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半個月前,禦書房中,葉靜那道遠革職抄家,全家流刑的奏折是雲珩親眼看着落了印的,他當即向父皇自請主持查辦葉靜遠貪贓枉法一案,可父皇恐他年紀太輕,缺乏經驗不穩妥,只勉強允了他跟着欽差做監察,監察也只是叫起來好聽,不過是安排他從旁好好請教學習。
昨日他在葉府門外等候許久,下人們紛紛離去,他沒能等到阿绫,卻見眼尖看到藏匿在遠處街角,那個遲遲不願離開的丫頭。
他依稀覺得眼熟,悄聲靠近,試探着叫了一句:“元寶?”
那丫頭吓得轉身就要跑,雲珩身邊的四喜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肩,将她捉了回來。
“四喜。”雲珩淡淡瞥了跟班一眼,四喜立即放了手,站回他身後。
他走到戰戰兢兢的小丫頭面前,柔聲問道:“別怕。你是元寶對不對?阿绫呢?阿绫人在哪裏?”
元寶驚魂未定地盯着眼前這個雍容爾雅的陌生小公子:“你,你是?”
“你只需要告訴我,他是跑出來了,還是還關在裏頭?”
丫頭臉上飄過一絲猶疑,似乎不敢輕易交付信任。
雲珩沖她笑笑:“你不記得我了,我們見過的。你別怕,他救過我,我自然不會害他。”
元寶疑惑地歪歪頭,呆了半晌,忽而撲通一聲跪下去,也不知是因為畏懼還是認生,她竟又控制不住結巴起來:“您,您是……是小殿下!”
如今已不是小殿下了……
雲珩将他扶起:“他人在哪裏?已經被扣了麽?”
“沒有,但,但少爺他,他沒有,沒有賣身,賣身契,出,出不來。”
雲珩見小丫頭越急越說不清楚,立即轉身進府,親自進去查探,怎料才邁進門檻,便被欽差叫到了身邊,除了葉府,接下來三日連同玉寧織造局也一同暫封,上上下下幾百人配合盤查,二十年來的賬目記錄堆了一整桌子,再擡頭便依然入了夜,根本沒得空找人。
可其間他實在放不下心,忙裏偷閑去關押葉家人的屋子外看了一眼,裏頭并沒有阿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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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珩連夜翻了葉氏家譜,書字輩除去葉書錦,就只有個已夭的葉書帛,并沒有叫葉書绫的。
按道理說,不論嫡庶,只要沒犯什麽大過失的子孫都需要編入家譜,連他那個庶民戲子所生的皇弟都好好待在他們雲氏的玉牒之上,難不成這葉家比皇家更苛刻?
好容易挨到天破曉,他先欽差一步,趕在新一日搜查前入了府。
府院寂靜無聲,他憑借記憶找到了五年前造訪過的西院:“四喜,你留在外頭。”
“是。”
昨夜秋風留下零星的銀杏葉,無人打掃,踩上去是一腳酥脆的嘎吱聲。
雲珩推開虛掩的門,屋子裏空蕩蕩,若不是陳設依舊,一塵不染,倒不像有人常住。
他原以為要找上一陣子,可沒料到才進卧房,便看到個丫頭。
一身杏黃衣裙,蜷縮在沒了被褥的床榻上,像屋外一片金黃的落葉不經意飄進了窗子。
看到“她”眉心那芝麻紅點,不是阿绫又是誰。
與五年前一樣,又是一身丫頭的衣裳。
雲珩緩緩靠過去,伸手探了探他勻長的鼻息,心下又好氣又好笑,怎麽會這樣拎不清,危機當前,膽敢就這麽毫無防備地睡着……實在讓人心生羨慕。
他坐到床邊,細細打量闊別五年的小恩公。
這樣标志的花瓣眼難見,最難得的是淺淺的眼尾溝裏那一片暈開的粉,若是皮膚黑黃些,那就是一塊搓不幹淨的灰,可放在阿绫這張臉上,恰好就是花瓣粉嫩的尖兒。他從來不知男孩子竟也能生的這樣水靈,如今也就是比五年前那個瓷白的糯米團子多了個尖尖的下巴而已。
太陽漸漸升高,光從斜上方落下,照亮了他烏黑發髻裏的一抹玉白,雲珩一愣,伸手捏着簪頭,抽出一截來,果真,是自己留給他那根蛟龍戲珠。
阿绫沒有将它典賣掉,而是……一直戴着麽……
窗外陡然傳來一陣雀鳥叫早聲,雲珩驚覺,眼下可沒工夫給他悠哉走神,他晃晃對方的肩:“阿绫,阿绫醒醒。”
那人眼睫抖了抖,從睡夢中迷蒙地撐開一線縫隙,似乎是在看他,眼神卻沒有聚攏。
瞧着他這幅歲月靜好的樣子,雲珩皺起眉,有些後怕,萬一自己沒能先一步找來,那後果不堪設想:“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
話才說了一半,一只手倏然撫上他的臉,阿绫用食指輕輕描了描他的眉,笑得真摯可愛,末了又有一絲委屈。
“阿娘,你好久沒來夢裏找我了,怎麽一來就在生氣……”
雲珩一怔,被他一聲柔軟的阿娘喊得心中一顫,眼眶竟有些發酸,怎麽會……要在夢裏等阿娘呢……
不想趁他這一瞬怔愣,阿绫變本加厲,兩只胳膊挂上他的後頸,将他一把拖下去抱在懷裏:“你是不是也想阿绫了。”
阿绫身上有股沒散盡的花香,混了栀子味,茉莉味,濕潤,溫熱,像沒走遠的夏。
“我……”偶爾會想起,想起那個奮不顧身,帶他鑽了狗洞,與他共飲一杯水,眼眸裏包着點點星光的丫頭。
雲珩重重嘆了口氣,用力掰開他的手,撐起身:“阿绫……快別胡鬧了。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
這不是阿娘的聲音。
阿绫瞬間驚醒,縮回手臂,張大雙眼。
模糊的五官驀地變清晰,雖說也是一樣細致清逸,但面前這顯然不是女子。
那少年人起身,理了理衣襟,将一條馬尾甩到身後,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看着他,這樣的氣度和眼神,讓他莫名覺得在哪裏見過。
“你……怎麽知道我叫阿绫……”他跳下床,默默打量起眼前人。
頭頂的束發冠小而精巧,純金花絲镂空,以青,白,墨色玉珠點綴,馬尾一束瀑布似的,從中穿過,柔順地垂在腦後。衣料子是月白織銀緞圓領袍,腰間一枚小兒手掌大的羊脂白玉,外罩碧青比甲,對襟繡了紫玉蘭。
阿绫看着他,忽覺得詩裏所說得“芝蘭玉樹”、“溫潤如玉”都有了個具體的依托,雖然臉龐還有些稚嫩,但所謂翩翩君子,正該如此吧。
慢着……織銀?
