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知是不是被陣陣誦經聲刺痛,那雙抱在阿绫腰間的手臂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反而勒得他呼吸不暢,雲珩的呼吸微微顫抖着,阿绫沒有回頭,也不敢妄動。
興許是回到這個地方,又開始自責了吧……
阿绫并不知,那人單純只覺得這一路太短,那個遠走高飛的夢沒多久便醒了。
“走吧。”許久,太子殿下終于打起精神,下了馬重整衣冠。
阿绫背後一空,不自覺打了個顫。
身後一直貼着暖呼呼的身體,令他暫時忘卻了冬日的寒冷。
雲清法師生前無兒無女,無人戴孝,靈柩前圍坐着僧人,肅穆經音繞梁,少了悲涼哭聲,倒是與佛寺,與出家人的身份很是相符。
阿绫站在停靈的佛殿外,遠遠看雲珩跪在一衆白衣僧人間,對靈柩下跪行禮,上了一炷香,又親手将太後與皇上的親筆一一焚燒,望着那火光發了一陣子呆才起身。
他們并未在寺中久留,見過住持,被招待了一頓清淡的齋菜後,雲珩帶他們繞到後山。
燒毀的別院中,熊毅趴在廢墟中細細翻找了很久,雙手盡是髒污卻一無所獲,只得遠遠對雲珩搖了搖頭。
阿绫撿起角落那顆鮮豔的紅瑪瑙,大火焚燒後瑪瑙內部布滿裂紋,不值什麽錢了。那附近還散落着融成奇怪形狀的琉璃,以及砗磲珊瑚焦黑的碎片粉末,和化為一體的金銀……佛像燒毀,留下了面目全非的七寶。
看到這些,阿绫忽然想起壽禮之事,于是就近抓了一把未經污染的雪洗手,又用雪沾濕帕子,走到雲珩面前:“殿下……佛像沒了,太後的壽誕可有準備什麽別的賀禮?”
雲珩搖搖頭:“近日我一得空就被太後召去,畢竟我是最後一個得見小皇叔的人,她心中郁結,抓着我哭訴,動辄一兩個時辰。父皇叫我耐心些陪陪她,壽禮雖已叫四喜他們替我留心了……可暫且沒什麽頭緒。”
果真如此。阿绫從懷中掏出那份刺繡經折:“我猜殿下不得閑,便自作主張繡了這個。做賀禮雖說有些輕了,可聊勝于無。不管最後送的是什麽,這好歹也是殿下的一份心意。”
“我的心意?”雲珩伸手要接,阿绫看到他翻查過廢墟的手指蒙着一層炭灰,便先用濕帕子替他擦完了才放上經折:“這個碰髒了可不好清。”
雲珩低頭摩挲過雕篆着心經二字的封面,而後展開長長的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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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呼吸一滞,繡紗上的一筆一劃如同拓印,細看這字跡不僅用了黑色,還有深深淺淺的灰和白,将筆韻的濃淡展現得淋漓盡致,“你什麽時候繡的……”
“就這幾日。空閑的時候就繡上幾個字,還好般若心經不長。”阿绫垂眸,倒着看字,伴着風中焚香與遠處悠長的鐘聲,這佛經似乎更添了一層佛祖的仁慈,“還有些時日,殿下盡可以再準備些別的,不過,這心經殿下寫得這樣好,一并送上去太後一定會喜歡。”
“是……你繡的這樣好……沒人不喜歡的。”雲珩擡起頭,直直盯到他眸子深處,眼中的光華流動,顯出些許矛盾不安,他思慮半晌才開口,“阿绫,你到底為何對我這樣盡心……”
阿绫不明白這算是個什麽問題,自然而然答道:“殿下待我好,我自然也待殿下盡心,這有何難懂?”
“就,只是這樣?”
阿绫一愣,繼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雲珩謹慎,可沒想到連這樣一份簡簡單單好意都不敢坦然承受,想開口求個心安。他無奈笑笑:“殿下……莫不是怕我存有私心,圖謀不軌?”
