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绫去小街撲了個空,雨季終了,秋高氣爽,阿娘竟沒有出攤。

他心下奇怪,問那臨攤賣香料的阿婆:“我阿娘還沒來嗎?”

阿婆搖搖手:“來不了,來不了呀,她夜裏看不清路,腿摔折啦!你不曉得呀?”

阿绫一驚,他不知阿娘的眼睛究竟是何時厲害成這樣,到底是總見不到自己哭壞的,還是刺繡太辛苦熬壞的?

先是夜裏看不請人,現在連路都看不清了嗎……

他拎着食盒推開那舊屋的門扉時,赫然發現阿娘正靠坐在床榻上,呆呆看着格子裏的金魚發愣,一條腿上攙着厚厚的紗布。

“阿娘……”眼前的場景讓他笑不出。

“啊,阿绫來啦!”宋映柔的臉慘白着,勉強牽了牽嘴角,裝作若無其事。可她額上都是汗,嘴唇也幾乎血色全無,阿绫知道她在忍疼。

他放下食盒,掏出帕子替阿娘擦一擦額頭,強忍着心中的難過:“阿娘,我帶了血糯米八寶粥,還有醬鴨和炝茭白。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好。”

他們母子倆各懷心事,沉默着吃完一餐,宋映柔拖着一條腿,一邊強打精神與他說笑,一邊艱難地挪回床上。

阿绫實在忍不住:“阿娘,去看大夫吧……”他知道阿娘早年存下了些銀錢,但總是舍不得用。

過去沈如還時不時拿這打趣,叫他快快長大娶個娘子回來,說阿娘心急,連他的老婆本都快攢好了。

宋映柔摟着他的肩拍了拍:“看過了啊,阿绫別擔心,大夫說,卧床休息十天半月,這腿就……”

“不是腿……”他鼻子一酸,終于還是掉了眼淚,“阿娘,阿娘的眼睛……看不清路了對不對……上次還認錯了阿绫……阿绫現在什麽都有,阿娘不用再攢銀子了,看大夫吃藥好不好……”

這一哭便停不下來,哭得宋映柔心裏一陣陣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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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兒子一把摟進懷中,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聽他斷斷續續的抽噎,卻不忍勸一句,別哭。

這孩子打小不愛哭,懂事得不像個孩子,所以宋映柔總還盼着他慢些長大,能多多撒嬌耍賴,闖禍哭鼻子:“阿绫啊,阿娘真的看過大夫了,大夫說眼睛不要緊的,少做些活,多閉一閉眼休息,慢慢就會好了。”

“真的?阿娘不騙人?”阿绫擡起哭花的臉,自己用袖子抹了抹,“真的沒事嗎?”

宋映柔重重親在他臉頰上,抱着他蹭一蹭:“真的。阿娘還要看着阿绫慢慢長大,成家立業呢……”

阿绫不放心,回葉府的路上獨自跑了一趟河邊的醫館。

見他穿着葉府丫鬟的衣裳,大夫倒是沒怠慢他,大概當他是替家裏夫人小姐跑腿的,便細細詢問了病症。

“沒見到病人,尚不可定論。若先天無眼疾,僅僅是勞累過度而視物模糊的話,多休息,熱帕子敷一敷,多吃些滋補的藥食便可以漸漸恢複。若是原本底子就有問題……就很難說了……”

大夫說得太繞,阿绫尚不能完全理解,總之病了就該吃藥:“那,那該吃些什麽藥呢?”

“這,我們這裏的大夫不親自診病不可随意開方子,方便的話還是帶病人過來瞧一瞧,若是不方便,我們也可以出診府上……”大夫見他面露難色,又補充道,“不嚴重的話,平日裏多吃些柑橘,茶水或者湯羹中佐些決明子與枸杞也是有幫助的。”

柑橘,枸杞,決明子。

別的不懂,這幾樣他還是記得住的。

葉府北院,林亭秋正親自替兒子盛飯菜,卻被巧兒使眼色叫了出去。

她放下碗筷,叮囑了葉書錦一句,轉身去到東廂門外:“怎麽了?”