他猛地擡起頭,又看了看這張臉,終于抓到些頭緒,對方眉眼跟身板一同長開了許多,鬧得他一時竟沒認出來:“你,你是……雲珩……小殿下?”
未等對方回答,窗外忽然傳來一句:“主子……人要來了。”
緊接着,整肅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閉緊了嘴巴。
“啧……定是欽差已經帶着兵進來了。昨日搜了正院和佛堂,今日這些邊邊角角一個都不會落。”雲珩又蹙起眉,悄聲催促道,“你跟在我身後。包袱給四喜,免得被人查。”
一路上,阿绫裝作婢女,跟那個叫四喜的仆從并排走在雲珩背後,遇到一批又一批府中穿梭的兵,手心裏沁了汗,又被冷風吹幹。
“沒事,不用怕。”雲珩沒有回頭,聲音卻被風吹到耳邊,阿绫微微擡頭。
與許多年前一樣,這條背影從容而挺拔。
與許多年前不一樣,對方的個頭竄的居然比他快,雖說不明顯,但剛剛他們面對面的時候,阿绫察覺到自己需要微微擡眼才能正視他,約麽一寸吧。
不過仔細想想,小殿下比自己年長一點,日後他定能迎頭趕上的。
雲珩就這麽順利地,避過重重盤查,将他帶出了葉府。邁出那扇寬闊的門,阿绫終于能擡起頭來。
他轉身看了看望不穿的深宅,心底不免唏噓,看到淪落至此的葉家,他似乎也沒有多少痛快,甚至還生出一絲絲不舍。畢竟是整整六年,雖說每每見到葉靜遠和林亭秋都如芒在背,可這院子裏還有許多待他不薄的人,元寶,祖母,晴芳姐姐,陳姨娘。
阿绫心中矛盾不已,她們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可在昨日那樣自顧不暇的時刻,有人狠毒地拖他下渾水,也有人盡其所能将他擋在岸邊。
雖說恩情無以為報,可先有失去至親之痛,後有如今重重困境,均為葉家連累所致。
恩怨情仇算不清,所以,從今日起,他與葉家的是是非非錯錯對對,就一筆勾銷吧。
他不怨,不恨,不念,不忘,以後只走自己的路,就像阿娘說的,不求飛黃騰達,只求平安喜樂。
他正忙着五味陳雜,一個不注意便撞上了身前的人,那烏黑的馬尾搖晃掃過鼻尖,有些癢。
“想什麽,這麽入神……”雲珩停住腳步,轉過身,背後就是波光粼粼的天碧川。
秋風裏,柔軟的柳枝與小殿下背後那條馬尾被吹拂着,輕輕飄飛,偏往同一個方向,阿绫覺得他似乎是在笑,可太淡了。這個人表情總是很淡,仿佛不喜叫人看穿了心事。
“沒什麽。”
“舍不得?”雲珩不自覺歪了歪頭,那目光仿若在看個小貓小狗似的。
“怎麽會……”阿绫撇撇嘴,又覺得這話說得太冷血,好歹葉家也好吃好喝供了他這些年。
他剛要改口,對方卻忽然哼笑一聲:“我猜也是。”
人果然還是笑起來看着舒心。
阿绫也不自覺笑了。他四下一掃,人多眼雜不便行大禮,只拱起雙手,鄭重欠身:“小殿下,今日多虧您救我,阿绫沒齒難忘。”
他彎腰時,發髻裏那枚白玉簪散發着溫潤的光澤,正送入雲珩的眼底。
“阿绫,你阿娘還好嗎?”雲珩朝旁邊攤開手心,四喜壓低着脖頸,将那個替阿绫背了一早的小包袱交到了他到手上。
“……”阿绫一怔,“啊……她……我阿娘她……”那雙花瓣似的眼眸垂下去,黯淡的目光在兩人的雙腳之間打了個轉,泛起一絲微紅的波瀾,而後又迅速消失,他無奈地勾一勾唇角,聲音又快又輕,“她不在了。”
雲珩:啊,這麽好看……要不要搶回去當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