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日是他六歲生辰。

阿绫一早起床去給祖母請安,又軟磨硬泡央求祖母允了自己出府。

老太太見他實在可憐,無奈答應,還順帶叫丫頭拿了些鮮果,又叫了個小厮跟着。

阿绫進屋時,看到桌上竟擺滿飯菜,正當中是一整只花雕蒸雞。

宋映柔似乎猜到他要來,早早準備好了等他。

看到他一身與初秋晴空一色的圓領袍,宋映柔眼前一亮,這還是他頭一次不必扮成丫頭,以葉家小少爺的身份大大方方出府。

“真好看。”宋映柔右腳微微跛着,迎上前搓一搓他的衣料,纏枝海棠绫,質地柔軟色澤光亮,看樣子葉夫人雖然不待見他,倒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公然欺辱。只要阿绫足夠安分,不要送人把柄,便不會出事。阿绫比他們葉家的長子葉書錦年幼十歲,事實上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宋映柔猜想,那林亭秋心中一定也有數,不過是忌憚着自己罷了,阿绫是受她連累。

她只字不問十天前那一場鬧劇,裝作看不到阿绫坐上凳子那一瞬藏不住的龇牙咧嘴。她猜想傷定是在屁股上,那還好,打不出什麽毛病,只是痛而已。

阿绫偷偷與她分享府裏的小秘密:“阿娘,我看到大哥把小人書貼上楚辭的封皮,偷偷藏在舊書堆裏來着。不過我答應他,不告密。”

“是麽,那阿绫要遵守承諾啊。對了,之前忘了問你,上次你救回去的那個小弟弟,送回家了嗎?他是哪家的小公子?”宋映柔看到他今日的打扮,沒來由想起那個比阿绫更不像孩子的。

“……阿娘……”阿绫尴尬地吐了吐舌頭,“他可不是小弟弟,是小皇孫雲珩,太子殿下的兒子……”

前幾日,阿绫去給祖母請安時,恰巧遇上父親先一步進了佛堂,他便在門外乖乖候着。

葉靜遠是去跟老太太辭行的,說是行宮裏的貴人們要啓程回京,他也要陪着去。

“做好你的本分,皇家那些事,少摻和,此次雲珩小殿下若是真在玉寧的地界出事,我們葉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葉老太太不放心,叮囑道,“留心別叫人利用了。織造局是塊肥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呢。”

“放心吧母親,兒子有數。不過這事倒未必是沖我們,八成是太子殿下的內憂。那雲珩小殿下胎裏就不足,好容易保下來,卻又是中毒,又是生病,能挺到今日也是命大。”

“是,都八歲了,看着還跟阿绫差不離高,唉,皇家的孩子,難養活啊……何況他母妃已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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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绫歪歪頭:“阿娘,皇帝不是全天下最厲害,最富貴的人嘛,為何祖母說皇家的孩子難養?為何還會有人算計雲珩小殿下呢?”據他所知,孩子難養活的,都是最窮困潦倒,連溫飽都難以為繼的人家,可是,皇帝不是坐擁全天下的財富嗎?

“……祖母他們說的難養活,意思并不是沒有飯吃,沒錢治病。”宋映柔嘆了口氣,将阿绫抱到腿上,“就因為皇帝是最厲害的,所以他的兒子,孫子們,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變成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但那最厲害的人只能有一個,他們就只能手足相殘……”

“手足相殘?”阿绫眨眨眼,“意思是……是他的兄弟要害他?可,可他們是親兄弟啊……”

“這個,權利的事,阿娘也說不清,阿绫想知道的話,要要去請教先生了。”宋映柔摸摸他的頭,“不說這個,阿绫餓了吧,小壽星吃長壽面好不好?”

“好!”

