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珩心中一震,似乎也不只為了阿绫跟自己一樣變成了沒娘疼的孩子,更是不忍他就這樣長大,學會了将委屈和痛苦埋藏起來。
“手臂,擡起來。”他上前一步,将包袱親自替阿绫挂到肩上,“那你現在……還有去處麽?”
“嗯,有的。我去沈氏繡莊。”
“那,快走吧,叫四喜送你過去……”雲珩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送,不遠的。”阿绫又露出了曾經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容,“大恩不言謝,小殿下保重。”說完,便匆匆轉身離去。
有去處便好,不然雲珩着實不知該拿他怎麽辦,畢竟,這天底下,不論呆在何處,都比自己身邊舒心,安穩些。
“走吧。”待看不到阿绫的影子了,他轉身趕回葉府。
“是。”不需要他多做叮囑,四喜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會透露出半句不該說的話。
離沈氏繡莊越近,阿绫的心跳得便越狠。
他不敢聲張,悄悄走進門。
外堂一張張架起的繡繃前換上了幾張生面孔,好些年不見的翠金正站在帳臺後跟什麽人清賬。她拿餘光瞥了阿绫一眼,随即開始心不在焉,好容易收了銀子打發走了客人,立馬轉身走到他面前,顫悠悠地開口:“你,是阿绫嗎?”
“姐姐……”他笑了笑,“是我,我回來了……”
翠金登時就拉起他,往後院裏跑過去:“老師!老師你看看是誰回來了!”
阿绫被她的尖嗓子吓得一激靈,趕忙提醒道:“別,別聲張,我是跑出來的。”
“喊喊喊,如今都嫁人了,還改不了這樣大呼小叫……”院子裏,沈如正撐在是桌邊,眉頭深鎖,滿眼愁雲慘霧。她擡起頭,鬓邊與發髻摻了不少銀白,觑着眼看向翠金身側,“這是哪家送來的丫頭?回去跟你家人說,如今我不收徒了……”
許多繡娘到了四五十歲都有這個毛病,眼神不好,全因年輕時過度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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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绫緩緩走上前去:“沈嬢嬢,是我……”
沈如大驚,猛然起身,險些将胳膊肘前放涼的茶碗碰翻,虧阿绫眼疾手快替她扶住了。
“這!阿绫!你,你!怎麽!葉家如何了?我昨日還叫阿栎去葉府外頭等你來着,等了一整日都沒等到!你是如何脫身的?可有被人盯上?我,我聽說,葉家背叛了全家流刑,是真的麽?”
阿绫點點頭:“是真的,要放去南邊,大概是去采石場……”
“那……”沈如來回踱了幾步,轉臉問翠金,“阿栎還沒回來?事不宜遲,你趕緊去替他打點些行李。”
“嬢嬢……”
“沒事,阿绫別怕,我叫阿栎陪你一起出城。他一回來,你們就動身,往西邊走,去我老家。我在那裏有個表兄,還有一片桑樹園子,你們先去他家裏避避風頭……出了玉寧,他們不好找到你……”
“沈嬢嬢!沒事的!”阿绫急忙拽住了翠金,“我沒事……沒人抓我……”
“啊?你?”
“欽差大人是對着葉家家譜拿人的……我,不在那上頭……葉夫人不讓添我的名字。”阿绫苦笑,沒有提雲珩,“我是被當做葉家仆役放出來的,所以,不會有麻煩。”
沈如呆望着他半晌,才松一口氣,一屁股跌坐回了墊着軟墊的石凳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如釋重負,伸手來回摩挲着阿绫的肩頭和手臂,“我總算是,能跟你阿娘有個交代了。”
不提便連着幾年沒人提。
今日小殿下在先,沈嬢嬢在後,竟不約而同提起阿娘。
“沈嬢嬢……”阿绫微微低頭,“你千萬別唬我,阿娘當年,當真是服毒自盡麽……”
沈如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念念不忘。
“……翠金,去前邊看着吧。我跟阿绫說說話。”
打發了翠金,沈如單獨帶他進了屋,從櫃子裏取出一只包袱,打開攤在桌上。:“其實你阿娘……那日來過繡莊,只可惜我不在。她留了些銀子給我,說日後若是你有需要,能幫襯幫襯你。誰知道竟真被她給料中了……葉家居然會倒……呵呵。也算是,自食惡果吧,人在做,天在看。”
阿绫打開鼓脹的荷包,裏頭盡是一點點攢出的碎銀子:“……所以阿娘究竟為何……”
“事後我覺得蹊跷,去問過那個給她診病的郎中。她的眼疾發展極為猛烈,似乎并不是勞累所致。你阿娘她看着溫溫吞吞一個人,其實要強的很。我猜,她既受不住自己的病這樣一日日惡化下去,變成個廢人。也不願……唉……”
