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半月眨眼就過去,塗公公親自到造辦處拿東西。
阿绫将已托木匠制好的圓臺屏放到他面前。
“好,好好好!”塗公公笑沒了眼,愛不釋手地撫摸過油潤的金絲楠木框,啧啧稱贊,“難怪十五歲就讓織造局給推選過來,果真是,少年英才啊。哎喲這孔雀,實在美。”
一對巴掌大的白孔雀,立足于連理枝上,一只背身,垂下的白尾羽如傾瀉而下的細窄瀑布,這是雌的。另一只雄孔雀則尾屏大開,銀光閃閃不可逼視。
阿绫最終還是繡了孔雀,只是将綠孔雀改為了罕見的白孔雀。他在玉寧茶樓聽過許多志怪故事,傳說這白孔雀不僅稀世美麗,更是意味着有情人白頭到老。
“哎喲我這就拿回去,給淑妃娘娘瞧瞧,過兩日娘娘定會有打賞。忙壞了吧,你先歇歇吧。”
說着,塗公公猝不及防伸手抓了他的手拍了拍。
阿绫自小便受長輩喜歡,常有慈祥老者握他的手,這本沒什麽,可對方竟遲遲不松開,還像當日揩孔甯手背那樣摩挲他手指,口中還不自覺嘆出一句:“細皮嫩肉的……真是年輕啊……”
阿绫被雷劈了似的抽回手,又雙手交握深深作個揖,刻意高聲道:“多謝公公。公公慢走。”
塗公公順坡下驢,叫人将小臺屏裝進錦盒,笑呵呵離去。
給得寵的妃子辦事,果然賞錢優厚。
接過沉甸甸的封賞紅包,阿绫迅速謝恩。可耐不住塗公公隔三差五跑來,一下子說是要新生兒的虎頭鞋,虎頭帽,一下子又要他繡肚兜和襁褓。阿绫免不了心裏窩火,誰知孔甯居然還在一旁哪壺不開提哪壺:“淑貴妃娘娘如今是皇上的心頭
肉,這塗公公呢,是娘娘的心腹,如今你也算是公公眼前的紅人了。”
阿绫冷冷瞄他一眼,沒搭理,最近他對這人愈發反感。
孔甯自然也有所感,悻悻坐回自己的位子。
六月裏天氣愈發悶熱,小主們不約而同換上薄紗衣,阿绫和另外幾個繡匠沒白沒黑地趕制不同花樣的比甲褙子,誰成想這時候有人來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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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累壞了吧。”塗公公來發娘娘給的賞,阿绫不願再惹麻煩,默默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靴尖。
誰知這反而縱容了對方的氣焰似的,塗公公仿佛忍耐許久終于耐不住,伸手就揉了一把他的後腰,嘴裏還發出啧啧聲:“哎喲,這可憐見的。”
阿绫腦子嗡地一聲,抑制不住地回身就是一拳,正中那人下巴。
從小到大,他雖命途不順,卻也未受過如此折辱。哪怕是當年寄人籬下,葉夫人恨他入骨,也只幹幹脆脆叫他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他以為宦官都是些可憐人,哪裏知道還有這樣卑鄙龌龊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可終究禁不住這人變本加厲。
“阿绫!阿绫住手!”阿栎頭一個撲上來抱住他。
孔甯立即沖過去扶起被他一拳撂翻在地的塗公公,對他怒目而視喝他大名:“葉書绫,你這是做什麽!”
聽到動靜,趙主事也匆匆跑來,一見塗公公青紫冒血的嘴角,驚得連連賠不是,問清楚是阿绫動的手,當即罰了他兩個月的俸祿,悉數賠給塗公公。
動手是他壞了規矩犯了錯,他不替自己分辯,也不怨趙主事懲戒,老老實實認罰:“是。卑職知錯。”
塗公公吃了癟後的确有所收斂,當然,也不會再派什麽肥差給他,倒是孔甯,近日似乎是與他劃清界限,又如願坐回了塗公公面前的紅人,時不時炫耀一番自己替娘娘新制的胭脂盒。阿绫看過幾眼,細細的金絲盤出繁複的花樣,還嵌了大大小小的南珠上去,的确華貴。
他雖要做兩個月白工,卻樂得清閑,下了值約上阿栎去酒館聽曲。
“你工錢都沒了,還有心聽曲。”阿栎抱怨着不肯走。
“不是還有你那份嗎。”阿绫笑笑,“不請我聽曲也行,就今日,你陪我去找找看,哪裏能買到花雕雞好不好,半年多沒吃了,想得慌。”
聽到花雕雞,阿栎一怔,掐指數算日子,恍然道:“今日是你生辰啊!這一日一日過得太快了,
上個月我還記得呢,這到了眼前卻給忘幹淨了。走走走,陪你去找。”
他們挨家酒館食肆問過去,哪有什麽花雕雞。京城裏的人不愛花雕,愛燒刀子羅浮春,最終他們也只能從所謂的“江南小館”中買了一份不大地道的荷葉糯米雞,也算吃了一口江南夏日的味道。
“我有點想阿娘了。”阿栎每每喝了酒,話就尤其多。
阿绫點點頭,他又何嘗不是。來這京城半年多,他感觸最深的,便是那一句“錢財乃身外之物”。
他如今不想要這豐厚的月銀和封賞了,卻身不由己。
十六歲的夜幕降臨,阿绫跟在飲到半醉的阿栎身後,聽他口中哼着婉約的水鄉小調,擡頭看着月亮往回走。
這就十六了麽,就算是個完完整整的大人了麽,好似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與昨日,前日都一樣,平靜又無趣。
老天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刻意給他制造些驚喜。
一邁進院門,竟有人備了份厚禮等着他。
塗公公倚坐在院中一把圈椅裏,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折射溫潤月光的白玉簪。一旁站着面色沉重的趙主事,背後是齊刷刷一隊侍衛,腰間皆佩刀。
阿绫一驚,望向自己的屋子,此刻屋門大敞,遠遠便能看到地上一片狼藉。
“頭先有人告訴我說,造辦處有人偷宮裏的東西出來變賣,我不信,今日便帶了人,來你們的住所搜查了一番。你啊你,你小小年紀,怎麽好的不學,學這些髒東西啊?”