不到申時,那個一路護送阿绫來的小厮輕聲叩門:“小少爺,時候差不多了,老夫人讓您早些回去。”

宋映柔正抱着阿绫在榻上小憩。

她已經盯着阿绫白嫩的睡臉許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疼。眼前時不時就像蒙了一層霧,看什麽都模糊,卻模糊不了阿绫生來好看的一張臉。她順着輪廓,刮一刮他精巧的小鼻頭,捏一捏尚且圓潤的臉頰,心裏篤定兒子長大一定是個風流俊逸的美男子。

她心中萬般不舍,卻怕阿绫耽擱久了會惹葉府的人不快,狠心推醒了他:“阿绫,醒醒。”

“嗯?”阿绫揉一揉眼睛坐起身,發現阿娘的眼睛紅紅的,“阿娘沒睡?大夫不是叫多閉眼嗎……”

“阿绫該回去了。回去之後阿娘就睡。”宋映柔将兒子抱下床榻,一跛一跛送他到門外,蹲在地上輕輕揉了揉他的屁股,“快回去吧。聽祖母的話,好好讀書。”

“嗯,那我回去了,阿娘。你快睡吧!”阿绫脖子一探,啵一聲親在阿娘額頭,“下個月我再來看你!”

說完,他轉過身,帶着那個規規矩矩的小厮向小巷外走去。

宋映柔心裏一酸,拼命揉一揉眼睛,希望能再好好看看那條小小的背影。眼見着越來越遠,她忍不住叫到:“阿绫!”

阿绫轉過身,赫然發覺阿娘孤零零站在門邊,已是淚流滿面。

他慌忙跑回去:“阿娘!阿娘怎麽了!”

“沒怎麽,被風吹到了。”宋映柔擦了擦滿臉的淚,笑着比了比他的身高,又摸摸他的頭,“阿绫,做個好人是應當的。可也要記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阿绫詫異地點點頭:“阿绫記得了,會很小心的。”

“……雖說阿娘希望你做個讀書人,今後能出人頭地。可是……事事不會盡如人意,阿娘最希望的還是我的阿绫能平安順遂一世……還有,沈嬢嬢對我們有恩,阿绫不可以忘記。”

“阿娘,你到底怎麽了?”阿绫被她哭得一陣心慌,踮起腳,試圖替阿娘擦擦那不斷滑落的淚,“阿娘……你別哭了,我怕……”

他攔腰抱住阿娘,埋頭在那股淡淡幽香裏,鼻子裏也跟着發酸。

“阿娘沒事。阿绫不怕,男孩子,要勇敢一些。”宋映柔仰起頭,深深吸氣,重新換上笑容,“阿绫乖,阿娘也會聽大夫的話,好好休息,好好睡覺。”

他擡起頭,發現阿娘果真不哭了,難道真是被風吹的?

“那,我真的走了,阿娘。下次我帶些白菊給你,聽說每日熏一熏菊花茶可以明目!”

“好。去吧……”宋映柔揮揮手,徹底看不見人影了才重新回到屋子裏。

她倒掉了吃剩的飯菜,打掃幹淨屋子,對鏡梳妝整齊,沒有戴首飾,只披上那件許久未穿過的長比甲。

比甲下擺繡了一只盤旋于蓮葉之上鷺鸶,白羽根根分明,出自沈如之手。

十八歲那年,她終于成了織造局史上最年輕的一等繡匠,老師特地送了她這賀禮,水芙蓉,白鷺鸶,寓意“一路榮華”。

她回到久違的沈氏繡莊,在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等來個臉生的繡娘。

“請問,沈老板在嗎?”

“她去桑田看蠶絲了,要明日才能回來。”小姑娘看着十三四歲,與當年她拜沈如為師時差不多大。

不在就好。

“那,阿栎在嗎?”

“在啊,在裏頭織布呢。您是?”對方才來沒多久,不認得她。

“勞煩替我叫他吧……我姓宋……”

許久未見,阿栎個子蹿得正猛,如今已然平齊她下巴。擡頭看到她,男孩興奮地蹦起來:“宋姨!您怎麽過來了!我阿娘不在啊!阿绫呢?今日是他生辰吧!”