沈如的話戛然而止,可阿绫卻猜到了。
阿娘是不願拖累他。
他偶爾會想起臨別時,阿娘那一行行莫名的眼淚,一句句沉重的叮咛,以及那個下意識,替他揉屁股的動作。
他後知後覺,阿娘一定猜到了……猜到他在葉府過得并不好。
“算了,說這個做什麽。我叫人替你收拾一間房,以後你就安心呆在這裏。”沈如暗暗抹一把眼角,“你好久沒見阿栎了吧,他總抱怨繡莊裏都是女孩,無趣的緊,看到你定高興壞了。”
果然,阿栎沖進門來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他轉了個圈。
眼見着要十四歲了,少年已經長出成人的輪廓,與沈嬢嬢差不多高了,就是身量太單薄,似乎是個頭竄太快的緣故:“阿绫,哈,你怎麽又穿成這樣啊!倒是真好看,比我見過的小丫頭都好看哈哈哈哈,若你真是個丫頭就好了,我以後就不愁讨不到老婆了!”他一開口,聲音啞得像只聒噪的鴨子。
阿绫掙脫了他,面子有些挂不住,如今他不再是個黃口小兒,也懂得了男女有別,扮成女孩還是有些害臊:“權宜之計而已,我這就要去換的。”
他跟着阿栎回房,接過一身舊衣。
“我阿娘說,你先穿這個湊合一下,就這一兩日,得了空就給你裁剪新衣服。”
阿绫搖搖頭,摸了摸幹淨平整的衣料:“不用麻煩,我穿這個挺好的。反正很快就長高了,做了新的也浪費。”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頭頂,恰好到阿栎的耳根。
拆掉發髻的時候,阿绫才猛然發覺簪子又忘了還。
怪不得殿下站在河岸邊時,總是往自己頭上瞄,是看到這跟玉簪了麽,那為何不開口要回去呢……
“哇!這玉簪好漂亮啊!”阿栎伸手想碰。
他不自覺躲過那只手:“別……”而後忙補充道,“這不是我的……”
“小氣,又碰不壞。”阿栎也沒惱,吐了吐舌頭,“葉家真是財大氣粗。”
誤會便誤會吧。
阿绫扭頭看向窗外,不知雲珩這樣幫他會不會被發現……不過,他是皇孫,哦不對,如今他是皇子了吧……應該不會有人敢難為他才對。
此刻脫了險冷靜下來,他終于感受到一絲疲累,單手捏着簪子,坐在床邊發起了怔。高高在上上的皇子,待他這樣的市井草民,也會那樣溫和有禮的嗎……細細回想,自己方才的舉動多有僭越,不過那人似乎也沒有計較……
“阿绫?”阿栎出去提一壺茶的功夫,再回來,人就睡了。少年嘆一口氣,替他蓋上了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阿绫……你,決定了?不去學塾?雖說你這個年紀有點子遲了,不過,你阿娘可總是期望你能做個讀書人的……”沈如從賬本中擡起頭。
“是。我想拜您為師,學刺繡。”他端着一杯茶,跪在沈如面前,“求老師破例收下我。”
阿绫思慮再三,供養一個讀書人實在辛苦,看葉書錦便知道了。
不單單是上學塾,請先生那些銀錢。
想要學有所成,多數人要苦讀數年,甚至十數年。這期間要用掉數不清的筆墨紙硯,昂貴的書本,将來趕考的花費更是不容小觑。且沈嬢嬢還有個阿栎要養活,他又哪裏來的厚臉皮看阿栎忙前忙後,自己卻恬不知恥地去上學塾。
如今沈嬢嬢年紀也不小了,雖說繡莊經營的有聲有色,可供一個人讀書都勉強,根本不可能負擔兩個人,何況她上頭還有個年事已高的老母親要贍養。
阿娘從小便教導他,沈嬢嬢對他們母子有恩,他來是要連阿娘的份一起償還恩情的,怎麽能添這樣的亂。
“阿绫我問你,你是真心喜愛刺繡,還是怕讀書花費太多?”沈如還有些猶豫。
兩者皆有,所以他只答前半句,也不算違心:“阿绫是真心喜愛刺繡。沈嬢嬢您不是誇過我嗎,說我天賦罕有。”阿绫從懷裏掏出一方藕荷色素緞,上頭是未完成的繡像。
興許是太久沒見過愛徒,沈如的眼眶刷地紅了,顫抖着接過那比畫像還要精細的繡像:“這,這是你繡的?”
阿绫點點頭。
他當初最喜歡阿娘刺繡時的樣子,專注,且還流露出一絲沉迷,眼中光芒閃爍,仿佛只有拿起針的時候,她才是快樂的。
沈如的手指輕輕拂過繡像裏宋映柔的臉龐,藏不住滿眼的憐惜:“這些年,都是誰教你刺繡的?我記得你當初離開時,也只能繡出些簡單的小圖罷了……”
“也沒有誰。不過我常常去玉寧織造局,算是偷師吧。回去之後,沒事便自己找塊料子試一試,時間久了,也能學些皮毛。只是,若想更進一步,還需要您的調教。”
“看……看會的?”沈如搖搖頭,“罷了罷了,我收你。你這孩子,跟你阿娘一樣,怕是天生就要做這一行的。也好,你和阿栎作伴,相互幫襯着,日後這家繡莊給你們,我也放心。”
說完,她接過那杯已半溫的茶水,仰頭喝下。
阿绫在她腳邊磕了個頭:“弟子葉書绫,見過老師。”
條件不允許,只能放棄讀書,專心搞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