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娘!”木門虛掩,他風風火火推開門,阿娘正撈起一筷子面,碗裏僅幾片油綠,清湯寡水。

“阿绫?你怎麽,又跑出來了!”宋映柔一驚,擱下碗筷。

“沒事,祖母他們天不亮就去春明寺了,吃齋菜,抄佛經,要在寺裏呆一整日呢。”阿绫忙将食盒裏的朝食一樣樣端上桌,蟹絲春卷,松花團子,糟毛豆,還有一籠湯包,“我天黑前回去就成。來阿娘,快嘗一嘗這個湯包,可好吃了。”

“不用,阿绫吃,阿娘吃面就……”

他不由分說,将那碗素面拖到自己跟前:“阿绫想吃阿娘做得面。好久沒吃了……”

見拗不過他,宋映柔也不再堅持,久違地開了次葷。

吃過飯,阿绫迫不及待從懷中掏出幾頁宣紙平鋪在桌上:“阿娘看,都是我寫的。”

他知道阿娘是認字的,繡娘大部分都能認字,畢竟文人雅士常常要求在繡畫上繡出些詩啊詞的,久而久之,多多少少能記下些文绉绉的句子,只是不得甚解。

“阿绫請先生了?”宋映柔拿着滿滿當當的紙張又驚又喜。

他猶豫了一路,終于在看到阿娘的笑臉後下定決心,點點頭:“嗯。在學三字經。”

他說謊了……從小,阿娘就教他做人要誠實。

可他實在不想讓他娘知道林亭秋不讓他讀書:“我會好好學的,阿娘放心。”

他花了一個時辰,陪阿娘熬漿糊,将這些紙都糊在了舊窗格子缺損處。

“阿娘。”他掏出那兩片裁成巴掌大的繡片,“這個,糊在中間的格子吧!阿绫就是小魚,會偷偷游來看阿娘!”

晴山藍色糊上窗,外側樹影搖曳映在上頭仿若飄零水草,兩條銀紅扇尾魚游弋其中。

宋映柔呆呆望着窗子半晌,忽然倒抽一口涼氣,急忙低頭壓一壓內眼角,眼淚流的毫無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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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怎麽了?”他驚了一驚,湊過去掏出帕子,發覺阿娘的眼睛睜不開。

“沒事,太陽看久了,有些難受。”阿娘壓下他的手,閉眼小憩,半刻又恢複。

人都說刺繡傷眼,到了晚年視物模糊的繡娘比比皆是,阿绫看着屋子裏唯一一盞油燈不免有些憂心:“阿娘,以後晚上不要刺繡了好不好……”

“好。都聽阿绫的。”宋映柔點頭,臨別時不忘叮囑他好好念書。

阿绫花了月餘,将三字經反複謄抄了十幾遍,不懂的,也都趁葉柳依在的時候一一問清。

“阿绫如今能替我抄功課了嗎?”葉晴芳咬着筆杆子,對着一冊《涑水家儀》犯愁,拿過阿绫的字跡跟自己的比了比,問一旁做女紅的葉柳依,“你說,先生看得出麽?”

“就算先生看不出,他到時候考你,你答不上要怎麽辦?”對方丢了個白眼。

“哎呀我這就是應付阿娘和祖母嘛,我要是都會了,還要先生做什麽?反正他也不會告狀。沒事的。來,阿绫。”葉晴芳将面前的書冊紙頁盡數推到阿绫面前,“這個,幫我抄一遍,想吃什麽盡管說,我叫丫頭給你送來!”

“下個月十五,想吃枇杷。”阿绫也不跟她客氣,“姐姐的功課,幾時要?”

“還有三日先生才過來我們南院,來得及。”葉晴芳心情大好,“也別等十五了,最近有枇杷我就叫她們給你拿過來!”

他就這麽斷斷續續替葉晴芳謄完了《涑水家儀》,又得了《列女傳》,一套七本,直抄到了荷花滿池蟬鳴聲聲的溽暑,林林總總幾十篇,眼見着要到自己六歲生辰。

阿绫有些犯嘀咕,聽說讀書人都要讀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可他如今抄的卻盡是些貞順賢德,相夫教子的故事,這還能算個讀書人嗎?

“少爺。”元寶站在身後替他量腰,“衣服,短了。”

又是一個夏天,興許是府裏夥食好,他竄了一寸去,直身下擺露出了腳踝。

“啊……真的。”他比了比自己跟元寶相差無幾的頭頂,“你也高了。”

元寶跟他久了,多少也學會些針線,趁他用早飯自己在耳房将衣服放了放。

他如常給祖母請安,卻不巧碰上杵在門前的兩個丫頭。

那兩個丫頭他認得,都是林亭秋院裏的,阿绫拉上元寶轉身就走,不想兩人齊刷刷開了口:“小少爺。”

……這下躲不掉了。

阿绫一撩衣擺,邁進屋子,畢恭畢敬叫一聲祖母,後又不得不轉個身,對林亭秋作揖,規矩喚她一句:“母親。”

“嗯。”林亭秋起身,“母親,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葉老太太挑了挑下巴,“好歹他叫你聲母親。衣食住行,也別短了他什麽。”