在宮裏謀生,不亂看亂聽是基本中的基本,所以此刻院子裏沒人圍觀。
可阿绫還是能瞧見一扇扇窗子裏,被燈燭映上了窗戶紙的人影,那後頭不知豎着多少耳朵在聽動靜。
這是他第二次被污蔑偷竊了,阿绫無奈一聲嘆息,正色道:“……卑職并不曾偷竊宮中財物,還請公公明察。這只玉簪并不是偷來的。”
“不是偷來的?呵呵,我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這簪子乃上等羊脂玉雕琢而成,且簪頭分明是一條蛟龍!蛟龍,非皇子皇孫不可佩戴,不是偷的,難不成是你私造的?那這事……可就不是偷竊那樣簡單了,葉書绫,你是存了謀逆之心嗎!”他一揮手,身後的侍衛立即繞到阿绫身側,麻利地取下佩刀,連着刀鞘猛力一敲,阿绫膝窩一麻,噗通一聲被迫跪在了石板地上。
見侍衛動了手,一旁的阿栎瞬間醒了酒,趕忙沖上前,跪在他身邊:“我能作證!這玉簪我幾年前就見過了,他從玉寧帶來的!才不是偷的!”
“公公啊,阿绫向來安分,我看,他不會做這種事……要不您還是先聽他說說?”好歹是織造局的人,趙主事生怕有牽連,也從旁勸道。
“好啊,那你說。我倒要聽聽,你能說出些什麽。”塗公公揮揮手,阿绫身後的兩名侍衛随即退到一旁。
“趙大人,塗公公……此玉簪的确非我所有,但絕非偷竊而來,而是早年……有……貴人遺失在我這裏,一直沒得機會歸還……”阿绫一猶豫,到底沒有直接供出與太子殿下的過往。可這猶豫落在對方眼中,便是心虛。
“呵,死鴨子嘴硬,還不肯說實話。那到底是哪一年,哪個貴人,在哪兒遺失的?為何會被你得到?”塗公公輕輕觸摸那顆瑩潤的珠子。
“是……”
事發突然,阿绫此刻心緒亂作一團。
他該說麽,說這是當年太子在玉寧遺失之物?說自己兒時在慌亂中救下太子?可當年葉靜遠邀功,清清楚楚說是葉家的兒子救了小皇孫,若是塗公公不依不饒,順藤摸瓜查下去,怕是會牽扯出他葉家漏網之魚的真實身份……到時候,他是會被原樣發配流放,還是……還是再多背一重逃犯的身份,承受更嚴重的刑罰?
如此算來,被他們硬灌以偷竊之名,罪責反而會小一些吧……偷一只玉簪,至多是一頓杖責,再加上趕他出宮,他如今求之不得,咬牙挺過就是了。
于是阿绫搖搖頭,驟然改口道:“沒有誰。”而後低下頭,再不多做解釋。
身邊的阿栎瞪圓了眼睛,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幹嘛不說啊!瘋了麽你!”
塗公公見他低了頭有些意外,氣焰反而緩和了下來,走到他身前,親自扶他起身,好聲相勸:
“阿绫啊,這種事,可大可小,宮中一度偷竊成風,我也經手辦了不少樁,有人下了獄,有人革職守
陵,也有人,毫發未損。你若真有難處,就跟我說啊,我能幫襯你的,鐵定幫襯你……”
自小便經歷了許多艱難險惡,阿绫沒那麽天真。他擡起頭,果然又在那閹人臉上看到了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龌龊笑容。那雙眯起的小眼透露出小人得志,看好戲般等他開口哀求。
阿绫垂下眼不願再看:“多謝公公。阿绫沒有難處。”
塗公公見他軟硬不吃,立時惱怒起來,靠近一步,悄聲在他耳邊咬牙切齒:“你可不要不識擡舉。眼下你大義凜然,到時候下了刑部大牢,扒你一層皮去,你就算跪在地上舔我的鞋底子,我也不一定會看你一眼。”
他無奈輕笑一聲。
哪有什麽大義凜然,可他若此時服軟哀求,那這天大的把柄會永遠捏在這閹人手中,自己日日不得安生,那還不如扒層皮。刑杖也好,守陵也好,去種菜也好,他都欣然接受,最好是能革職趕出宮。
這一笑似乎徹底激怒對方。
“來人,給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