“不是!不是的!我說的……自然不是這樣的私心……我的意思是……”雲珩聲音愈發弱下去,最終苦笑着嘆了口氣,又珍重地将經折合起,揣到胸前,“算了,是我問錯了話,辛苦你了。”
阿绫眼疾手快,抓住包金的一角:“等等,這封還沒做完,下頭的蓮花是要鑲七寶的,像那尊佛像一樣……”
“啊,怎麽不鑲好再拿來?”雲珩把東西還了他,有些舍不得。
“七寶珍貴,木匠說,需得您親自點頭了他才敢動手。”阿绫收回心經。
“……以後不必這麽麻煩,你若覺得好,就直接告訴他們我點頭了。”雲珩擡頭看了看西斜的日頭,“走吧,準備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何況阿绫騎馬的速度還很慢,他們不想走夜路就要早些動身。
“殿下騎覆雪吧。”阿绫攔住雲珩,獨自跨上白馬,“不必總看顧着我,我想自己試試看。”
“……嗯……”雲珩松開了缰繩,回到覆雪身邊,似乎有些悶悶不樂。
阿绫沒有過問,畢竟才從一場法事中抽身,誰都需要一些時間平複。于是他率先調轉馬頭,跟着不遠處熊毅的方向驅馬往山下緩步行走,遇到平緩路時,嘗試讓馬兒慢跑,遇到陡峭地勢,怕耽擱時辰便跳下地面,牽馬徒步。
途中餓了,四喜适時遞給他一只小紙包,裏頭是兩塊糯米綠豆糕,說是木棉臨走塞給他的。
他們就這樣一路下行,好歹在最後一絲日光消逝前趕到山腳。
走在平地上阿绫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撫摸着馬兒的脖子:“今日真是辛苦你了,載我這麽個外行,累壞了吧?”
阿绫仰頭,月上枝稍。
今夜星稀,如水月色落在白馬油滑的毛皮上,仿佛它自身在散發姣姣光芒。
“不如,就叫你霜月吧。冬天裏的月亮,是一年裏最白,最亮的。”
白馬豎立的耳朵抖了一抖,腳步似乎更輕快了些。
“就當是你答應了啊,霜月,霜月。”阿绫俯身,刻意在它耳邊叨念了幾句,期待它能記住。
“阿绫?”雲珩行在阿绫背後不遠,看到他忽然彎下身子,急忙驅馬追上幾步,“怎麽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
“嗯?”阿绫直起身來,目色如月下的溪,清亮而柔軟。
白馬白的沒有一絲雜質,像匹出塵的神仙坐騎,騎在馬背上的人便也沾了些仙氣,雲珩看得有些癡怔。
“殿下累了?”阿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到了。今日是我不好,拖累了大家的腳程……所以,殿下能把霜月借我嗎,我得空便練一練,下次便不會這麽慢了。”
“霜……月?”
“嗯。不是叫我給它取個名字嗎。可還貼切?”
雲珩豁然,點點頭笑道:“不用借,這馬你既喜歡,以後就是你的。我叫他們跟覆雪養在一起,想騎了就告訴我……”
阿绫聞言面色一滞,這禮物是不是過分貴重了?他玩笑道,“是不是不管什麽,我喜歡殿下便都要送給我?”
雲珩心頭一陣無規律的狂跳,明知對方只是無心調侃,可悸動依舊不能抑制:“嗯,只要是我有的。”他也只好用調侃的語氣掩飾真心。
可阿绫卻愣住了,仿佛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下去,默默轉回了頭,望着前路若有所思,越走越慢。
雲珩不知是不是自己唐突。
太子殿下輕描淡寫,仿佛開了個輕松的玩笑。
可阿绫此刻卻無法當玩笑聽了,因為那人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他身陷險境,雲珩便救他,甚至不惜為此受罰。
他在宮內呆的拘謹寂寞,雲珩便想法子帶他出宮,好比今日,百忙中也不惜花許多心思,耐心地教他騎馬。
他思念玉寧,雲珩便差人專程去玉寧學來他喜歡的菜式,還不惜下本錢搬來了玉寧最好的廚子。
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僅僅是為了報答他兒時意外救了他?
就算是,就算那桂花蜜,糖玉簪,都是報答。
“殿下……”阿绫拽了拽缰繩,略顯吃力地引導着霜月,從覆雪屁股後頭繞到了雲珩另一邊,“手給我……
雲珩不明所以,卻還是将手臂伸向他。
阿绫避過他的手,掀開了層層疊疊的衣袖,那枚煙青玉平安豆還系在腕上,連粗陋的紅棉線繩都沒有換掉。
那晚想不通的事,此刻倏忽茅塞頓開。
阿绫握着他的手腕,一時間心潮翻湧。
方才定是他會錯了意,雲珩問他為何這樣盡心,也許并不是對他起疑,想求個安心。
他想起雲珩指上的咬傷,想起那片被偷偷帶回裁剪成衣的青鸾繡片,想起那個熱氣氤氲的,小心而綿長的親吻。
他睜大眼睛直愣愣盯着雲珩的側臉,對方不知何時開始,總會躲避他的目光。
其實該問一句為什麽的人是他才對。
雲珩,你到底為何這樣待我?