“虧你還記得。阿绫回葉府了。”她拍了拍阿栎的肩,“阿栎啊,這個包袱,替我拿給老師吧。”

“哦,好呀。進來坐嘛,我正織七寶妝花呢,阿娘總嫌我粗苯,織得慢,一日走不了半寸……”

“慢工出細活,一寸妝花一寸金嘛。阿栎,你快去忙吧,我,我還有事,今日不進去了。東西一定記得交給你阿娘。”宋映柔叮囑道,“阿栎,以後好好孝敬你阿娘,也叫她別那麽拼命,好好保重身子。”

“嗯?哦……”阿栎不明所以,接過包袱,“這裏頭是什麽啊?”

“……等你阿娘回來再打開吧。她會明白的。”

八月十五,阿绫刻意等到午後,廚房的酥皮月餅新鮮出爐,他包好了幾個,才拜別了祖母,匆匆趕往阿娘的住處。臨走前他跟祖母保證一定早去早回,不耽誤晚上的家宴。

小厮替他拎着兩個紙包,大的裏頭是幾顆酥香陣陣的月餅,小的是幾兩杭白菊。

“阿娘!阿娘!”他咚咚擂門,“快開門!月餅涼了就不好吃了!”

舊門扇吱呀一聲打開,縫裏是半張陌生的臉。

那人防備地看着他:“你找誰?”

阿绫一愣,前後左右仔細瞧了瞧,沒錯啊……他愣愣地答:“我,我找我阿娘……”

對方也摸不着頭腦:“你找錯門了。”

“沒有啊,我,我阿娘就住在這裏……”

那人欲關門,阿绫眼疾手快,用腳抵住了門,被夾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幹嘛!哪來的小赤……”

“咳咳。”身後的小厮咳了一聲,“小少爺,腳不要緊吧?”

門裏頭的人聽到“少爺”二字怔了一怔,又謹慎地将門打開,看上去是個窮書生:“不好意思,我剛搬來幾天,不認識你阿娘是誰。”

“……我阿娘原先就住這裏啊……”

奇怪了,生辰才見過的……這才沒多久啊,阿娘去哪裏了?為什麽忽然離開?

阿绫二話不說,轉身往沈氏繡莊跑過去。除了沈嬢嬢,他也實在想不出阿娘能去投奔誰了。

是不是,病得厲害了?還是說,阿娘終于舍得搬去好一些的房子裏住了?

他沖進繡莊,不顧那一屋子異樣的目光,直奔後院。

“沈嬢嬢!我阿娘呢!”

沈如正坐在桌前核賬,聽到阿绫的聲音猛然擡頭,不禁慌亂起來。

身後織機旁的阿栎也吓得不知所措:“阿娘!是,是阿绫來了……他是不是……知道了?”

“……你別亂說話……算了,你別出來。”沈如穩了穩心神,獨自迎出去,“嬢嬢在呢,阿绫,你怎麽跑來了?”

“我阿娘來了嗎!”阿绫心裏着急,招呼都忘了好好打,“我去找她,可有別人住在那了!”

“……呃,是麽,那個,阿绫啊,你阿娘不在啊……她,她有事,出遠門了,可能,要去很久。”沈如硬擠出一臉笑。

“……”阿绫心裏一涼,“很久是多久?她什麽時候走的?你知道她去了哪裏?一個人嗎?”

沈如似乎是沒料到他會發問,忽而有些吞吞吐吐:“她……她……你,等我一下……”

她慌慌張張跑進屋,找出那日阿栎轉交給她的包袱,裏頭是五十兩碎銀子,零星幾只首飾,一把長命鎖。她的手徘徊半晌,最終只抓住一只報春紅軟绫縫制的小老虎,回到院中。

原本還有封信,但她看完便燒掉了。

宋映柔說,頑疾難愈,留下也只會拖累阿绫,師徒一場,恩情來世再報。如今只托她一件事,若是有一日葉府靠不住,這些銀子雖不多,卻也可勉強保他平安。

“阿绫伸手。”她将那只沒有繡五官的小老虎輕輕放到孩童攤開的雙掌中,“你要好好讀書,好好長大,我,我也不知道你阿娘去了哪裏,總之是很遠。但,你若是做個好孩子,她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聞言,阿绫徹底呆住了。

阿绫不傻……不過還是不想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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