巧兒一笑,附在她耳邊嘀咕半晌。

“當真?她親眼見到的?”

“千真萬确。自小殿下出了那事之後,我便按夫人的意思,安排雪蘭和齊護院仔細留意着。昨日午時前,他果然又溜出去,齊護院來報,雪蘭便跟上他,一路找去了沙井巷子。”

“沙井巷子?那裏不是住了好多流民麽?”林亭秋詫異地皺了皺眉。

“是,雪蘭說他朝食沒動,一路提過去的……我今日得空,親自去附近打聽了,宋映柔離開沈氏繡莊之後,一個人在那附近的小集擺攤子。她那乖兒子定是去看她的!”巧兒憤憤不平,“想那小東西平日裏,定是沒少拿我們府裏的東西去孝敬他娘。”

“呵,賤人養出來的白眼狼,還真當我們葉府欠他們的。狐媚子八成沒死心,還想有朝一日能憑這兒子翻身吧。這事你看着辦,雖說老爺沒把他放心上,可也得拿捏好了,不管怎麽做,都要師出有名。”

“巧兒明白,夫人您就放心吧。”

阿绫托元寶隔三差五去廚房讨要決明子和枸杞,借口泡茶和做荷包用,也不多要,每次半兩一兩的,攢一攢,沒多久也攢出了滿滿一小包。

這日他拎上這幾日得的柑橘和一份早上沒舍得動的荷葉粉蒸排骨,溜出了府。

聽葉晴芳說,這柑橘是南邊露州府的貢橘,每年只七月有,果大皮薄甘甜多汁,多數送進了京,尋常百姓難以得見。

雖說今日不是十五,老太太她們也都在府裏,可他實在憂心阿娘的腿,便铤而走險。

誰知進門不到一炷香,飯菜擺上桌,他們母子還沒來得及寒暄幾句,那扇不大結實的木頭門便“砰”的一聲,被人一腳踢開。

宋映柔一激靈,拖着還未痊愈的傷腿起身,本能地将兒子護在身後:“你們是誰!”

巧兒興師動衆,帶着幾個丫頭和三個護院大搖大擺闖進屋,将他們圍了起來。

人高馬大的護院奉命将這對婦孺逼到角落裏,桌上剛剝了一半果皮的露州貢橘,攤在茶杯邊的藥材包,熱氣騰騰還沒動筷子的粉蒸排骨和時令鮮蔬,統統被收回食盒裏,送到了巧兒手上。

“給我翻仔細了。”巧兒心滿意足,又指使丫頭們開始滿屋翻找起來,“看看這屋子裏還有什麽是我們府裏的。”

“沒有了!你們不要翻我阿娘的東西!”阿绫看到阿娘的繡架上理好的絲線被随手拂到地上,重新亂成一團。如今她眼睛不好,速度大不如前,那副繡畫是她辛辛苦苦半個多月的心血。

他想沖上去,奈何護院随便一屈膝,輕易便将他抵在了牆上:“小少爺,您可別亂動,我們這些粗人下手沒輕重的。”

宋映柔一驚,也顧不得腿傷,拼了命推搡那護院:“你放開他,別碰他!”

巧兒笑道:“別演了,姓宋的。他小小年紀學會偷東西,難道不是你教的?”

“沒有……我沒有偷東西……”阿绫胸口被那梆硬的膝蓋骨壓疼,用力喊道,“我沒有偷,都是送到我院子裏的!”

