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寶吓得顧不得禮數,手腳并用爬到林亭秋腳下,抱住她的腿:“夫人!!!不,不,不能用,用鞭子……求,求夫人,開,開開恩!”

巧兒上前一步,将她一腳掀翻:“夫人管教少爺,什麽時候輪到你一個奴婢插嘴?”

小厮三兩下扒了阿绫那一身丫頭外衣,只留下雪白的中衣中褲。

“俗話說,戒尺之下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林亭秋眼中竟然泛出淚光,“阿绫,我如今懲戒你,也是希望你能牢牢記住,諸如此類的錯處,以後絕不可再犯。”

護院手中那條軟鞭跟着林亭秋的眼神一揮,劈開了風,啪的一聲,隔着一層褲子落到阿绫股上。

阿绫如今快要六歲,長這麽大,宋映柔連個巴掌都舍不得動他,不想第一頓管教便是鞭子。

他知道會痛,卻也沒想到這樣痛,登時全身縮緊,屏住了呼吸。火辣辣的灼熱感擴散開來,銳痛變成一片鈍痛。

“嗚!”未等他回過神,第二鞭子猝不及防落下,他忍不出低呼出聲。

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又是第三鞭。

幹脆利落的啪啪啪三聲,阿绫頓時頭暈耳鳴,聽不清那些人在叽叽喳喳說些什麽,只剩元寶凄慘的哭嚎聲,仿佛挨打的是她。

身後沒了動靜,他勉強擡起頭看了看林亭秋,那女人提着帕子捂在心口,正向衆人诠釋着那句“打在兒身痛在母心”。

東廂門倏忽敞開,葉書錦也有些沉不住氣,替他求一句情:“母親,他……他年紀尚小……還是手下留情吧……”

佛堂內香煙袅袅,一片寂靜,只聞得咚咚,咚咚,規律的木魚聲。

“祖母!祖母!”葉晴芳一陣風一樣卷進門,人未到聲先到,“祖母您快去看看!”

老太太睜開眼,嘆一口氣:“慢慢說,女孩子家,大呼小叫什麽。”

“是,祖母。呼……”她喘了幾口,“母親要教訓阿绫,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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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訓?所為何事?”葉老夫人一伸手,身旁的大丫頭便趕忙上前将她從蒲團上扶起身。

“好像是因為偷偷溜出府被抓了……”葉晴芳心中火燎般,可在祖母面前卻也不敢催促。

“那,教訓便教訓吧。做錯了事,該罰的。何況,母親管教兒子,天經地義……”葉老夫人不緊不慢,讓丫頭扶她進去卧房,午後身上困乏,她習慣小憩個一時半刻,“回頭叫人去冰窖裏拿些冰上來備着,打完手板子叫他捏一會兒,再拿些三七紅花敷上,沒兩天就好了,順帶叫他收收心,別一天到晚總想着跑。”

葉晴芳一慌:“可是,母親吩咐人拿鞭子抽他……”

身旁的丫頭不禁倒抽一口氣。

老太太腳步一頓,轉過身:“抽鞭子?”

“是,祖母,我跑來的時候,已經叫人去取鞭子搬條凳了……這會兒……”

“……走,去北院。快。”

阿绫既不高聲哭鬧,也不求饒,小小的身體僵在凳上發抖,連護院都有些下不去手:“夫人……還打麽……”

“打。夫人不是吩咐過,打滿了九鞭子。”巧兒替林亭秋發了話。

鞭子重新揚起,又是一聲悶響。

“等等!”葉晴芳終究沉不住氣,未等祖母出聲,先一步跑上前,“母親,祖母來了。”

衆人齊齊回頭,老太太沉着一張臉,姍姍而至。

林亭秋一愣,立刻起身:“母親,怎麽這時候來,沒午睡麽。”

“你鬧得這麽大陣仗,我哪裏有心思睡啊。”老太太也未立刻發作,示意丫頭扶她到長凳旁,看了一眼孫兒,中褲還完好。她擡頭問那持鞭的護院,“打了多少?剩多少?”

