤中,又把一方紙片包好的桂花紅糖丢進娘親一早熬制的酸梅湯鍋中,用力攪動。

不多時,松軟糖方漸漸融化至鮮亮的褐色湯汁裏,娘親也提着竹籃進了屋。

“阿绫?”宋映柔訝異地盯着桌上的菜,“這是,老師送來的?”

“不是,我去跟掌櫃嬢嬢買的。”阿绫甜甜一笑,發覺娘親手提的籃子裏是新鮮的河蝦。

“你……哪裏來的錢……”

“謝大人家的小姐姐買了我做的沙包,還帶了另一個小姐姐。”阿绫舔舔嘴唇,不敢說謊。今日是他生辰,才敢這樣放肆一回。

“……”宋映柔皺了皺眉,兒子在繡莊出生長大,耳濡目染,兩三歲,話都說不大明白的時候就無師自通學會了穿針引線,用沈如的話,是天賦異禀,真要被他給養成個閨女了。

“阿娘不生氣,以後阿绫不做了。”阿绫搖一搖她的手,“最後一次……”

“不生氣。阿娘沒有生氣。”宋映柔蹲到兒子面前,抱了抱比食桌高不了一層頭皮的小人兒,“阿绫真棒。”

他搬了小凳子讓阿娘坐,自己蹲在地上幫忙剝蝦子。

熬到橙紅的蝦頭油澆淋到素面上,屋子裏立時鮮香四溢。他伸手就要端走,卻被阿娘叫住:“等等,長壽面裏要加一顆蛋的,忘記了?”

“啊……”一年沒吃,的确忘記了。阿绫撤回手,隔着肚皮揉了揉自己翻騰的五髒廟。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沈如提着食盒,拉着個小大人進了門:“我們這是來晚了?”

“沒有沒有!老師坐,來得剛好。”宋映柔笑盈盈地答道,“阿栎也坐,挨着阿绫坐吧。”

未等娘親示意,阿绫主動添了兩副碗筷,拉着小哥哥率先坐到桌旁:“阿栎哥哥也來陪我過生辰嗎。”

“嗯。”叫阿栎的小少年摸摸他的發頂,“給你帶了綠豆糕吃。”

阿栎大名叫沈白栎。

阿绫聽娘親說,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頭上,沈嬢嬢去布行采貨的路上撿到的。

當時一個剛滿兩歲小童蜷在一棵白栎樹下奄奄一息。救過來才聽那附近人說,他是随爹娘來玉寧投奔親戚的,可爹娘半路被搶匪打傷,好容易掙紮到醫館卻不治而亡,他受了驚吓什麽都記不起,獨自流落到玉寧府,無家可歸。

沈嬢嬢好心,便将他認養了,還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們阿绫今天就五歲了。”沈如淨過手,掀開食盒,又添了一道清蒸鲈魚上桌。她率先夾了一筷子鮮嫩的魚尾肉放到阿绫的面尖兒上,“小壽星吃了面健康長壽,吃了魚年年有餘。”

四人有說有笑用完飯,沈如從包袱裏拿出兩塊料子遞給宋映柔:“他又長高了些,得重新裁衣服了吧。”

阿绫也趁機從懷中掏出一絲桃粉帕子,角落繡了個小葫蘆,遞給娘親。

宋映柔一愣:“這是?”

“送給娘親的。”阿绫歪歪頭,“沈嬢嬢說,生阿绫的時候,阿娘吃了好多苦頭,所以該送阿娘謝禮。謝謝阿娘生下阿绫,照顧阿绫。”說完,他爬上宋映柔的腿,重重在阿娘額頭親了一口,啵得一聲,還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

“啧啧……真是,我可沒教他說這些……”沈如也跟着眼圈泛紅,“哪有這麽可心的兒子啊。”她抽過那方五歲小孩繡的絲帕,眼前一亮,“這是阿绫一個人繡的?沒請繡莊的姨姨和姐姐們幫忙?”

小娃娃搖搖頭。

“呵,小柔啊,我看你家阿绫,以後怕是要成大器啊,這葫蘆,繡的可比前些日子進繡莊的那兩個小學徒強啊。他這才五歲,假以時日別說你我了,怕是全玉寧都沒人能與他相比。”

“老師……他又不是女孩子,如今也只是權宜之計,以後早晚都要做回男孩,去學塾讀書的。”宋映柔搖搖頭,刺繡太辛苦,還是讀書人舒心,有出息,不會被其他人看輕。

“有什麽關系。”沈如倒是想得開,“讀書人那麽多,又有幾個能出人頭地的……”

阿绫沒有說話。

他很喜歡刺繡,一團團雜亂的線,由一根細小的銀針牽引着,不時就能變成蹁跹的鳥,競放的花,威風赫赫的虎豹,綿延悠遠的山水畫,像神仙的法術一般叫人着迷,無所事事之時,拿起針線,轉眼天就黑了。他不知道為何男兒就不能做個好繡匠,就像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穿着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就要被人嘲笑不端莊。

轉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廟會如期而至。

玉寧府衙傍河而建,河是天碧川,有遠近聞名的水上集市。岸邊金桂盛放,幽香缭繞,将半條天碧川都遮蔽進樹影中。

西瓜放進竹籃,垂釣在河水中,冰涼着撈上來,現切現賣。

打賣桂花酒的船頭挂起月兔搗藥的幡子,錦布上繡的的天宮玉兔雙腳站立,手持石杵,賣力勞作。

阿绫站在擺滿燈船的攤子前,與阿娘一起挑了一盞小金魚提在手中。

一手持金魚,一手拉着阿娘,他們随着看燈賞月的人群向前流動,阿绫聞到了夜風裏酥皮月餅油肉混合的香味。他認的字還沒幾個,看不懂燈上的字謎,只能依稀分辨燈皮上的彩畫,嫦娥奔月,吳剛折桂。

母子倆一路賞玩漫步,在皎月之下,将金魚燈船放置河面,任其随波逐流,彙入一川燈火中。

“阿娘,明年我們還來放燈好不好?”

“好。”

回家路上,宋映柔頻頻回望,身後人影交錯。

是錯覺麽……那股持續了整晚的被人窺探的恐懼……

我們阿绫又聰明又可愛又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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