林亭秋一愣,側臉打量阿绫一番,又轉過頭去,“母親,您這是從何說起,我冤枉不冤枉啊。這麽大點的孩子一天一個樣,長高了來跟我說,我叫人給他拿衣服就是,做什麽說得我苛待他似的。”

接着,她笑着轉向阿绫:“阿绫啊,你一會兒來我院子裏,我叫丫頭們給你量尺寸。”

可說是量尺寸,阿绫一進北院便被巧兒帶到西廂房。

自從佛堂修葺完成,老太太從北院搬出去,西廂三間便改成了葉書錦的專用書房。

阿绫穿過平日裏先生講學的廳堂,沒見到大哥人影,卻聽得讀書聲從門扇中傳出。

“川澤納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阿绫聽不懂,卻也覺得抑揚頓挫的朗朗之聲格外動聽,不自覺停住了腳步。

“小少爺……您動作快些,別耽誤了我們少爺讀書。”巧兒壓低聲音,将他引進廂房盡頭的小耳房,整間屋子堆滿舊物,他一眼看到了壘成人高的舊衣物,誰能想到葉書錦一個人就能有這麽多衣物。

巧兒展開一件提花羅長袍抖了抖,比在他肩膀上,長度恰好。

一股陳舊味道,可看着卻比簇新的料子也不差什麽,八成是當年裁做了卻沒穿過。

“也不是夫人要虧待您啊,小少爺,您這個年紀長得快,裁好的衣裳沒幾天又不合身了,我們大少爺當年就是這樣,所以先湊合湊合。”

阿绫點點頭,目光卻移到了窗前小書桌上堆積的紙筆書籍上,厚厚一沓,面上是一本翻爛的《論語》,大抵是葉書錦學完不要的。

“巧兒姐!”窗外傳來丫頭的喊聲。

“嘶,你小聲些!”巧兒壓低聲音貼着窗子呵斥道,“等着!”他轉臉對阿绫作個揖,“小少爺,您随便挑,看中了那件就直接拿走吧,我還有別的事。”說完也不等阿绫應聲便轉身走掉。

阿绫将懷裏的長袍往肩上一搭,不自覺靠近小書桌,做賊似的,摸了摸那一摞子舊書冊。《論語》,《大學》,《中庸》,《孟子》。下頭還壓葉書錦寫的功課,另有不少其他詩詞講學。

這才是讀書人該讀的東西吧……阿绫羨慕不已,從中随手抽出一本,珍重地翻開舊頁,想聞一聞書香,可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些圖畫。

他愣了愣,這是什麽?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胴體相貼……他趕忙翻回封皮,是《孟子》沒錯啊……那書裏為何沒有字?他随手翻過一頁又一頁,裏頭盡是些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再翻《楚辭》,這次不是男女了……好像是……男人和男人……

門扇吱呀一聲被撞開,葉書錦慌慌張張紮進來,一眼看到他翻開的圖畫,面皮噌得紅到脖子,搶上前來“啪”地一聲合上書冊:“你……你不要亂翻!”說完一咬牙,“你不是來拿衣服的麽,拿完就回去吧……”

阿绫眨了眨眼:“這不是《楚辭》吧?”

“……你,你不要多嘴……”葉書錦的耳垂紅得像外頭開爛的芍藥。

阿绫見他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有些不忍,便轉過身随手抽了兩件衣裳:“對不起啊大哥,我就是想看看書裏頭是什麽樣的……”

“你……”葉書錦嘆了口氣,拿起最上頭的《論語》給他:“你尚未開蒙,就先看這個吧……但是……但是……今日你看到什麽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葉書錦一邊整理那摞書冊,一邊兇巴巴地打發了他。

阿绫抱着一疊也不知合不合身的衣袍,腳步匆匆,那裏頭藏了一本《論語》和一本《孟子》,雖然還不知講了什麽,可他知道這都是聖人學問。念及此,他嘴角輕輕揚起,一路小跑穿過花園,回到了自己偏僻的西院,扔掉衣服提筆就開始謄抄。

一旁的元寶拾起他抛在一旁的衣物,皺着眉頭:“舊的……”

“避開繡面,過一次水,搭在背陰處,幹了便能穿了。”恰巧葉晴芳的丫頭來給他送枇杷,便手把手教着元寶漿洗絲綢,還順帶教她熏香衣物。

阿绫展了展紙頁,下次拿給阿娘看看好了,她一定高興。

最近府裏人事有些混亂,葉靜遠日日在外頭忙,一個多月也沒着家兩次,聽說是皇帝移到了玉寧不遠的行宮避暑。

所以沒等到十五,阿绫便提着新鮮水果,穿渾身帶甜香的丫頭衫裙跑出府去。

自從元寶學了熏香,閑來無事就調制些花瓣蜂蜜檀香之類,魔怔似的,見什麽熏什麽,眼下他一整個西院都是這股子味道。

“阿嚏!唔……”身旁傳來一聲細細的噴嚏,阿绫下意識覺得抱歉,心虛地拿眼角一瞥那越來越遠的瘦小背影。

不知是哪個府的小公子正等一碗桂花糖芋苗,日光剛好落到他一身圓領袍上,銀光閃爍,比天碧川波光粼粼的河面還耀眼,好生氣派。

哎呀,這是誰穿的這麽氣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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