“回,回老夫人……打了四鞭,還剩,還剩五鞭。”

“好,你接着打吧。”老太太面色無虞,“我看着你打。”九鞭子,算這林亭秋還有些良知,不至于要了這孩子的命。

這下可難為壞了護院,他求救似的望向林亭秋:“夫人,這……”

“老太太叫你打,你就打吧。”林亭秋知道自己立威時,老太太為大局不會駁她面子,何況她這次是師出有名。

手起鞭落,葉家幾個少爺小姐吓得齊齊閉眼扭頭。

“都看着!站近些!”葉老太太中氣十足吼道,“看看你們之後犯了過錯,都是什麽下場!”

幾個小輩被吼得一激靈,磨磨蹭蹭,哆哆嗦嗦走到祖母身後。

護院被這麽多雙孩童的眼睛盯着,如芒在背,只得硬着頭皮揚手,啪啪幾下,交錯抽完,立刻跪了下去。

阿绫腦袋嗡嗡響,只覺得眼前人影晃動,什麽都聽不清,也不知是誰撐着他腋下讓他能勉強站在那裏。

好像有人在問他話,他撐起眼皮,勉強辨出眼前的祖母,心下委屈,卻沒有餘力辯解,只能任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半是疼痛,半是屈辱。

“請大夫。”吃齋念佛之人心本就軟,葉老太太看到他無聲的哭訴,一邊嘆氣一邊吩咐人将他抱回去。

她緩步走到林亭秋面前,平心靜氣道:“辛苦你了。”

“母親哪裏的話……可慈母多敗兒,我若此時不管教,任他學壞,怕是以後要吃虧的。”

“罰也罰了,這事就這麽過了吧。我知道,他自小在外頭長大的,不好管。錦兒明年要參加鄉試了,我看你也無暇分身,我一把老骨頭左右是閑着,這阿绫我便替你管一管罷。”老太太說完,轉身便走。

“母親!這!”

這是老太太借機要護他這小孫子了。

待林亭秋琢磨完這話,人都散了。

阿绫夜裏從昏睡中疼醒,發覺屋子裏沒熄燈,元寶趴在桌上睡着了。

“元寶……”他輕聲叫道。

小丫頭沒反應,睡得還挺熟。阿绫無奈,只得自己試着下床,可動一動那傷口更疼了,他忍不住嘶嘶抽氣,這動靜倒是驚動了元寶。

“少爺!”她從凳子上彈起身,“別動!”

“我想喝水……”阿绫又老老實實趴回枕頭上,接過元寶端來的水杯,咕咚咕咚喝完一杯,“現在什麽時辰了?”

窗外明月高懸,他似乎睡了很久。

“醜時。”元寶問道,“疼嗎?”

“……不很疼……”他看着元寶的臉蛋,依稀分辨的出些巴掌印,“對不起啊元寶……害你也挨打。”

元寶拼命搖搖頭:“老,老夫人,說,說是,你想,想出去,不,不必偷,偷偷摸摸……”

阿绫一愣:“我,我以後可以出府了?”

元寶費力地解釋道,“想去,要,要先去,佛堂。還有,拿,拿家,家裏東西,要說。”

太好了!

他以後可以光明正大去找阿娘了!

阿绫美滋滋得想着,身上的傷仿佛都沒那麽痛了。他伸手摸了摸元寶的發髻:“你快些去睡吧。”

“不,元寶,不困。”小丫頭倔勁犯了也不容易勸,“少爺,睡。”

阿绫實在疲累,無力争辯,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藥力發作,沒一會兒便沒了知覺。

再醒過來,天還沒亮透。

元寶見他動了,趕忙端來鹽水和薄荷茶,叫他漱了口,又拿熱帕子替他擦了臉,才将食盒端過來。

一碗肉絲粥下肚,他精神了些,可依舊不大敢動,元寶便拿了顆昨日未能嘗到的露州貢橘替他剝開皮,一瓣一瓣喂到他口中。

小丫頭一臉困頓,到底是熬了一整夜。

“我自己來吧。”他試着撐起身,赫然發現自己沒穿褲子,又忍着疼趴了回去,不忘給自己扯被子遮好。

“別動。”元寶慌忙制止,“大夫,說,三日,下床。”

