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日不是十五,阿娘并不知他會溜出府,照常在小街出攤,他一去便撲了個準。

“阿娘!吃枇杷!”他當街打開食盒,裏頭是滿滿兩串枇杷,一串昨日的,一串今日的,都是葉晴芳用過朝食叫人送給他的,所以今日出門才晚了些,沒趕上與阿娘一起用飯。

“你怎麽這時候過來?”宋映柔一驚,盯了他半天才開口。

“小娘魚好靈啊。”臨攤賣香料的老妪盯着那飽滿的枇杷嘆道,“标志的很。”

阿绫見她眼饞,伸手撇下一小枝,上頭吊着七八顆枇杷,遞到老人家手心裏。

宋映柔笑着蓋回了食盒蓋子,開始拾掇眼前的攤子。

炎夏裏暑熱難當,逛街市的人本就少,等一天也不見得賣出去一兩只荷包,不如陪陪兒子。

他們沿路買了三兩河蝦,打道回府做兩碗三蝦面,母子倆吃完後,阿绫便背書給她聽。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童聲清脆稚嫩,沖散了午後那揮之不去的燥熱。

宋映柔合眼靠在床頭,一知半解地聽着。

阿绫盯着她看,同樣一知半解地背着,直到嗓音有些沙啞,才起身去倒一杯水喝。

“阿娘,今日我要早些回去。”他近日忙着抄背論語,替葉晴芳抄書的進程被耽誤了些,明日該是先生查功課的日子,他要回去趕工。

“好,快回去吧。好好念書啊,聽先生的話。”宋映柔睜開雙眼,用力眨了眨,眼白處的血絲似乎并未好轉。

定是昨夜又在油燈下刺繡鬧得……

阿绫不知該怎樣勸誡娘親好好珍惜身子,悶悶不樂往葉府的方向走。

未時一過,太陽西斜,攤販們開始吆喝生意了,人潮漸漸從窄巷湧出,他默默繞開人群,貼着河岸另一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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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

喧嚷人聲中忽然插進幾聲低低的嗚咽,阿绫一愣,不由停住腳步,四下張望,拿不準是不是錯覺。

熙來往攘的天碧川船集,年輕姑娘三兩成群圍在胭脂水粉攤前嬉笑怒罵,母親牽着兒女去切一塊解暑的瓜果,下了工的匠人們排隊買一碗桂花酸梅湯蹲在河邊邊喝邊聊,男人将小孩扛上了肩。

扛上了肩?

他餘光捕捉到小男孩掙紮被扛起的瞬間,眨眼便沒入了巷子轉角,離開鬧市。

阿绫怔了一怔,沒看錯,剛剛那孩子丢下了些什麽。他慌忙追過去,看到不遠處穿着粗麻布短褐的精瘦男人肩上一片銀閃閃,是織銀羅在陽光下的色澤。他肩上不正是來時在糖芋苗攤子前偶遇的那個小公子麽!當時……小公子身邊還有兩個穿着體面的男女來着,怎麽現下只剩他自己?那個扛走他的男人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像好人……

孩童的喊聲有氣無力,漸行漸遠,阿绫拾起地上觸手生涼的玉佩,悄聲跟了過去。

拐過七扭八彎的街巷,那小公子很快便注意到有人跟着,目光遠遠投過來,像是會說話。趁人伢子只顧着跑路,阿绫看到他悄悄将頭上的發簪,懷裏的荷包紛紛扔下,生怕阿绫追不到他似的。

阿绫悄悄跟了一路,不想這人伢子居然跑進了阿娘的住處附近。

這周遭是有些偏僻的,住的也盡是些下九流的貧民,生意失敗家破的,上了年紀無兒無女的,身上有殘疾的,外鄉來的……

阿绫跟到一處破漏的院屋前,聽到裏頭傳來幾聲狗叫,男人對屋子裏的女人操着他聽不懂的外鄉話說了些什麽。他不敢貿然進入,記牢了地方轉身便跑。

他将拾來的發簪随手插戴在自己的發髻裏,左手攥着精美的荷包,右手的玉佩也已經握得溫熱。

他似乎從來沒跑得這樣快過,路兩旁的人啊,樹啊,天碧川啊都模糊進了耳邊的風聲裏。

“齊……護院!快……快随我去救人!有,有人伢子……拐了小公子!!!”他氣都來不及喘勻,一把抓上護院結實的小臂想拖着走,卻輕易就被甩開。

高大的護院低頭盯了他一眼,總算認出他是誰,譏笑道:“喲,是小少爺啊,呵……怎麽還改不了毛病了,還非要當小姐麽?”