巧兒根本不做理會,得意地環視這舊屋。窗外陽光正好,她眯着眼,注意到窗子上那尾魚,走上前随手就是一撕。嗤啦一聲,夏日的薄料脆弱,當即就抽了絲:“哦?沒有偷?恕我眼拙。這該不會是霧凇绡吧?織造局特制的面料,外頭輕易可買不到啊……”

“那是晴芳姐姐不要才給我的……”阿绫看着那邊緣開線的金魚,又氣又急。那是他繡給阿娘的,那條小魚總是替自己陪着阿娘……

他擡頭看到阿娘流下眼淚,是因為東西被毀,還是誤會他偷東西呢?

“小少爺,您不經夫人允許私自出府就罷了,怎麽還膽敢将我們葉府的東西拿給外人呢。夫人治家不易,從來勤儉,哪裏能容您這麽糟踐。”

阿绫一愣,葉府向來財大氣粗,每日浪費的柴米油鹽雞鴨魚肉,少說能養活好幾家人,這勤儉又是從何說起的?

“走吧小少爺,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有話回去你自己跟夫人慢慢解釋吧。”巧兒大功告成,不忘回頭瞥一眼失魂落魄的宋映柔,“至于你呢,還是好自為之,真以為能攀附上我們葉府的高枝麽?別做夢了。”

宋映柔攔不住他們強行帶走阿绫,脫力跌坐在一片狼藉的角落裏,苦笑一聲,自言自語道:“阿绫,他們平日就是這樣待你的麽……我的傻孩子啊……”

回到葉府,林亭秋院子裏熱鬧的緊。

此刻仿佛全府的下人都圍在這處,雪蘭身前跪着瑟瑟發抖的元寶,臉頰上都是巴掌印。

阿绫被推到林亭秋面前,正房夫人坐在石桌旁,惬意地撥開一只柑橘,塞一瓣到口中,細細品完才開口:“巧兒,說說吧。”

“回禀夫人,小少爺他私自出府,還偷竊府中財物,如今人贓并獲。”巧兒收起了先前那副洋洋得意地嘴臉,連連嘆氣。

周圍的丫頭小厮竊竊私語,紛紛對他投來鄙夷的目光。

“我沒有偷……”阿绫辯解道,“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那是東西自己長了腿腳,跑出去了?”林亭秋挑挑下巴,示意旁人,“盒子打開我看看。”

擺在最上頭的便是市面上沒有的貢橘。

林亭秋接過巧兒手中的金魚繡片,在他面前抖了抖,“這不是霧凇绡麽,我們府裏也沒得多少啊。阿绫我問你,你出府有沒有來跟我報備?”

“沒有……”

“那這些東西,是不是我們葉府的?”

“是……但是……”

林亭秋不待他分辯,拍板定論:“阿绫,先前你父親仁慈,知道你從小就在外面野着,不懂我們大戶人家的規矩,所以才不追究你偷溜出府的罪責,給你機會改過自新。不想你不但不思悔改,居然變本加厲。說謊,偷竊,還在外頭以此般面貌示人,簡直丢盡我們葉府臉面。”她打量着阿绫一身丫頭衣裙,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玉不琢不成器,既然你是葉家子孫,叫我一聲母親,我便要盡心管教你。上家法吧。”

“等等,夫人。”巧兒忽然跪下,“小少爺年紀尚幼,不能分辯善惡,說不定是被什麽人指使,可別錯怪了他。”

“也對。阿绫,你做這些,是有人教你的麽?”林亭秋惺惺作态。

阿绫心中一沉,忽然意識到她們是想針對阿娘。

他攥緊拳頭,家法就家法,不過就是一頓手板子,東西是他自作主張拿出去的,偷溜被抓,他認罰就是了。

他搖搖頭:“沒有人教我。”

不過眨眼,身後的護院便搬來了條凳,對他做了個請的動作。

阿绫一扭頭,發現他們手中拿的可不是竹子做的手板,而是一條三指粗的軟鞭。

林亭秋神色凜然,對一衆圍攏的下人們訓斥道:“所有人都給我看明白了,這便是我葉府的家法,少爺犯了,一樣要受管教!”

要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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