“……要……那麽久嗎……”他試着動了動腿,牽起傷口一陣痛麻。

他有些惦記阿娘。

昨日那一番折騰,阿娘定是吓壞了,一定擔心地睡不好。阿绫最怕她哭,那雙眼睛可不能再哭了。可自己這幅樣子也決計不能給宋映柔看到……

小小的人正愁着,便有人進了院子報:“老夫人到。”

元寶慌忙迎出去,又随從老太太和大丫頭回到床前。

阿绫腦筋一轉,龇牙咧嘴爬起身,在床上硬生生跪了跪:“給祖母請安。”

“快別動。”老太太掀了被子,看了看他高高腫起的屁股,上頭青紫交加,瘀血不散。

“祖母,阿绫有一事相求。”

“……想去看看你娘親?”老太太嘆了口氣,“昨日的事,我都清楚了。阿绫,我曾經叮囑過你,要安安分分呆在府裏,才能保你們母子平安,如今你想想,是也不是?”

“是……”

“那你怪不怪祖母,昨日并未阻攔她們管教你?”老太太捋一捋他的頭發。

“阿绫不敢……”

“罷了,先叫你這小丫頭替你跑一趟吧。你不準動了。”她揮一揮手,叫人留下些鮮果補品,叮囑道,“丫頭,每兩個時辰換敷藥,三個時辰喝一次內服,以後少爺短了什麽,你不必去北院,就來我院子裏要。記住了?”

“是。”元寶低下頭。

宋映柔拖着一條傷腿收拾好屋子裏的一片狼藉,靠在塌上一夜未眠。

她不知阿绫在葉府會遭受些什麽,愈想愈怕,眼睜睜熬到天亮,一小塊天空從星灰亮成雲水藍,喜鵲聲聲鳴叫,最終叫出了初秋獨有的一片碧青。

那格子裏本有一條技法略顯稚嫩的金魚,如今卻只剩一個突兀的窟窿。

眼前一白,又一陣刺痛,她無奈合上雙目。

如今這眼,畏強光,夜裏盲,無風也時常流淚,刺繡超不過一個時辰便開始刺痛,夜裏還會頭痛,連成片的痛。

她去看過大夫,大夫說見過許多視物模糊的繡娘,可那都是四五十歲開外的,她這要麽是先天有隐疾,要麽是疑難雜症惡化,總之都是要花心思好好養着。她如今才二十八,卻漸漸不能劈絲紉針了。

活了這些年,她只刺繡這麽一樣本事,若是再拿不了針,便是個廢人。

篤篤篤。

屋門被輕輕扣響,宋映柔一愣,這個時候,是什麽人來?

“阿绫?”她看着門外的小豆丁用力眨眼,仔細瞧了瞧,不對,不是阿绫。小丫頭與昨日的阿绫打扮如出一轍,定是葉府的人。宋映柔心中一緊,慌忙問道:“阿绫呢?你是葉府什麽人,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丫頭趕忙搖頭:“沒,沒事。我,我我是,元寶。”她提起竹籃,掀開蓋在上頭的絲綢,露出一籃子鮮果和一包藥材,“少爺,叫我,送,送過來。”

宋映柔狐疑地接過籃子:“那他如何了?受責罰了麽?”

元寶不自覺清了清嗓子,按照阿绫教她的說法,點點頭:“罰了。罰他,禁閉。所以,我來。”

“啊,是麽……”宋映柔笑了笑,彎下腰摸摸她的小臉,忽而一愣。但她依舊未動聲色,接過籃子放到桌上,“你叫元寶對吧,進來喝口水吧。”

元寶搖搖頭:“不了,我要,回去,照……陪,陪少爺,禁閉……他,他以後,再來看,看您……”

宋映柔看着眼睛都快睜不開的小丫頭,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那謝謝你,元寶,以後阿绫還要拜托你好好照顧。”

待人走遠了,宋映柔收斂起一臉假笑。

孩子的心眼到底太稚嫩。她湊近聞了聞,果然,籃子扶手上還留着跌打傷藥的清涼味道。看那丫頭一夜未睡的樣子,她不難猜到阿绫現狀。但凡傷的不厲害,阿绫都會親自來看她的。

她心中絞痛,卻無能為力。

“阿绫……是阿娘拖累你了……”

寄人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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