“不是……我……我……”他不能說自己是為了偷溜才穿了丫頭的衣服,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尤其是在這火燒眉毛的節骨眼,多等一刻多一分變數,“護院,你先跟我走吧,有個小公子被人伢子抱走了,你快去救救他。”

“哦,是麽,哪家的公子啊?”護院不緊不慢靠在門邊,顯然不當他是回事。阿绫心裏一涼,這院子裏的确也沒什麽人真心當他是少爺,大家只知道他是外頭塞進來的,夫人不待見他。

“我不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的荷包,這是織造局的貢緞!只有京裏頭有的!他穿的還是織銀羅!說不定是京城來的官家少爺呢!”他踮腳,高高舉起荷包。

可護院人糙眼拙,不懂織布刺繡,平日裏也分不出個絹紡棉緞的,抓着荷包翻看半晌:“行,小少爺您去玩吧,我抽空給夫人送過去掌掌眼,看看是誰家丢的。”

“不是丢的!!”阿绫急得快要哭出來,萬一那小公子被人伢子移到了別的地方,就真的救不回來了……想到那雙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他心一橫,奪回了荷包,将玉佩裝進去,用力丢進了院子,希望有誰能撿到。

耳濡目染久了,葉府丫頭們大多認得貢緞,況且那羊脂白玉的玉牌有他手掌大小,上頭細細雕着一尊觀音像,下頭的墜子也是罕見的彩寶珠子,阿绫認不全,八成是什麽翡翠南紅琥珀之類的珍貴之物,一眼便知道并非凡品,哪怕被丫頭小厮撿到了也是不敢私藏的,到時候不論是遞給林亭秋還是祖母,都能發覺些蹊跷吧。

他氣喘籲籲跑回那破落院外,等了許久也不見有動靜,便繞着圍牆走了一圈。

果然,牆根處有個狗洞……

他壯着膽子,挽起衣袖,趴到地上,蹑手蹑腳探個半個身子進去掃了一眼,院屋靜悄悄。

阿绫心中一沉,莫不是來晚了?!

他急忙擠進洞,不想竟與那井後頭打盹的老狗對上眼。

護院的狗敏銳得緊,他前腳才站起身,那狗便騰的一下子飛身,吠叫着向他撲過來,露出僅剩不多的幾顆牙齒。

完了。

阿绫腿一軟,向後跌坐在地上,下意識閉起了眼睛,支起胳膊擋在臉前。

不想那狗撲出一丈遠居然被一根繩索勒住脖子,半分不得靠近。

“怎麽了!”

還未等他松一口氣,屋子裏便傳出男人渾厚的聲音,阿绫四下一望,急忙躲進了虛掩門扉的柴房,扒着門縫往外看。

人伢子們前後腳走到院中,發覺院門緊閉,詫異對視一眼。為保萬全,他們緊張兮兮地走到門前,開門左右望,此刻整條街都靜悄悄的,毫無異狀。

男人咂咂嘴,沖那狗揚了揚手,罵罵咧咧幾句,似乎在埋怨女人什麽。

阿绫聽着他們嘀嘀咕咕的對話,總算能将懸起的心放回胸膛裏。

小丫頭的繡花鞋底子薄得很,他疾跑了一程折返,兩只腳如今都在隐隐作痛。他靠着麻袋席地而坐,揉了揉腳踝想歇一歇,可一顆心才放回到肚子裏,背後的麻袋竟冷不丁動了一動,吓得他整個人又彈了出去。

他驚魂未定,轉身仔細看了看那麻袋,不難看出是個孩子的輪廓。

阿绫壯着膽子伸手摸了摸,溫熱的,八成是那個織銀羅小公子。他心中一喜,還好,人還在,沒被移出去!

他趕忙解開袋口的繩子,麻袋松松垮垮落下去,果然,人就坐在裏頭。

只不過,小公子此刻與白日裏那個端莊貴氣的樣子判若兩人。

雙手被粗麻繩綁在背後,沒了發釵,掙紮過得發髻已然散亂,白皙的臉蛋也蹭髒了,腰帶被解下塞進口中,精細的織銀羅不知被什麽勾破了幾處,鞋子也只剩一只,好不狼狽。

可即使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那一雙眼睛居然還散發出一絲不怒自威的冷靜與防備。

阿绫從未在哪個孩子眼中看過如此神色,一時被他瞪懵了,直到對方發出輕輕的嗚聲,才想起替他取出口中的腰帶,又着手解他背後被綁縛的雙腕。

大抵因為這公子還小,人伢子綁得随意,不難解。可麻繩粗糙,還是磨破了手腕上的皮肉,阿绫看到一根明顯的毛刺還紮在腕骨旁,忍不住抓住他。

那小公子一激靈:“做什麽!”

阿绫掌中握住的手腕細細顫抖着。

“噓……別怕。”他指一指那根毛刺,悄聲在對方耳邊說道,“別動,馬上就好。”

他低下頭,仔細捏住毛刺一端,緩力拔出,又不自覺吹了吹那抹破了皮的創口。

“你……是什麽人。”小公子輕聲問道。

“我是阿绫啊。”

“……你怎麽敢一個人來……”對方抽走了胳膊,皺起了眉頭,年紀不大竟還對他說教,“你不去搬救兵,反而自己跑來,不過是我一個人被綁走變成兩個人被綁走罷了……”

“不會,牆上有個洞,他們沒看到我,我帶你走。”阿绫知道他害怕,沖他笑了笑,拉着他起身。

“你……”落魄的小公子呆了呆。

“噓。出去再說。”眼見着天晚了,阿绫輕輕将柴房門開了個孩童剛好能擠出去的縫,一路悄聲爬到牆根,沖愣在柴房門口的人招招手。

對方小心翼翼爬到他身邊,抗拒地看着那個狗洞遲遲不肯低頭,直到真正的看家狗發現了這裏的響動,開始高聲吠叫。

“快啊!”阿绫催促道。

小公子一咬牙一閉眼,率先鑽了出去。

阿绫一推他的屁股,自己也跟上,才鑽出去便聽到院內又響起人聲,他一把拉上身旁萬念俱灰的人,撒腿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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